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离开皇宫的时候已是午后,他在宫中停留了将近两个时辰。和天子的这番长谈不仅让他更了解对方的内心世界,自身也得到极大的帮助。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攀登到半山腰的时候,面前的路忽然断裂成悬崖,这时天子的谆谆教导化作一条坚韧的绳索,让他能够继续向上。他的眼界进一步开阔,真正触摸到胸怀天下的门径。不过陆沉现在没有沾沾自喜的空闲,天子只是定下一个大框架,并且将最困难的那个任务安排给秦正,然而想要将谋略落实到战场上,不知需要多少不眠不休的斟酌,尤其是考虑到京城和江北的距离,传递消息需要时间,真正留给陆沉的时间并不多。好在他和萧望之、厉天润的关系非同寻常,彼此之间足够信任,不需要来回反复的试探。想到这儿,陆沉忽然明白天子将他留下来的原因,不光是将他当做托孤重臣信赖,在他身上绑上一道君臣大义的羁绊,也有一部分考虑出自他和两位边军大帅的关系。其他军务大臣虽然不一定在军事上弱于陆沉,却没有他出身于边军这层得天独厚的优势。不愧是隐忍十多年最终战胜江南门阀的天子啊。陆通不禁略感讶异,这几年他看着陆沉在外打拼,很多时候就算想帮忙都被这小子拒绝,当下老怀甚慰地说道:“这样就对了,我是你爹,帮你做事不就是帮自己?说吧,什么事?”陆通也笑了起来,走到近前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谢就不必了,我只盼着你早点娶妻生子。对了,上次伱说要在京城待很久,我就让人将宋佩护送过来,今天中午刚到,现在在后院等着你呢。”陆通转身而立,点头道:“是的,我今儿就是要告诉你一声,准备三天后离京北上。”“有件事我想请父亲帮個忙。”陆通没有立刻回答。良久过后,陆通停下脚步,对陆沉说道:“如今看来,这位皇帝陛下寿数将尽真的很可惜。”陆通在前厅廊下逗弄着一只小雀儿,听到陆沉的请安声,转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看来皇帝的身体还能坚持得住。”陆沉苦笑一声,他如何不懂老父亲这番话的潜台词,前面才说娶妻生子,后面就立刻带出宋佩的名字,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于是只能解释道:“父亲,您知道我最近会很忙,手上一堆无比紧要的正事,你特意把她喊过来作甚?”陆沉这时候想起萧望之曾经说过的话,他的父亲如果不是主动脱离行伍经营商贸,继续留在军中的前程未必会比萧望之差,因为当初那群追随杨光远的年轻人中,陆通的军事天赋并不弱于其他人。陆沉虽然不惧,依旧缩了缩脖子说道:“还真不一定有时间吃饭睡觉。”他在廊下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陆沉颇为罕见地请求着。“宋佩?”陆沉心有戚戚。直到返回山阳侯府,陆沉仍旧怀着这样的感慨。陆通瞪起眼睛道:“再忙也得有吃饭睡觉的时间,有她照顾你难道不好?”陆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迟疑道:“父亲,家里在南边的生意都清算了?”陆沉左右看看,来到近前压低声音将先前在宫中和天子的对话简略复述一遍,最后说道:“父亲,我想请你亲自去见一趟萧叔,将这件事详细解释一下,相信萧叔可以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当然,我会奏请陛下,派人以八百里快马尽快将避战的要求送给萧叔和厉大都督。”陆通继续说道:“这个谋划大有可为,你的初步构想没有问题,边军眼下必须要示弱,皇帝的设想才能往下走。这样吧,我现在就让他们准备好,明天一早便离京北上。你先让边军各部避战防守,我会亲自去见老萧,将你和皇帝陛下的谋划解释给他听。”这是他在回来路上确定的第一步方略,想要让景国皇帝上钩,大齐边军就不能仓促和对方展开大型会战,要依托城池关隘进行避战防守,一点点将景军吸引过来。陆沉笑道:“辛苦老爹了。”陆通看着这个榆木脑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那你在沙州的时候……”这一刀可谓是砍在陆沉的命门上,当即服软道:“好,好,好,老爹怎么说我就怎么办。”陆通笑着哼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悠然道:“别忘了,你都二十三岁了,不小喽。”看着老父亲的背影,陆沉唇边浮现一抹温暖的笑意。