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天德九年,九月十二日。
代国东南部战略地位最重要的宣化城,城头上飘扬着大景的旗帜。
从今年三月初开始,这场国战已经持续半年,代军在初期还能组织起强硬的防御和几次犀利的反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进,双方在各个方面的差距一步步显现。
无论兵力、战力、士气还是后勤供给,景军都明显要胜过代军,而兀颜术身为主帅,这一战将他稳健和细致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十分适合这种己方处于绝对优势的战争。
由此可见景帝让他领兵不完全是因为要扶持他在军中的地位,他的确是对付代军最合适的人选。
城内一座被景军征用的宽敞府邸内,来来往往的将领和书吏构建出一幅忙碌的画卷。
眼下宣化城已是近二十万景军的核心所在,一条条军令从这座府邸发出,指挥各路景军继续高歌猛进,不断压缩代军的防线,最前方的先锋大军已经迫近草海南端的西平城,若是再打下西平,景军就可以长驱直入进逼代国都城灵庆。
帅堂之内,兀颜术站在沙盘前,耐心地听完麾下两员大将的禀报。
“西平城不必心急,代军现在已经没有出城野战的能力,我军理当以西平为诱饵,迫使代国继续在这个地方虚耗粮草。西平和灵庆隔着三百里草海,代军前方每吃掉一石粮食,转运过程中就得消耗掉两石有余。”
兀颜术抬手指向沙盘上的西平城,继续说道:“你二人领麾下兵马,继续往西平东北和西南两侧扫荡,我要西平彻底沦为一座孤城。”
“末将领命!”
两员将领齐声应下,随即行礼告退。
兀颜术抬手捏了捏眉心,伸手拿起茶盏润了润嗓子。
虽然他不需要亲自冲锋陷阵,但是坐镇中军指挥大局一点都不轻松,将近二十万兵马的吃喝拉撒与行进作战都需要他操心安排,半年下来他明显瘦了一圈,不过精神状态还不错,毕竟景军一直牢牢占据着优势。
一名心腹幕僚关切地问道:“大帅,要不要歇息片刻?”
兀颜术摇摇头,平静地说道:“将那个代国人带过来,我在偏厅见他。”
“是!”
幕僚立刻领命而去。
约莫一炷香后,一位强装镇定的中年男人来到偏厅,向兀颜术行礼道:“代国礼部侍郎鲁瀚,拜见兀颜将军。”
兀颜术淡淡道:“鲁侍郎来此有何贵干?”
鲁瀚心中发苦,其实他来到宣化城已经整整十二天,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兀颜术,被景军丢在馆驿里,不知有多么煎熬。
他镇定心神,恭敬地说道:“兀颜将军,在下奉我国陛下之命,特来与贵国商议罢兵和谈一事。”
“和谈?”
兀颜术先是皱眉,继而轻声笑了起来,这笑声中的讥讽完全不加掩饰。
鲁瀚当然知道此行任务之艰难,如今景军胜券在握,只要他们打下西平城,代国都城就会直面景军兵锋,再者景代两国原本维持了多年和平的状态,是代国主动出兵联合齐国,在景国身后狠狠捅了一刀。
想要让兀颜术退兵,不知葬身沙州飞鸟关的数万景军将士同不同意?
他愈发卑微地说道:“将军容禀,我朝陛下愿意接受一些条件,以弥补贵国此前受到的损失。”
兀颜术冷笑一声,漠然道:“你们想要求和,又不肯主动提出赔偿的细节,可见确无诚心,本帅没有那份闲心陪你们掰扯。回去告诉哥舒魁,要么老老实实地拿出他最大的诚意,要么做好引颈就戮的准备,本帅攻破灵庆那一天,定会亲手砍下他的首级。”
“将军——”
鲁瀚大惊失色。
兀颜术双眼微眯,骇人的杀气沸腾而起,寒声道:“滚!”
鲁瀚唬得亡魂大冒,再也不敢逞口舌之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狼狈而去。
离开宣化城,鲁瀚带着几名随从,在一队景军骑兵的押送下,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如今景军控制的代国疆土,进入西平城后又马不停蹄地穿过草海回到灵庆。
正阳殿内,哥舒魁面色沉郁地听完鲁瀚的禀报,挥挥手让他退下,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殿内还有两位重臣,分别是枢密使哥舒松平和中书令贺朱。
这两人的表情显然也很难看,虽说鲁瀚在陈述时做了修饰,他们又怎会听不出来,甚至可以猜到兀颜术的真实态度。
细究之下,两人的反应又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哥舒松平的愤怒和愧疚压过其他情绪,贺朱则多了几分犹豫和惘然。
哥舒魁呼出一口气,抬眼望着两位重臣,缓缓道:“尔等有何建议?”
哥舒松平沉声道:“陛下,景廉人的胃口堪比豺狼,若是执意求和恐怕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臣虽不才,愿率高阳勇士与敌人血战到底!”
