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咕(1 / 1)

小蘑菇 一十四洲 21803 字 8个月前

1.

安折在车里。

清晨的曦光从装甲车的天窗洒下来。

这是他和陆沨一起去深渊的第四次。

他醒了。

但他没有起床。

他也不能起床。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出去, 直到陆沨泡好一杯牛奶,放到他前面。

陆沨问:“好点了吗?”

安折点头。

“还疼?”

安折摇头。

摇完,又点了点头。

陆沨微蹙眉, 来到安折身边, 伸手拨开他用来裹住自己的薄被子,安折任他拨开。

被子的表面由一种细腻的织物制成,光滑柔软, 但和晶莹细腻的奶白色皮肤相较, 似乎也显得粗糙起来。

但那皮肤上现在印着交错的痕迹, 左边胸膛稍稍往下的位置破了皮, 泛起大片的红。本来也没什么, 是安折今早起床,穿好上衣, 衣料却刚好摩擦到伤口,当时疼了一下, 小声抽了一口气。

陆沨拉开抽屉拿了酒精出来,用脱脂棉球蘸着清理了一下,涂了药品。

——于是把胸前的皮肤折腾得又红了一片, 安折的皮肤太娇气,像雨季里新长出来的白蘑菇,一掐就会流出汁水。

涂完药,伤口处凉飕飕,安折重新裹紧了自己的被子, 隔着被子被陆沨往身上搂了一下, 就把脑袋靠在他右边肩膀旁, 倚着他。

——稍后忽然意识到这人正是那伤口的罪魁祸首, 自己不该和他和平共处。

安折试图抽身离开, 但已经被陆沨按住了。

他挣扎无果,过程中又让被子的面料蹭了一下伤口。

“别动。”陆沨道。

安折:“……”

这人的语气里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像是批评他不该乱动,可恶至极。

正好他一抬眼就能看到陆沨的喉结和脖子——他磨了磨牙齿。

——就被陆沨搂得更紧了一点,彻底不能动了。

安折思来想去,还是很不高兴,这不是一时的不高兴,而是很多天来逐渐递进的情绪,他一直想找陆沨的事情。

正好这次终于有了个值得一提的伤口。

他闷闷开口:“你好凶。”

陆沨问,“有吗?”

安折说:“有。”

“没有。”陆沨把他扳过来,道,“我已经很注意了。”

安折:“?”

假如这都是已经注意了的后果,那您不注意的时候是要把人拆开吃掉吗?

安折蹙眉,说:“不可能。”

陆沨:“嗯?”

“你太过分的时候,我每次都挣扎了,”安折说,“还哭了。”

陆沨看着他。

“但你不理我,”安折说,“还会变得更凶。”

新的一天从被小蘑菇批评开始——陆沨低头看怀里的蘑菇。

声音是软的,娇气,嘀嘀咕咕小声抱怨。

安折说完了。

但陆沨还想听他这样说几句。

于是他问:“还有吗?”

安折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这样还不够吗?

“我以为那就是理你的方式了。”陆沨回答。

安折:“?”

安折:“还有吗?”

“有,”陆沨道,“你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行为。”

安折:“?”

他根本不可能做错任何一件事。

他直视陆沨,声音冷漠,一字一句道:“你有问题。”

“你看,”陆沨道,“你又撒娇。”

安折确认他和陆沨确实有物种的差别。

如果他能伸手去拿枕头,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枕头扔到陆沨脸上。

但现在他两只手都被陆沨箍住,只能用目光和这人僵持不下。

半晌,陆沨先笑了。

他低头去亲安折的唇角,安折偏过头不给他碰,但被制住。

先是被抬起下巴深深吻了几个来回,直到呼吸不过来才被放开,接着陆沨去轻轻亲他眼角。

呼吸拂在耳侧,陆沨不再隔着被子触碰他,右手进去握住他腰侧,那里肯定还有昨晚的红印。

安折整个人颤了一下。

安折说:“不要。”

陆沨:“听不见。”

安折旧事重提:“那我每次哭的时候,你也看不见吗?”

“又不是在打你,”这人说,“哭没用。”

——新的一天从腹诽上校开始。

2.

