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京城的达官贵人来说,陆沉身上一直带着某种神秘的色彩。
在这次回京受赏之前,陆沉来过三次京城,除去第一次待的时间不算长,后面两次都在半年以上,然而除了极个别人,陆沉几乎没有交际可言。
哪怕是在他担任京军金吾大营主帅的时候,也不曾特意笼络麾下将官。
所以今夜这场婚宴来的贵客很多,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近距离观察陆家父子,同时看一看陆家会不会在这种场合下闹出笑话。
然后他们便看到了一场几近完美的大宴。
陆家论底蕴确实比不上根深蒂固的江南门阀,但陆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而且有陆通亲自操持,婚宴的每一处细节都能做到细致入微,完全没有暴发户的生硬和做作。
尤其是侍女们捧出一坛坛荻花云的时候,一些嗜酒的武勋瞬间双眼发亮。
主桌之上,萧望之对李适之笑道:“我竟不知道还有这一节,看来李大人也出了不少力。”
世人皆知,荻花云是锦麟李氏独有的佳酿,从不对外出售,只有天家、李氏子弟以及李家的世交故旧才能享受。
李适之面对众人投来的好奇目光,谦逊地说道:“国公高看下官了,这是家父得知秦国公新婚大喜,特意让族人准备的贺礼。”
萧望之微微一笑,恍然道:“原来如此。说起来老相爷对朝中晚辈真的是不吝提携相助,今日在座诸公,恐怕都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
主桌一共十人,除了他、李适之和陆家父子,还有御史大夫姚崇、礼部尚书胡景文、户部尚书景庆山、军务大臣李景达、骁勇大营主帅元行钦、平宁侯汤永。
两位宰相在婚宴开始后略坐一会便告辞离去,他们的身份确实不太适合停留太久。
听到萧望之这句感慨,众人不禁颔首称是。
萧望之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陆沉,继而恳切地说道:“依我拙见,老相爷和史书上记载的千古名臣相比亦毫不逊色。老人家乞骸骨的时候,我既震惊又迷惘,就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不过后来李尚书子承父业,而且治政之能赢得朝野一致赞许,想来能让老相爷感到慰藉。”
“国公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李适之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意,徐徐道:“下官只是按部就班,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情,如何比得上家父、薛相和许相?再者今夜在秦国公当面,谁敢自诩才能二字?秦国公弱冠之年崛起于边军,广陵之战崭露头角,雷泽大捷震动世间,奇袭河洛扬大齐军威,谋战雍丘灭景军六万,若是一桩桩一件件拿出来细说,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李适之并非信口胡说,陆沉也只能笑道:“李大人再夸下去,我都有点坐不住了。”
众人皆笑。
平宁侯汤永由衷道:“听李大人这么一说,汤某实在虚度半生,要是能有秦国公的两成功绩,恐怕我做梦都能笑醒。”
“汤侯虽是笑言,但也确实能证明国公年少有为。”
礼部尚书胡景文接过话头,感慨道:“我辈何其有幸,能够侍奉先帝和今上两代圣君,朝中亦是振鹭充庭。文有两位宰执领袖群伦,武有两位国公一内一外扶保江山。先前陛下那番话听得胡某振奋不已,无比希望能早日看到秦国公率大军收拾旧河山。我辈虽不能青史留名,至少能一洗当年留在心中的屈辱。”
这位胡大人显然有些动情,亦或是美酒过于醇厚,他一边说一边举起酒盏,对陆沉说道:“国公,下官聊表敬意,请满饮此盏!”
陆沉微笑道:“胡大人盛情,我岂敢不遵?”
两人一饮而尽,登时赢得满堂彩。
汤永趁势说道:“国公将来领兵征战之时,汤某愿鞍前马后,还盼国公莫要拒绝。”
陆沉看着这位近来很受天子宠信的武勋,从容地说道:“汤侯何等身份,怎敢劳动驱使?倘若陛下允准,我等自当并肩杀敌。”
“说得好,国公果真爽快!”
汤怀索性离席起身,朗声道:“汤某敬国公一杯!”
