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半山塘前,见喜亭。
“会下棋吗?”
李道彦饶有兴致地问着。
陆沉答道:“会一点点,但是不多。”
李道彦笑了笑,转头看向李公绪,少年心领神会地离开。
陆沉从来不是见识浅薄的人,不谈他前世三十余年的所见所闻,这辈子生于顶尖富族,去过河洛城的皇宫,见识过众多富丽堂皇的权贵府邸,但是今日亲眼得见李氏祖宅深厚的底蕴,仍然有些震惊。
他眼前这座半山塘,单论面积恐怕不小于京城皇宫里的玉藻池,而这只是李宅的一角罢了。
置身府内,很难对这座占去小半个东城的府邸形成一个直观的印象。
注意到陆沉的视线,李道彦不禁追忆往昔,语调略显飘忽:“锦麟李氏于三百多年前发迹,经历过前周垂死挣扎的一百年,又经历了六十多年混乱不堪、军阀混战的岁月,然后在大齐将近一百七十年的时光里发展壮大。到如今,锦麟县超过七成的田地都挂在李家名下,县衙里的官吏绝大多数都是李氏族人。”
“几近于国中之国。”
陆沉的评价辛辣又略显夸张。
老人却没有反驳,他只是转头看向半山塘里连绵成片的荷叶,喟然道:“当年从先父手中接过这副担子的时候,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你可知道是什么?”
陆沉想了想,平静地说道:“老相爷那会想的是如何在山河即将倾覆的乱局中,倾力保住锦麟李氏在江南门阀中的地位。这没错,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每个人都生来具备为大局舍小家的情怀。不过老相爷遇到了先帝,在过去十六年的时间里,先帝潜移默化改变了老相爷的初衷,大齐社稷的安危和李家的荣华富贵,在你心里同样重要。”
“对,也不完全对。”
李道彦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徐徐道:“先帝是极为难得的明主圣君,起初我和韩公拥护他登基,只是不想江南富庶之地落入景廉人的手里,谁都知道那些北方蛮人是何等凶残暴戾。相较于韩公的大公无私,我从始至终都有私心,这一点很难遮掩。在我掌权的十五年里,锦麟李氏终于从江南门阀中脱颖而出,能够和翟林王氏当年在北方的地位相提并论。”
陆沉默然。
过去几年他和李道彦私下见面的次数不算多,每次深谈也都是以他的事情为主,印象中这还是老人第一次主动挑起类似的话题。
李道彦继续说道:“人活于世,总是避免不了纠结和矛盾。就拿薛章宪来说,古往今来有几个类似他这般刚直强硬的人能够宣麻拜相?可是即便他忠贞骨鲠近乎完人,也会做出退让和交换,比如这次他为了将我那个儿子挡在中书之外,迎许佐入京而放丁会去定州,实际上肯定违背了他一贯坚守的原则。”
陆沉道:“我相信薛相的品格,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他心存怨望。”
“这是自然,你平时在世人面前表现得强势霸道,实则有着大度和宽广的胸怀。”
老人微微一笑,继而坦然道:“从做人这方面来说,我远远比不上薛章宪,他入中书将近十年,门下亲信屈指可数,清源薛氏也未能从中获益,最终和他渐行渐远。相反李氏门人故旧遍布朝堂州府,锦麟县甚至如你所言成为国中之国,这些都是我亲手做过的事情。先帝对此心知肚明,但他需要我来压制江南门阀望族,所以从来没有制止我。”
陆沉逐渐品出老人话中的深意。
这次他专程拜访李道彦,一方面是不想继续留在京城和李宗本越闹越僵,另一方面他始终认为面前的老人即便归乡养老,对京城和朝廷依然具备强大的影响力。
无论陆沉下一步想做什么,李道彦的态度都非常重要。
他不相信李道彦看不出他的来意,如今对方只谈过往,其实是在告诉他,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没人能够随心所欲。
于是他抬眼看向老人,话锋一转道:“吕师周和桂秋良死得很蹊跷。”
李道彦目光微凝,轻轻叹了一声。
亭外响起脚步声,李公绪端着棋盘和棋盒走进来。
李道彦转头看了少年一眼,继而对陆沉说道:“陪我下盘棋。”
陆沉倒也不心急,反正他不急于回京,有很多时间思考和抉择,于是微笑道:“老相爷莫要笑话我棋艺低劣。”
李道彦执黑先行,只见他起手落子天元,感慨道:“不论棋艺高低,你如今已有在棋盘上布局的实力和底气。”
陆沉则落子边角,轻声道:“谈不上布局,只是不想太过被动罢了。”
“无论你初衷如何,至少这一次会让我那个儿子焦头烂额。”
李道彦斜飞一子,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他和天子现在君臣相得,你这手阳谋虽然难解,却也很难动摇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
