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镇和陆忆安告退之后,还不等赵钰抿上一口茗茶,高力士已经来到他的身旁,低声道:
“陛下,贺拔府主已经将陛下要找的三个人找到了。”
“这么快?”
赵钰有些愣神,自己吩咐贺拔允去找诸葛瑾三人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啊,这就给找到了?
这效率……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贺拔府主的辑事府框架已经建得七七八八了,可用人手也多了许多,找起人来可比奴婢那时候方便多了。”
高力士低声陪笑道。
“你告诉贺拔允一声,让他领着这三位到福宁殿,稍后朕批阅完奏疏,就去见一见这三位。记住,莫要惊动旁人。”
赵钰的手下意识敲了敲桌案,吩咐道。
“是,奴婢这就去办。”
高力士应了一声,匆匆跑出紫寰殿,通知贺拔允。
听着高力士匆匆离去的脚步声,赵钰摇了摇头,拿起御笔,继续批阅奏疏。
今天的奏疏,他连十分之一还没有看完呢。
等到赵钰批阅完奏疏,已是差不多夕阳西下。
赵钰起身,扭了扭脖子肩膀,一声声“噼里啪啦”的脆响从身体各处响起。
“不习武,强身健体,就这样坐着一天天批阅奏疏,铁打的身体也给熬病了。”
唤高力士进殿,赵钰道:
“走,去福宁殿见见那几位。”
“草民诸葛瑾/步骘/虞翻,见过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到那位在内侍的陪伴下,一身黄袍、昂首阔步迈入厅中的轩昂少年,三人连忙起身,拜见行礼。
眼前这一位,能够不用通报,就直接进入这里,不用想,肯定就是那一位了。
“都起来吧,朕不喜这些虚礼。”赵钰笑着抬手示意,“朕想你们三个应该好奇,朕为什么找你们来?”
诸葛瑾三人对视一眼,虞翻拱手道:“还请陛下示下。”
赵钰负手缓缓道:
“前几日,朕于梦中得先帝教诲,说有三位名臣降世,将辅佐于朕,并将三人的姓名尽数告知于朕。”
站在赵钰侧后方的高力士嘴角抽了抽。
这话,不久前他大概可能也许似乎……听过这一句来着?
然而,赵钰这句话,显然对诸葛瑾三人的杀伤力巨大。
三人几乎同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来,虽然他们对于赵钰的说辞下意识的不信,但那既惊且喜的眼神却是藏都藏不住的。
因为……在他们看来,赵钰作为大楚皇帝,不可能拿这些话来骗他们!
“草民汗颜!”
诸葛瑾三人再拜。
“朕也不瞒伱们几位,朕如今初登大宝,急缺人手,先帝托梦,说你等三人有治世之才。既如此,朕便考考诸位,若是答案令朕满意,朕不吝重用。”
赵钰坐在椅子上,淡然道。
这三人在华夏历史上都是东吴重臣,其实赵钰是完全不需进行考核的。
但赵钰如今身边能够信任的,基本都是武人,对于政治并不算太敏感。
因此,好不容易以见到了三位留名青史的文臣,赵钰还是非常想听一听他们对于这大楚的看法的。
或者更直白一点,就是问计。
“还请陛下出题,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诸葛瑾三人对视一眼,躬身问道。
“你们不必拘束,也不用把朕当成大楚皇帝,就当朕是一个路人,大家对于政局随口闲聊几句。”
武人比文人强的一点,就是没那么多虚礼。大家有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往,省却了许多沟通上的麻烦。
赵钰见三人有些拘束,摆摆手,示意三人坐下。
“朕的问题也很简单。在诸位眼中,大楚若是想要更进一步,需要克服哪些困难,如何克服?”