贺朱不禁轻叹一声。
若是换做以往,他肯定不会直接反驳这位天子堂兄的意见,但此刻不得不神情凝重地说道:“枢密,战事延宕至今,我国已经丢失近半疆域,东南七处重镇皆已落入景军手中,我军将士折损七万有余,现今可战之兵不足六万。若是无法求和,难道真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吗?”
代国的疆域其实还算辽阔,但是因为大量不毛之地的存在,真正适合居住的领土只有两大块,其一是以灵庆为核心的西北地带,其二便是东南面斜长形的三州十三府,这两片地区以草海为间隔。
如今东南面的三州十三府只剩下西平城等寥寥数地。
哥舒松平冷冷道:“高阳勇士自当为代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贺朱摇头道:“我从不怀疑枢密以及军中儿郎有这等忠心,可是战事延绵不断,国内民生凋敝,百姓怨声载道,就连军中都时常出现逃兵。再不停止这场战争,恐怕不等景军出现在灵庆城外,我国便要陷入分崩离析的局面。”
哥舒松平心中泛起浓烈的怒意,不过没等他继续争辩,上方传来天子木然的嗓音。
“好了,既然兀颜术让朕给出足够的诚意,尔等便与朝中大臣商议一下,如何才能让景军退兵。”
“陛下!”
哥舒松平双手攥紧,面色无比焦急。
“就这样,不必再争了。”
哥舒魁缓缓起身,步伐颇为沉重,转身向后殿行去。
这一刻他脸上再无当初的争雄之心,只有一片灰败颓然之色。
十天后,景朝大都。
皇宫,太华池畔。
景帝坐在藤椅上,双手放在身前,望着池中波光粼粼的水面,淡然道:“哥舒魁扭扭捏捏地送来求和国书,希望朕能够停止进军,郡王意下如何?”
庆聿恭镇定地说道:“回陛下,臣认为可以接受,不过要让代国彻底臣服,以免将来再生事端。”
景帝道:“细说。”
庆聿恭想了想,不疾不徐地说道:“其一,代国之主不再称帝,改由陛下降旨封为代王,往后形成定例。由哥舒氏率高阳族人为大景镇守草海西北之地,许其世世代代沿袭王爵。我朝可不往灵庆等地驻军,当地民生税赋兵丁皆由代王自理。”
景帝微微一笑,很显然这个提议与他心有灵犀。
庆聿恭继续说道:“其二,草海东南面三州十三府,包括西平城在内,往后便纳入大景疆域,我朝派遣大军驻守,同时迁当地百姓往我朝东北三路,再迁景廉各姓族人前往三州之地。”
“善。”
景帝脸上浮现赞许的神情。
庆聿恭微微垂首道:“其三,此战实因代国挑衅而起,这半年来我朝大军靡费甚巨,代国理应做出赔偿。依臣拙见,代国需以战马、精铁、金银为赔礼,具体数额则需要朝中同僚一同商议拟定。”
“哥舒魁攒了十多年的家底,被你一句话拿走大半,不怕他狗急跳墙?”
景帝虽然这样说,表情却很平静。
庆聿恭沉稳地说道:“回陛下,兀颜将军用兵老道,乃是代人的克星,哥舒松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代帝自然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无可奈何地送书求和。若他不愿,兀颜将军只需以西平城为诱饵,继续消耗代国的有生力量,不出三个月,代国必生内乱,届时代帝恐怕连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
景帝转头看了他一眼,赞道:“还是郡王看得透彻,放眼朝堂也只有你才会在朕面前坦然相告,不像那些文臣总是藏着掖着,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非得长篇大论云山雾罩。”
庆聿恭道:“谢陛下夸赞,臣只是性子直接,不擅修饰。”
景帝不禁笑了笑,悠然道:“直接一点好。”
他缓缓站起身来,来到湖畔负手而立,继而道:“朕虽然和郡王打过一个赌,却没想到陆沉能做到这一步。其人小小年纪,心机竟然如此可怕,万般隐忍终成大势。”
庆聿恭感叹道:“臣亦不曾想到,南边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们前些天收到南边的密报,当得知齐帝李宗本驾崩、以李适之为代表的江南门阀反叛势力被铲除,陆沉成为最大的赢家,饶是景帝心志坚韧如铁石,也不禁陷入长久的惊诧。
“后生可畏啊。”
景帝双眉微扬,语调略显肃然:“如今代国已不足为虑,想来陆沉也已猜到朕明年的计划,他肯定会做好充分的准备。说实话,朕居然有些期待与他的交手,不知郡王可愿随朕一起,会一会南齐这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
庆聿恭望着天子的侧影,躬身一礼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湖畔清风拂过,清澈的水面之上,倒映出这对君臣的身影。
虽只寥寥二人,却有睥睨天下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