庆聿忠望一直十分敬畏自己的父亲,对他的各种判断更是奉为圭臬。
然而庆聿恭这句话委实让他难以置信。
景帝和陆沉联手?
但他终究经历过很多磨砺,很快就冷静下来,开始仔细揣摩这句话的深意。
“父王是说,陛下让三路大军齐头并进,然后有意放缓定州那边的攻势,让父王这一路军持续前进,这样便能吸引陆沉的注意力,从而引诱他将重兵调来此处。”
庆聿忠望渐渐醒悟,沉声道:“一旦我军攻破西冷关,南下再行数百里进逼平阳城,陆沉便有足够的空间反围我军。父王,陛下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到这个时候仍然要算计庆聿氏!”
说到最后,他脸上煞气隐现。
“在接手西路军之前,我与陛下曾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密谈。”
庆聿恭依旧平静,随即将当初在河南路迎阳府,他和景帝追忆往昔、展望将来的谈话简略复述一遍。
当听到景帝那番情真意切的自白,庆聿忠望愈发迷惑。
从景帝所言来看,他分明已经放下这些年的纷争和矛盾,愿意和庆聿恭携手共同对付南齐陆沉,君臣同心精诚合作。
“你不了解陛下。”
庆聿恭笑了笑,缓缓道:“如果陛下真心信任我,便会让我统率主力大军,至于西路军可以交给阿布罕或者善阳,他们足以胜任,毕竟这一路不需要太多的运筹帷幄,硬着头皮往前推进便可。无论高唐城、西冷关还是平阳城,齐军都会据城死守,换别人来有何不同?无非是强攻二字。我能做到这一点,其他主帅即便多费一些时间,最后的结果亦没有太大差别。”
“主力?”
庆聿忠望迟疑道:“父王之意,现今三路兵马都不是我军主力?”
“陛下是在给陆沉施压,看他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急着逆转局势,齐军只要主动行动,陛下就会化虚为实,最多送给陆沉一路兵马,然后摧毁齐军的其他防线。”
庆聿恭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续说道:“相较而言,肯定是我们这一路更容易引起陆沉的兴趣,如你所言孤军深入,一旦陷入齐军重围,连退都退不回去。如果我故意拖延进军,陛下可以名正言顺地下旨申饬,甚至可以用违逆圣意的名义降罪于我,这在军中完全合乎规矩,没人会因此帮庆聿氏说话。”
庆聿忠望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景帝深谙帝王之道,自然不会做出不教而诛的事情,除去当年因为雍丘大败罢免庆聿恭的军职,从未以不合规制的手段削弱庆聿恭手中的权柄。
但是庆聿恭不能抗命,尤其是景帝的旨意合情合理,这是军中最忌讳的事情,因此他只能带着西路军先取高唐再攻西冷关,按照景帝定好的策略步步前行。
“因为我已经拿下高唐城,陛下的嘉奖圣旨想必快送来了,同时还会命我在规定时间内打下西冷关,再继续往南进军。”
庆聿恭略显疲倦地说着。
庆聿忠望难掩心中恨意,缓缓道:“难怪父王让灭骨地留下盯着雍丘的刘守光,这样我军至少还有一条退路。”
“这个退路太远了,我军一旦突破西冷关,陆沉只要决意动手,他便不会让我再退回去。”
庆聿恭放下茶盏,轻声道:“我只是让灭骨地困住刘守光和张旭手里的兵马,这样陆沉就没办法将他们调过来,也算是给陆沉增加一点难度。”
庆聿忠望沉思片刻,道:“父王方才说这是陛下和陆沉联手做局,即便陛下是真想将父王逼入死地,难道陆沉真的会来靖州西南?他若这样做,就不怕陛下派兵攻陷整个定州?毕竟齐军也是靠两条腿赶路,不可能一会在靖州西南,一会又回到定州西北。”
“你要站得更高一些。”
庆聿恭放缓语气,平心静气地说道:“我已经推算过,等打下西冷关之后,我能带去平阳城的兵马最多不超过七万,而陆沉手里还有齐国两座京营,一个成州都督府,再算上沙州那边的兵力,这些他目前都没有动用,足够在平阳城摆下一座绝杀阵。”
庆聿忠望至此完全明悟。
或许在景帝让他父亲接手西路军的时候,南齐陆沉就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于是靖州广济军没有死守高唐城,在让景军付出一定的代价后主动南撤,如今又用西冷关消耗景军的兵力,这样才能保证齐军在平阳一战占据兵力上的优势。
“那……我军是否能尽量拖延进攻西冷关?”
庆聿忠望心中不忿,因为天子这样算计委实狠毒,难道他就不怕西路军临阵倒戈?