与宋佩的相见平静而又隽永,这位出生于江南水乡、因为大灾随父母颠沛流离的少女天性温柔且成熟,如今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一身很朴素的夹袄长裙,乌黑的发髻上别着一支玉簪,修长白皙的脖颈如天鹅一般。那张鹅蛋脸上挂着喜悦又满怀牵挂的笑容,乖巧地行礼道:“给少……给侯爷请安。”陆沉微笑道:“在家里不要那么拘谨,你喜欢叫少爷就叫少爷。”如果换做何玉或者其他陆宅西苑的丫鬟,多半会顺着喊一声少爷,宋佩却柔婉地说道:“侯爷,老爷说过,国礼大于家礼。”“行,你觉得怎样顺口就怎样来。”陆沉当然不会刻意去纠正她,继而说道:“你先熟悉熟悉家里的情况,以后你就是后宅的管事,那些婆子丫鬟都归你管,我现在要去书房做事,除了宫中天使之外,不要让其他人打扰我。”宋佩点点头,福礼道:“是,侯爷。”陆沉在书房一待便至子夜,期间宋佩进来过三次,第一次是提着食盒过来送饭,另外两次是帮陆沉研墨添茶,十分安静且贴心,没有惊扰到陆沉的思绪。月过中天,陆沉简单洗漱一番回到卧房,只见这里烛光温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宋佩从床上缓缓爬起,下床之后柔声道:“侯爷,床已经暖好了。”昏黄的光线中,少女素面朝天,香汗微沁,肌肤白里透红,仿佛带着清新诱人的芬芳。自从沙州之行过后,陆沉已经两世都是完全体,此情此景自然有着不小的诱惑力,毕竟他、陆通和宋佩自己都知道,让她特地从广陵来到京城,就是敲定房里人这个身份。正常来说,像陆沉这样的富家子弟,十五六岁就会有贴身丫鬟开脸充作房里人。只可惜现在陆沉满脑子天下大局和战场谋划,而且明天一大早就得进宫与天子磋商大事,于是尽量温和地说道:“你也早些睡吧。”“是,侯爷。”宋佩依然细声细语,脸上没有半点不合时宜的表情。她从陆沉身边走过之时,忽然又听到一句话。“来日方长。”少女眼中骤然绽放神采,转头冲着陆沉甜甜一笑,似乎连脚步都变得更加轻快。……短短两天之内,一道又一道密旨从京城出发,用八百里快马飞速送往各地。江北,定州,汝阴城。在定风道失陷之后,由御史中丞兼定州监军许佐公布天子早就拟定的旨意,由荣国公、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兼领淮、定二军,定州大都督李景达作为他的副手,两人协同指挥东线数万兵力,应对来势汹汹的景军主力。如今景军逐步推进,前军主帅灭骨地的大旗已经竖立在积善屯北边三十余里的罗山县。此处便是当初庆聿忠望率领万余骑兵突袭汝阴城之前的落脚点。景军以罗山县为核心,在东西长约百余里的距离上囤积大军,目标直指汝阴城北面的屏障积善屯。一旦景军突破积善屯防线,他们就可以像之前驰骋于定州北部那般,以优势兵力席卷整个定州中部,甚至都不必着急攻打汝阴城,完全可以采取逐步肃清周围让汝阴变成绝地的策略。而如今整个定州北部只剩下大城封丘还在齐军手中,且南方的齐军主力已经和封丘城内的飞云军失去联系。现今景军在积善屯北边摆出决战的架势,齐军内部的意见也难以统一。以定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为首的一派认为不宜怯战,如今淮州镇北、广陵两支主力已经来到汝阴城,再加上定州军原有的实力,他们完全可以和景军正面一战。如果一直在积善屯被动防守,对于己方的士气显然是个很大的打击,更关键的是这样就无法救援困守封丘城的飞云军。而以镇北军都指挥使裴邃为首的一派则持相反意见,眼下景军士气正盛,仓促迎战显然不符合兵家常理。最终还是萧望之一言决之:“景军势大,我军暂且避战,无需再议!”众将不敢再争,侯大勇有心多说几句,却被李景达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只能闷闷不乐地行礼告退。节堂内安静下来之后,萧望之看着被他留下来的定北军副将李承恩,神情郑重地说道:“你率麾下六千骑兵前往宁陵城西南面驻扎,没有本督的军令不得擅动。”经过长期的行伍生活磨砺,李承恩如今越发有了大将的沉稳气度,毫不犹豫地说道:“遵令!”其实他不太明白,在定州第二道防线面临极大压力的时候,萧望之为何要将唯一的主力骑兵派往后方。定北军以锐士营骑兵为骨架,是追随陆沉久经沙场的精锐之师,和景军骑兵正面相对不弱下风,如果留在前线自然能对大军有所帮助。萧望之脑海中浮现那道密旨的内容,望着眼前这位骁勇果敢的年轻武将,放缓语气道:“这也是你家侯爷的命令。”李承恩双眼一亮,再度挺身道:“末将领命!”(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