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8【男儿之志】(1 / 1)

九锡 上汤豆苗 4876 字 2天前

日光西斜,临近申时。

骁勇大营,中军阵地,气氛无比凝重。

除去最前面还在维持阵型的数千士卒,其他将士这会都已经进入松散的状态,毕竟所有人都披着甲胄,不可能在这种初秋的阳光里一直严阵以待,就算是世间最精锐的军队也做不到这一点。

元行钦从高处下来,看着周遭翘首以待的将领们,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声。

他们和南边的金吾大营已经对峙两个多时辰,对面看起来依旧士气昂扬,不得不承认陈澜钰练兵有方,难怪当年他能在边军虎将之中脱颖而出,接替萧望之统率实力最强的镇北军。

这就意味着骁勇大营不能擅动,只能期盼转机出现。

然而元行钦以及麾下众将始终没有等到那个变数。

镇守京城的禁军没有出现,陈澜钰不会腹背受敌,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元行钦等人终于陷入绝望。

其实在边军骑兵出现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想到这个结局,毕竟锐士营早已入京,定北军和飞羽军又及时赶到,禁军显然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来帮骁勇大营打破僵局?

他们只是不想且不敢承认,幻想着局势发生变化,因为从元行钦领兵离开驻地那一刻开始,他们的立场就已经完全暴露。

简单来说,除非李适之和许太后能够逆天改命,在极其不利的境地里扭转局势,否则元行钦等人一定会遭遇清算。

“伯爷,现在该如何是好?”

振威军都指挥使窦承平忐忑不安地询问。

所谓进退维谷,大抵就是他们现在最真实的写照。

他们没有正面击败陈澜钰的信心,直接撤回驻地又不甘心,一味僵持更没有意义——如果李适之败了,陆沉成功掌权拿到大义名分,就算他们这些将官要殊死一搏,下面的军卒又怎会矢志不移地追随?

雄威军都指挥使谢瀚道:“或许……再等一等,说不定会有转机呢?”

元行钦终于开口,却没有理会这些人的议论,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李锦山,沉声道:“左右,将他绑了!”

一众将官目瞪口呆,忧心忡忡的李锦山同样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几名膀大腰圆的亲兵扑了过来,片刻之间便将李锦山五花大绑。

李锦山身为李适之最器重的心腹,虽无明面上的官身,但是地位甚至不在三四品官员之下,平时在大多数人面前都会得到足够的敬重,何曾遭受过这种待遇?

他又惊又怒地看着元行钦,质问道:“元伯爷,你想做什么?”

元行钦沉默不语。

李锦山又看向那几名武将,厉声道:“曹将军,窦将军,谢将军,难道你们也要背叛我家老爷?”

几人面露迟疑。

他们要么是李适之助推上位的亲信,要么被李适之的阔绰出手拉下了水,早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按理来说已经没有转换门庭的可能。

元行钦见状便低声说道:“再不做点什么,你我的家眷都躲不过一死。”

一句话直接打消在场众将的迟疑,谢瀚更是大步上前,找来一块破布直接塞进李锦山的嘴里。

没过多久,前方传来急报:“启禀伯爷,对面阵中出现异动!”

元行钦心中一凛,立刻率众将策马来到阵前。

放眼望去,金吾大营的阵地全线进入临阵之姿,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元行钦神情肃穆,当即下令麾下将士打起精神,虽然他不相信陈澜钰会打破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冒然发起进攻,但他总得有所准备。

仅仅一炷香之后,遥远的南方再度传来闷雷声。

这一次骁勇大营的将士们很快就反应过来,知道这是大股骑兵奔袭的迹象,然而在两个多时辰之前见识过边军铁骑的恐怖气势,眼下他们明显没有足够的胆气应对。

元行钦不由得握紧手中的缰绳,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只见远方尘土飞扬,宛如两条巨龙一东一西,从金吾大营的阵地两侧席卷而来。

大旗之上,飞羽二字迎风招展。

两支骑兵几乎同时停下,令行禁止万众一心。

陈澜钰亲自出阵迎接,看着那位手中握着明黄色圣旨的年轻女将军,心中登时大定,拱手道:“厉将军。”

厉冰雪勒住缰绳,还礼道:“陈侯。”

陈澜钰微笑道:“看来京中大局已定。”