庆聿恭显然知道他的想法,淡然道:“难道你没有仔细计算过,西路军将近十八万兵马,只有灭骨地和奚烈麾下合计三万人算是忠于庆聿氏,此外古里甲、贵由、术虎、兀颜雄这些人要么是陛下的心腹嫡系,要么就是辉罗氏或者准土谷氏出身的将领,他们和庆聿氏本就敌对了很多年。别看他们现在对我很恭敬,只要我违逆圣旨,他们一定会对你我动手。”
庆聿忠望不禁默然,双手攥紧成拳。
“所以我以强硬的姿态打下高唐城,也不会在西冷关前松懈,总而言之陛下让我怎么做,我就坚定不移地执行,他有什么理由冤杀一名对大景功勋卓著的郡王?如何能让其他人信服?”
庆聿恭嘴角微微勾起,继而道:“陛下想杀我没有那么容易,毕竟我不是夹谷永,主动将脑袋搁在他的屠刀下。”
庆聿忠望叹道:“儿只是觉得心里太憋屈了。”
“倒也不必如此。”
庆聿恭摇摇头,眼神愈发深邃:“陛下固然算准了我会怎样做,却不一定能够料定陆沉的应对。”
庆聿忠望不解地问道:“难道陆沉会错过这个机会?”
庆聿恭缓缓道:“方才说过,他应该不会错过,但我始终相信他的注意力会放在陛下身上。以我对陆沉的了解,他能够一直隐忍不发,不是没有勇气在某处战场发起反击,而是在等陛下何时出手。这个年轻人眼光毒辣,胆气更是雄壮,他很清楚只有当面击败我们的陛下,才能彻底赢下这场国战。”
“儿明白了。”
庆聿忠望恍然道:“他想一蹴而就,否则就算他取得暂时性的胜利,甚至再吞掉我军数万兵力,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
庆聿恭面上终于浮现一抹赞许。
捋清楚当前战场迷雾,庆聿忠望的思路逐渐明朗,不疾不徐地说道:“主帅对于一支军队的意义无需赘述,只要陆沉本人不来靖州西南,这里的齐军就很难发挥太多的潜力,纵然我军被包围,父王也能战胜齐军,呃……父王,儿不是说——”
“无妨。”
庆聿恭抬断他的话头,坦然道:“陆沉这样的对手值得尊重,如果在战场上被他以优势兵力围困,我未必能够战胜他,因为他肯定能提振齐军士气,创造一些近乎奇迹的战果,譬如太康之战覆灭兀颜术的虎豹营。但是他若不亲自指挥,陛下想让我死在齐军的围困之中,倒也没那么容易。”
这一刻他的眼神略显凌厉。
庆聿忠望崇敬地看着他。
庆聿恭随即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亲自督战,直到攻破西冷关为止,既然陛下要将我困在西路军,那就不要怪我不怜惜兵力,总之都是为大景效命,不能一直靠庆聿氏抛洒热血。”
庆聿忠望起身肃然道:“末将领命!”
从九月上旬开始,景军在三处战场不断加强攻势。
九月十二,景军善阳部攻破定风道九曲寨,次日清晨又被悍将宋世飞率亲卫营夺回。
九月十七,景军温古孙部攻占尧山关东南面的军城,齐军残部退入尧山关中,镇北军肩上的压力骤增,主将裴邃决意死守不退。
九月二十一,景军善阳部再度攻占九曲寨,这一次宋世飞没能再夺回来。
九曲寨的失守,意味着齐军在定州北部的寨堡体系出现一个豁口,即便整个防御体系并未涣散,景军接下来依然要硬啃,至少让他们看见了曙光。
十月初二,景军庆聿恭部经过一个多月的鏖战,终于拿下西冷关,兵锋直指平阳城。
十月初六,景军忽然开辟第四处战场。
阿布罕和撒改领兵五万突然越过藤县,目标直指大齐江北三州交界之地。
好在陆沉早有防备,广陵军和盘龙军坚守防线,没有给景军轻松破城的机会。
景军随即分出一万精兵,从宁陵城南面横穿而过,意欲奇袭通山城和南边的青田城,却被陈澜钰派出的镇威军挡住,未能顺利进入淮州境内,最终无功而返。
景帝收到这个消息已经是十月十七日。
卓园前宅正堂,这位大景天子看着手中阿布罕送来的急报,微笑道:“想不到陆沉这一次如此有耐心,到了这个境地依旧不肯出手。”
堂内众将不敢随意开口。
景帝稍稍沉默,随即悠悠道:“既然他不肯出手,朕就给他一个惊喜吧。众将听令。”
“臣在!”
十余位大将起身拱手而立。
景帝环视众人,一字字道:“尔等即刻整军,随朕南下藤县,攻伐南齐定州!”
“臣遵旨!”
所有人眼中都浮现着狰狞嗜血之色。
(今日四更完毕,补上昨天的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