赵钰笑眯眯的将题目抛了出来。
诸葛瑾三人闻言,眉头微皱,开始细细思索起来。
此次问答关乎他们日后的仕途如何,由不得他们不谨慎。
赵钰也不急着催促,端起桌上的一杯茗茶慢慢的品了起来。
“陛下……”
约莫过了一刻钟,诸葛瑾三人几乎同时抬头,同时张口。
微微愣了一下,三人不由有些赫然。
“子瑜贤弟,你我三人属你年岁最小,你先吧。”
虞翻朝诸葛瑾拱了拱手,笑道。
步骘眼神闪了闪,微微点点头。
“既如此,那小弟就先说一说小弟的愚见,也让陛下和两位兄长斧正一番。”
诸葛瑾眼中露出自信的光芒,向赵钰施了一礼,朗声道:
“陛下,以草民愚见,大楚之患,有内有外,内有黄景明残党之余波,外有缅齐二国之觊觎。
陛下英明神武,黄景明残党定能手到擒来,子瑜今日斗胆,向陛下陈述草民对于缅齐两国的对策。”
夫大国者,当远交近攻,合纵连横,方能于诸国之中占据上风。
陛下若想成就大业,南疆二府与江北三府必须收回,其中更以江北三府为重。我大楚与晋国、齐国隔沧龙江而望。晋国国力远胜于我大楚,齐国则与我有江北三府之恨,故当联晋而攻齐。取回江北三府,攻灭齐国,则大楚北伐就有了牧马之地。灭齐之后,晋国周边只剩下高原上的云国、大夏汗国与我大楚。
陛下可一方面修养生息,训练士卒,提升国力,一方面阴结云、夏二国,等到时机成熟,则共约伐晋。三狼尚能吞一虎,更何况三国乎?若能功成,我楚国国土将扩展一倍,实力不可同日而语。”
赵钰闻言,忍不住点了点头。
诸葛瑾的眼光虽然比不上那些一流甚至顶级的谋士,但在赵钰遇到的这些人中,大局观已经算极强了。
他对于外交极为擅长,所献之策也是以外交为主,合纵连横这一套更是玩得烂熟。
“步子山,你的看法呢?”
赵钰的眸光转向面容俊美的步骘,笑问道。
“陛下,草民不善远谋,没有子瑜看得那么远。不过,草民认为,陛下若想远交近攻,先当提升国力。草民出身岭南,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心中颇为不安。”
步骘沉声道。
这里的岭南,指的是太和岭以南,广义上包括镇江、南通、祁阳三府,位于大楚国土的东南角。
“陛下,岭南山高水远,不服王化久矣。朝廷虽派有知府,但若不与当地豪族合作,就与聋子瞎子无甚区别。久而久之,当地官吏必须依赖于豪族,方能将朝廷各项政策推广下去。这样,使得朝廷的威严日益削弱。
今年尚未入春,黄州府便已阴雨连绵,可见今岁乃是多雨之年。黄州府尚且如此,更何况偏南的祁阳、镇江二府。如果当地豪族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岭南诸多部族极有可能发生民变。还请陛下明察!”
说到最后,步骘已然一躬到地。
“岭南三府真有子山说的这般严重?”
赵钰闻言,忍不住提高声量问道。
如果岭南三府真如步骘所说,发生民变,若是乱民再与南疆那些部族勾连上,那个时候,大楚南部将会发生多大的震荡?
一念至此,赵钰甚至有些悚然而惊。
“陛下,岭南多山,诸多部族大部分定居在山里,而非如我华族一般,居住在城镇之中。天降暴雨,定会引发山洪,到那时,这些部族无力抵抗天灾,只得下山,再加上豪族在旁推波助澜,怎么可能不激起民变?”
步骘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再次躬身道。
“草民别无他意,只求陛下早日做好准备。”
陛下乃少年天子,刚刚铲除权相,重掌大权,大楚中央和地方的情况都需要慢慢梳理,而这,都需要时间。
但如今岭南那边,最缺的就是时间。
因此,他今日向赵钰提建议,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希望朝堂上知道岭南情况,能够在事发之前多做一些准备。
他步骘毕竟是出身岭南,不希望岭南遭受如此重创,更不希望大楚因此而陷入动荡之中。
见步骘言辞恳切,赵钰点头表示记下了,沉吟片刻,又道:
“子山,你既然有此意,那就先去户部担任主事一职,在熟悉户部事务的同时,将精力主要放在岭南。若真岭南如你所说,那朝廷当如何做,才能最大程度减轻损失,才能将民变控制在最低烈度,就当是有备无患了。”
户部主事,乃是五品官职。
步鹭从一介平民,直接被赵钰擢升为五品文官,已足见对其的重视程度。
听到赵钰这番话,饶是步鹭向来性子淡泊,此时也有些心潮澎湃,道:
“微臣,谢过陛下。此事,微臣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回答。”
“朕喜欢提出问题的人,但更喜欢解决问题的人。好好做事,朕,看着呢。”
赵钰对于步鹭的态度十分满意,勉励了几句,又看向年岁最大的虞翻。
“虞仲翔,你那‘三绝’之名朕也曾听闻过。不知仲翔先生,可有教朕之策?”
虞翻闻言,肃容道:
“草民实没料到,区区薄名也能入陛下之耳,此实乃草民之幸。”
赵钰撇撇嘴,道:
“朕要是没记错的话,你虞仲翔可不是什么阿谀奉承之徒,怎么今日?”
“圣天子在上,草民所说,俱是发自肺腑,绝无半分阿谀奉承之意。”
虞翻拱手道。
看着虞翻一脸严肃的样子,赵钰手指着他,摇头失笑道:
“你呀,说你胖,你倒是喘上了。”
不过,说实话,被人这般吹捧的滋味,的确是一个字——爽!