厉冰雪点头道:“是的,现在还剩下这边骁勇大营的五万兵马没有解决。”

“先礼后兵吧。”

陈澜钰从容地说道:“请。”

厉冰雪没有客套,策马向前行出数十步,朗声道:“骁勇大营各军将士听着,原吏部尚书李适之串联勾结,暗中豢养死士行刺天子,蒙骗太后妄图篡逆夺权。如今他已经阴谋败露束手就擒,部分同党已然落网。太后命宁皇后代行监国之事,秦国公负责肃清乱党平定风波,有临机专断之权。本将奉皇后懿旨及秦国公之令,特来昭告尔等。”

颇为安静的战场上,她的声音虽然无法传到所有人的耳中,至少元行钦等人以及骁勇大营阵地前半段的将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厉冰雪继续说道:“骁勇大营主帅、江阳伯元行钦何在?”

众目睽睽之下,元行钦吞了一口唾沫,强装镇定地说道:“本将在此。”

厉冰雪望着他的身影,又单人单骑前行十余丈,凌然道:“皇后有旨,着元行钦、谢瀚、曹泽、窦承平以及六名副指挥使随本将入京,骁勇大营暂由临江侯陈澜钰代管,全体将士返回驻地,无旨不得擅自出营,违者皆以谋逆论处。”

元行钦左右望去,谢瀚等三人和六名副指挥使面色发白,又透出几分歇斯底里的狰狞。

似乎是料到这帮人的反应,只见金吾大营的阵型直接前压十余丈,与此同时两侧的飞羽军骑兵做出包抄之势。

反观骁勇大营的阵地,当厉冰雪的两段话传开之后,士气瞬间低落到谷底。

就算是目不识丁的莽汉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個时候除了一小部分死忠,谁会愿意替将官们卖命?

要知道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厉冰雪双眼微眯,高声道:“元伯爷,各位将军,秦国公已经派人去各位的府上,保护你们的亲眷,你们不必太过担心。”

此言一出,元行钦惨然一笑,落寞地说道:“诸位,一切都结束了。”

一众将官心如死灰,又有挥之不去的恐惧,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绝望的神情。

片刻过后,元行钦和众将带着被五花大绑的李锦山步行朝这边走来。

飞羽军副指挥使皇甫遇咧嘴一笑,立刻率数十骑飞驰向前,将这些人悉数控制起来。

厉冰雪拨转马头,来到陈澜钰面前,拱手道:“陈侯,对面数万兵马的安置就拜托了。”

陈澜钰正色道:“请厉将军转告国公,陈某定不辱命!”

厉冰雪便让皇甫遇率领一半骑兵留下,协助陈澜钰控制局势,随后便押着元行钦等十余人,率六千余骑朝京城飞驰而去。

皇宫,和宁门外的广场上。

沈玉来已经返回宫中,奉宁皇后的旨意让禁军撤去临阵之势,只维持应有的防御,然后他将主要精力放在宫内,与苑玉吉一起以强硬的手腕清理许太后和李适之的心腹。

从这一点便能看出来,宁皇后对陆沉给予极大的信任,甚至没有追问陆沉为何会私自将定北军和飞羽军提前调来京城,更不会猜忌宫外的锐士营骑兵。

文武百官这会终于可以从宫里出来,除了薛南亭、许佐、萧望之、李景达和姚崇等重臣留下宿值,其他人尽皆回府。

厉天润因为身体的缘故无法久待,与陆沉密谈片刻,便被厉良玉接了回去。

陆沉站在广场边缘,一边就地调派定北军和锐士营控制京城各处要地,一边让苏云青展开第一波的搜检,同时接收来自各处的回复,纵然千头万绪,但他始终能够条理分明不急不缓。

“国公爷,林夫人来了。”

叶继堂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正在思考的陆沉闻言抬头望去,面色猛地一变。

随后边军将士便见他们最崇敬的主帅不顾仪态,甚至有些慌乱地大步跑了过去,顺着陆沉的身影,他们看到远处有数十人走来,为首是一位颇有宗师气度的年轻女子。

林溪望着陆沉仓促的步伐和脸上毫不遮掩的关切,遂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及至近前,陆沉看着林溪肩头的纱布,急促地问道:“师姐,是谁伤了你?”