陆沉来者不拒。
随着李适之挑头、胡景文延展、汤怀鼓动气氛,席上重臣以及不远处的其他官员都开始出动,陆沉登时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众人推杯换盏之间,陆通泰然自若地坐着,一边应对那些主动和他攀谈的高官,一边关注着陆沉的情况,心里悄然浮现良多感慨。
他的儿子确实成熟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今夜热闹的气氛并不真实,大部分权贵对陆沉的吹捧并非发自肺腑,而陆沉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不妥的反应,就好像他也是朝中官僚的一员。
喧嚣终有落幕之时。
陆沉亲自送别一拨又一拨贵客,府内渐渐归于平静。
月上中天,满身酒气的李景达最后一个走出国公府的大门。
之前为了帮陆沉挡酒,他肚子里至少灌下一坛多荻花云,花了点时间醒酒,因此比萧望之走得更迟。
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头顶清亮的月色,转头望着陆沉依旧沉静的面庞,不由得笑道:“国公没醉就好,毕竟今夜是你的大日子。”
旁边的亲卫们知趣地退开。
陆沉扶着李景达的手腕,认真地说道:“多谢。”李景达的身形略显不稳,他摆了摆另外一只手,道:“说这话就见外了。国公,我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陆沉看着他醉醺醺的神态,温言道:“李兄但说无妨。”
李景达呼出一口气,盯着陆沉的双眼说道:“你可知道我今夜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就两个字,滑稽!宴席上我不好多说,实则心里觉得特别别扭。从陛下赏赐你那副金甲,到后来那些人围起来吹捧你,都快把你捧上天了,看起来一派皆大欢喜的场面,但是你别忘了,前段时间他们是怎样算计你的!”
陆沉点了点头,轻声道:“怎么会忘呢?”
李景达脸上泛起几分凝重,又道:“老李我这辈子见过太多恶心卑劣的事情,说实话以前我也做过,所以我知道这些人现在将你捧得这么高,将来一定会让你摔得很惨。国公,万望珍重。”
夜风徐徐,他的眼神无比清明。
“放心。”
陆沉的回答很简单,又很坚定。
李景达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忽地轻声笑了起来,点头道:“将来无论你想做什么,记得算我一份。这不是醉话。”
他最后又着重强调了一句。
没等陆沉回答,李景达抱拳一礼,迈步走下台阶,晃晃悠悠地登上马车。
陆沉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眼中浮现一抹暖意。
宁和坊,临江侯府。
内院书房,烛火通明。
陈澜钰坐在太师椅上,右手握着一卷兵书,神态平静淡然。
屋内还有一人,乃是陈澜钰的幕僚苏泽,此刻正在讲述今天那场轰动全城的婚礼,从天子驾临赐予陆沉金甲到满朝公卿齐登门,苏泽将自己打听来的细节一一道来。
陈澜钰全程静听,面上古井不波。
“侯爷,其实您今天登门的话,秦国公未必会如何。”
苏泽打量着陈澜钰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或许是一个修复您和秦国公关系的机会。”
陈澜钰淡淡道:“既然你有这个想法,为何不早些说?”
苏泽心道您今天在城外军营,傍晚才回府,那时候陆府的酒宴已经开席,难道去做恶客?
陈澜钰眼帘微抬,不动声色地说道:“陆沉是软硬不吃的性子,就算我愿意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最后也不过是被他当众羞辱。再者,本侯身为京营主帅、军务大臣,为何非要求得陆沉的友善?本侯不与他为伍,难道他敢对本侯下手?此事往后莫要再提。”
“是,小人愚钝,侯爷切莫动怒。”
“本侯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责怪你,只是希望你记住,无论陆沉地位多高权柄多重,本侯都不会惧他。”
“侯爷说的是,小人见识浅薄,委实蠢笨。”
苏泽见状连忙赔罪,心中却是一喜,随即恭敬告退。
陈澜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他身边的幕僚谋士不少,看起来每个人都很忠心勤勉,但是陈澜钰很清楚谁是谁的人。
比如这位四年前主动投效的苏泽,实际上应该是锦麟李氏的暗子。
陈澜钰当然有足够的能力解决这些眼线,但他就像是从未察觉一般,任由身边鱼龙混杂。
窗外很安静。
他抬眼望向静谧的夜色,放下手中的那卷兵书,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一为忠,一为奸。
他静静地看了良久,然后将这两张纸点燃焚尽,起身往里间走去。
只见他在角落处摸索一阵,一道暗格悄然出现。
陈澜钰看着暗格中的物事,心中默默念道:“陆沉,希望你不是惑乱朝纲的奸臣。”
“我不在意世人如何看我。”
“我只想坚守内心的准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