“草民以为,大楚之患,虽有余党、岭南、外国等,但此尽皆疥癣之患,以陛下之才智,不出十年,皆可一一而定。”
虞翻肃容道。
“那以你虞仲翔之见,大楚的心腹之患,又在何方?”
赵钰饶有兴趣的问道。
“既是心腹之患,自在心腹之间。”
虞翻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沉声道:
“草民看来,门阀,就是大楚的心腹之患。若不解决门阀之患,那么陛下仙逝之时,就是覆辙重蹈之日!”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高力士更是粗眉一皱,厉声道:
“大胆,竟敢对陛下不敬!”
自家主子年岁不到二十,这厮竟然直言仙逝之后,这不是大不敬,那什么才是大不敬?
诸葛瑾和步骘望向虞翻的目光中也充满了担忧。
虽然两人都知道虞翻刚直狂悖的性子,也知道他对于大楚最大的担忧在于门阀,但却没想到这一位竟然直接了当的在当今陛下面前说了出来。
“陛下,若草民真犯了大不敬之罪,也请陛下让草民将话说完,如此,草民虽死无憾。”
虞翻朝着赵钰一拱手,随后看向高力士,淡淡道:
“这位公公,若陛下治在下之罪,在下自会前去诏狱,不必劳烦公公动手抓人!公公,还是多想一想,如何劝陛下亲贤臣,远小人吧。”
“你……”
高力士听到虞翻这么说,好悬没气出大病来。
他怎么觉得话里话外,这厮在骂自己是“小人”呢?
“朕虽年幼,但也知不以言获罪,不因文入狱的道理。高力士,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去门外侯着。”
赵钰摆手道。
“陛下……”
高力士露出了委屈的神色来。
冲撞陛下的是这虞仲翔,怎么到最后挨训斥的却是自己啊?
“门外侯着。”
赵钰双眉一皱,高力士见势不对,忙小碎步退了出去,顺手还殷勤的将门给掩上了。
只是出了门外,发现守在门外的贺拔允正以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自觉丢了脸面的高力士心中不由大恨。
虞仲翔是吧?
咱家记住你了!
山不转水转,咱们啊,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如今,这堂中只剩下了你我四人,仲翔可以开口了吧?”
赵钰笑问道。
虞翻喉头滚动了几下,深吸一口气,向着赵钰郑重一礼,不答反问。
“陛下,可知大汉如何而亡?”
大汉者,三百年前之大一统王朝,疆域不仅囊括当今的晋国、齐国与楚国,还包括如今大夏汗国的小半领土。
“朕也读过史书,这乱大汉者,乃是外戚与宦官。前汉末年,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内有外戚与宦官争夺大权,外有北蛮虎视眈眈,到最后,大汉皇权旁落,百姓揭竿而起,遂有汉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历经近百年混战,方有今日之局面。”
赵钰不假思索的道。
在他看来,前汉末年的局面与华夏东汉末年极为相似,但却更加复杂和混乱。
“陛下所言,乃是表象。”
虞翻正色道:
“大汉末年,宦官之祸虽烈,然有外戚相掣肘,终究不过一时之患。纵观大汉最后百年,天子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可信重者,无惟外戚与阉宦。外戚者,母族亲眷也;阉宦者,自身家奴也。此两者,皆须借自身之力,方有滔天权势。如若不满,只需一纸诏令,便可将其问罪褫爵。
然大汉之官,或从地方征辟,或以郡望察举而来。其人起于州府,经察举、征辟而出仕,自以地方为重。等其入朝堂,进中枢,渐与宦官、外戚三足鼎立。
汉末帝时,晋国太祖族中世代为官,乃四世三公之家,门生故吏遍布海内外。其为宦官出策,引边军入京都,诛杀外戚,以清君侧。然等到外戚尽诛,却又矛头一转,领兵围杀阉宦,令得京都、朝堂大乱。
外戚、阉宦,尽皆依附皇帝而掌大权,若想诛杀,只需一纸诏令,何须外军入京,令得京都大乱。末帝不得已而出奔,大汉经此一事,威权尽丧,天下自此龙蛇起陆,英雄豪杰辈出,逐鹿天下。直到最后,晋国太祖逼少帝禅让,成就晋国两百年帝业。
以草民来看,前汉之乱,不在外戚,更不在阉宦,而在门阀,在世家,一如今日!”
说罢,虞翻朝赵钰拱手施礼。
“陛下,草民之言皆已说完,还请陛下指明诏狱之所在,草民自去便是,不必劳烦宫中卫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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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