安折还在车里。

夜晚的星光从装甲车的天窗洒下来。

这是他和陆沨一起去深渊的第四次。

当安折第三次嘀嘀咕咕的时候,上校给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

他面无表情,往床背一靠:“你自己来。”

其神色语气,仿佛是在城门口的基因检测处,检测设备旁边,说:“你自己来。”

安折面对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几条菌丝蔓到上校身上。

然后他倾身过去亲了亲上校的喉结。

再然后亲了亲上校的侧颈,思索下一步的举措。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穿着宽松的白色睡衣,但上校还衣衫整齐,于是开始和那几枚衬衫扣子作斗争。

他和这件衬衫很熟悉,毕竟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洗衣机器。

但衬衫并没有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情而网开一面,甚至因为角度问题变得更加难解。

解开第一个后,他对陆沨说:“你自己解。”

——就像陆沨有时候会对他说的那样。

陆上校不为所动。

菌丝又爬了几条上去。

上校纡尊降贵,慢条斯理给自己解开了第二个扣子。

安折则继续思索。

“地下三层出来的人,”就听陆沨的声音里含了点笑意,微微哑,“熟练一点。”

安折:“……”

他小声说:“我又没学到什么。”

而且也不能回去重学了。

“看出来了。”陆沨说话,这人嗓子压低的时候,声音里有个遥遥在上的磁场,安折一个激灵,从耳廓麻到脊背。

于是他又想起当年的事情。

他和陆沨刚认识的时候,甚至还亲口说过“我在地下三层工作”这种话,上校回了他一个“哦”字。

安折很好奇那时候上校对自己的印象。

仿佛读懂了他的意思,上校道:“那时候不清楚你是蘑菇,想你如果不是在三层做事,没办法在基地活着。”

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安折,继续说:“现在看来,即使是,你也不能养活自己。”

菌丝再多几根。

上校停止了说话。

安折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上校能像曾经的那个人偶一样一言不能发。

他细白的手指搭在陆沨的胸口,想等陆沨解完扣子后去牵他的手。

然后就看见上校看着那里,似乎也在思索什么——而且是那种他思索正事时才会有的神情。

几秒后,陆沨道:“以前还是被你骗了。”

安折歪了歪脑袋。

“慢半拍,不知道猥亵罪是什么,打月薪低于底线的黑工,”上校历数这三件事,若有所思,“这不能用过于单纯和智力有限来解释。”

安折:“……”

他说:“你停下。”

但是显然,上校的听力是选择性失常的。

“那天晚上也很反常,你邀请我住在房间。”

安折说:“是因为你没有地方去。”

“问题在于你要把自己的牙刷给我,你完全不懂得人类的社交礼仪。”

安折不说话,仿佛他的听力也选择性失常了。

“除非这是你在三层学到的拙劣的调情手段,但那天晚上你很乖。”上校道。

安折知道上校说的是审判日那天的晚上,他邀请这个人在自己房间睡了一夜。

他去抱陆沨,额头贴着他的胸膛,那里隔着一层衣料仍然有温暖结实的触感,耳边能听到沉稳的心跳。过往种种,像一场梦一样。

安折设想了另一种可能。

“那,”安折说,“假如那时候……”

假如那时候真的阴差阳错——

如果他真的是个地下三层的工作者,又或者他是个没有主见的蘑菇,听从了肖老板的建议,用另一种方式来接近审判者——在那天晚上,会怎么做?

别有用心的异种收留了无处可归的审判者。

——在他们相识未深,甚至互相戒备的时候。

可又是在那样一个被死亡、抗议与背弃充斥的时刻。

假如那时候的安折俯身去亲吻陆沨的嘴唇,又或者对他解开上衣的纽扣,他们会怎么样?

安折不知道。

他只知道时至今日,想起审判日那天晚上陆沨的背影,心脏还会剧烈地颤动,他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仿佛重回到那一瞬间,血腥味的夜风呼啸过城市。

于是那种神情又出现在他脸上。

安静的,忧伤的神色。

神爱世人。

神不爱世人。

床,书桌,这地方的摆设原本就像基地的制式房间,夜里,房间暗下来。遥不可知之处传来风声,像极了那天的晚上。

那时的安折也是这样,雪白柔软的棉质睡衣,一张不谙世事的脸。

陆沨的手指按在他肩头,视线仿佛实质,安折先是微微垂下眼睫,复又抬眼和他对视。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蝴蝶栖停时花叶细微的抖动。

陆沨久久凝视着他,像凝视雪原上的暮色。

直到这暮色降临,安折俯身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无声地,他又去吻他的嘴唇。

往事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