林溪左右看了看,轻声道:“冷剑阴千绝。”

不等陆沉勃然大怒,她连忙说道:“我已经杀了他。”

“便宜他了。”

陆沉咬牙道,随即不顾数百人的围观,伸手小心翼翼地揽着林溪。

“他们都看着呢。”

林溪感受到陆沉浓烈的情意,心中自然喜悦,却也难免有些尴尬,毕竟这是大庭广众之下。

“当他们不存在!”

陆沉理直气壮地喊了一声,锐士营将士和七星帮的高手们强忍着笑,终究还是主动背过身去,却不料有人没忍住笑出声来,这笑声很快便传染一片,周遭延绵不断地响起欢呼声。

林溪忍不住白了陆沉一眼,然后还是躲进他宽厚的怀抱中。

“师姐。”

“嗯?”

“谢谢。”

“傻瓜。”

陆沉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说道:“岳丈留下记号,他这会在清平山,我们一起去?”

林溪轻声道:“好。”

陆沉松开林溪,给叶继堂和李承恩留下几项命令,便带着林溪往南而去,七星帮的数十名高手以及三百余名将士前后相随。

小半个时辰之后,清平山顶。

夕阳西下,千万缕光线洒满人间,山野青翠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林颉负手而立,不远处崔余靠坐一棵大树,他的随身佩剑斜斜插在附近的草地上。

崔余听到动静,抬头看向站在林颉身后的年轻男女,忽地咳嗽起来。

不断有鲜血从他嘴边溢出。

林溪见状便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眼中忧色大盛。

虽然林颉看起来没有受伤,但是他已经说出崔余的身份,陆沉和林溪又怎会猜不到这一战的凶险和激烈?

崔余抬手随意地擦了擦嘴边的血迹,缓缓道:“你们不必担心,林兄武功之高境界之深,当世已无对手,即便我拼尽全力,最后仍然棋差一着。”

林颉沉默片刻,诚实地说道:“三年之内,我不能和人交手。”

崔余却笑了笑,道:“前提是……世间有第二个崔余。”

林颉点头道:“是,你是我此生见过最强的对手,若非李适之让伱尘缘未断,你原本可以更进一步。”

“命数罢了,若无大兄护佑,崔余早已是一具白骨。”

崔余虽然已经是弥留之际,神情依旧洒脱,他看向陆沉说道:“李适之是否还活着?”

陆沉望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天下第二,坦然道:“还活着,但是活不了太久。”

崔余听到这个回答,眼神中浮现一抹恳求之色:“能否请你帮我带句话?”

陆沉点头道:“请说。”

崔余微微仰头望着澄澈的天幕,缓缓道:“烦请转告我那位大兄,当年相救之恩,余已尽力偿还,再不相欠。”

陆沉郑重地说道:“没问题。”

却无回音。

已然气绝。

至死,崔余脸上依然残留着洒脱从容之色,一如他以剑做笔绘就的苍茫古意。

林颉眼中浮现一抹哀色。

陆沉亦轻声一叹,随即对林颉说道:“岳丈,我会让人将其妥善安葬。”

“好。”

林颉平定心神,看了一眼林溪肩头的伤势,抬手帮林溪把脉确认没有大碍,随后对陆沉说道:“我们回去吧。”

陆沉的心情同样有些沉重,倒不是完全因为目睹崔余的死亡,更多是感动和愧疚,老丈人千里奔波帮他挡下李适之最后的杀招,师姐更是潜伏多时,为他拿下至关重要的京城东门,最后甚至受了伤。

林颉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温言道:“京中大局已定?”

陆沉答道:“是的,接下来只有一些手尾。”

林颉微笑道:“可还记得当年在宝台山里,面对燕景联军的威压时,我对你说过的那番话?”

“记得。”

“当时我便说过,我不在意你对我这个老丈人如何孝顺,只要你对溪儿好便够了,相信你也会牢牢记得这一点,不会让我失望。”

林颉微微一顿,悠然道:“陆沉,男儿理当志存高远,如今你已经站在险峰之上,肩负着无数人的期望,不能再退了。”

陆沉抬头望着天边的晚霞,又与林溪心有灵犀地对视,轻轻吸了一口气,语调平和却坚定。

“从今天开始,不会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