陆沉却淡然一笑,从容地说道:“我这般小打小闹肯定还不够,如果老相爷肯出手,李尚书一定会元气大伤。”
听闻此言,李道彦怔怔地望着他,最终无奈地笑了起来。
京城,皇宫,御书房内。
李宗本望着面前三大摞弹劾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李适之的奏章,心情十分复杂。
这些奏章来自于不同部衙,除了吏部之外,中书、五部、九寺、七监甚至连翰林院都有,而且清一色用词犀利,直指李适之擅专弄权,借京察的名义排除异己培植党羽。
与此同时,李宗本手里还有两份机密情报,分别是苏云青和苑玉吉帮他打探整理的京察细节。
这两份情报的内容大抵相似,从这次京察开始,大量官员被卷入其中,要么贪赃枉法要么尸位素餐,这些罪状或许还不至于让他们身首异处,但是想要在吏部得到一个中下的品评都难比登天。
简而言之,这次京察之后罢黜和降职的官员数量将成为历届之最,完全可以称为朝堂震荡。
李宗本还知道,这些官员大多和李适之没有关联,至少没有明面上的关系。
李适之能够在这两年飞速崛起,几乎能和当朝宰执抗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天子的器重,李宗本不断给他加权,甚至让他兼领吏部和翰林院这两个重要衙门。
在这次京察之前,李适之也没有让李宗本失望,他尽心尽力地帮李宗本提拔亲信,虽然这个过程中他免不了也要为自己谋利,但是李宗本通过瞿弘毅了解得很清楚,李适之的举动一点都不过分。
问题在于这次京察的情况不同,李宗本并未让李适之大动干戈,而朝中一旦出现大面积的官员空缺,登基才两年不到的天子哪有那么多心腹可以提拔?谁又会是最大的获益者?
答案不言而喻。
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宗本确实动了真怒,他将权柄授予李适之,不代表此人可以肆意妄为,可是转念一想,李适之对他忠心耿耿,连丁会都被他举荐赴任定州监视陆沉,又不遗余力地帮他出谋划策。
如此好用的臣子,李宗本很难下定决心问罪。
或许李适之只是一时得意忘形……
一念及此,李宗本面无表情地说道:“苑玉吉。”
“奴婢在。”
“这些弹章留中不发,你去一趟吏部告诉李适之,京察不可拖延太久,朕要尽快看到结果。”
“奴婢遵旨。”
苑玉吉领命而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吏部官衙,尚书值房。
李适之将苑玉吉送走,然后步伐沉稳地返回,表面上并无异常。
值房内十分安静,外面有李适之的心腹巡视。
李锦山看着李适之沉肃的面色,轻声道:“老爷,为何不向陛下直言这是有人暗中捣鬼?”
“你觉得陛下会信?”
李适之走到案边坐下,淡淡道:“陛下生性多疑,不怕他动怒,就怕他胡思乱想。如果这件事到此为止,顶多会让陛下觉得我一时间被权欲冲昏脑子。若是我随意攀诬他人,陛下只会觉得我另有所图。这两年我好不容易才取得陛下的信任,怎能因小失大前功尽弃?再者,除了我之外,谁有这样的能力一次拉这么多官员下水?”
李锦山小心翼翼地说道:“秦国公……”
李适之忽地笑了笑,摇头道:“他在陛下心中可没有这么深的底蕴,而且你不懂过犹不及的道理,如果强行推给陆沉,反倒会让陛下怀疑我之前的用心。”
李锦山的脸色有些难看,艰难地问道:“陛下口谕已至,老爷该如何决断?”
如果京察草草结束,或许李适之能够避免成为朝臣攻击的目标,但是这样一来他在朝中的威望会大受打击,同时也会降低他在天子心中不可或缺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会让文武百官觉得这位吏部尚书是一个反复无常的野心之辈。
但要是京察按照现有的情况推行下去,李适之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没人能够坐视一位吏部尚书如此肆无忌惮地操弄权柄。
李适之深吸一口气,眉头紧紧皱起,良久后沉声道:“不查便是心虚,最多只能不继续扩大范围,但是已经暴露问题的官员,按照章程如实考评。”
李锦山大惊失色。
这样做得罪的人恐怕有些多,要知道朝堂之上盘根错节,姻亲、至交、师门、同年各种关系纵横交错,一次京察牵连数十位官员,实则等于得罪无法计数的利益群体。
他刚想劝谏,李适之却已经平静下来,缓缓道:“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吏部只负责考评,决定权在陛下手中。虽然这次我会闹得灰头土脸,但是棋局才刚刚开始。”
“不必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