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之城(十一)(1 / 1)

“妙妙, 你来。我有话告诉你。”

前厅里,两旁花窗漏下的细碎阳光,照在几盆吊兰的叶子上。

柳拂衣眉宇间带着忧色, 招了招手, 把走过院子的凌妙妙叫进屋,顺手帮她把椅子拉了拉。

半晌, 没听见回音,他一抬头,只见凌妙妙为难地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忽然眼睛一亮,“柳大哥,抱歉, 等我一下。”

她挽着裙子飞快地跑过去,截住了从前厅路过、准备去院子里炼术法的慕瑶:“慕姐姐,你能不能进来坐一会儿?”

慕瑶一脸茫然地让她拉进了前厅, 按着坐在了柳拂衣旁边, 随即她搬过椅子, 坐在他们对面,摆出了六方会谈的架势。

“现在好了。”她双手相抵,撑着下巴笑了笑, “柳大哥你开始吧。”

“……”柳拂衣梗了一下, 与慕瑶对视一眼, 两人都对她说话前的严肃准备摸不着头脑。

“别一直看着我啊。”凌妙妙轻咳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慕容氏的事?”

慕声一早就去镇上采买笔墨黄纸, 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 现在是这些天里, 他唯一不在场的时机。

柳拂衣默了片刻。

“慕容氏,或许不该叫做慕容氏。”

凌妙妙竖起耳朵听。

“她不姓慕容,她姓暮,夜晚的那个暮。‘暮’姓,在妖物族群中,是象征永夜的存在。他们身上体现着妖物最黑暗的一面:魅惑,暴戾,只手遮天。”

“……”

“你还记得过宛江的时候,在大船上,我曾经给你讲过的魅女吗?”柳拂衣的望着她,表述缓慢而柔和,生怕她不接受似的,一点点地引导着,“魅女,能歌善舞,美艳绝伦,善蛊惑人心……”

“噢!”妙妙抿了抿唇,伸出手指,“想起来了,那个人格分裂……”

当时,柳拂衣对她讲过,若是魅女被人辜负,就会于体内分裂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妖魂,名为怨女,本性极恶,为祸四方,捉妖人避之不及的对象。

却没想到,这样的巧……

柳拂衣颔首,还在观察她的神色:“暮容儿是魅女,她说的那座故乡的山,就是极北之地的麒麟山,存世的魅女数量很少,她就是其中之一。”

“噢……”凌妙妙思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垂着眸子嘟囔,不知是惊异还是茫然:“那慕声——就是魅女的孩子了。”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慢慢地印证着这个事实。难怪,在第一个记忆碎片中,他可以神出鬼没地钻进轻衣侯的七香车;难怪他头发一长,红光一闪,就能杀人于无形;那蛊惑人心的力量,不是邪术,应该是天赋了……

那发带呢?原先她以为慕声是借了发带的力,现在看来,那发带,怕只是个把门的闸口。

厅内静静地燃着熏香。花窗外人影动了动,衣角擦过了茂盛的兰花,刚结出的一只长长花苞,“噗噜噜”地滚落在地。

少年将背抵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努力地想要勾起唇角,嘴唇却颤抖着,连一个讥诮的微笑都没能完成。

果然……是半妖啊。

拥有这样的血统,却在嫉恶如仇的捉妖世家长大,手里沾了无数妖物的血,可却终究不能被世人所容。

他隐约猜到了自己的宿命。可是终于被证实的这一刻,仍然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独。

过去的十几年,终于全部被判定成了不足道的笑话。

不论哪一方,都不应该多余出他这样的怪物。

他转过身,透过花窗的缝隙,一动不动地看着凌妙妙低垂的眉眼,搭在墙上的指甲泛白,他眸中的黑是旋转颤抖的星河,极端危险。

现在,他放在心口的女孩,终于毫无掩饰地知晓了他惊天的不堪。

他知道没有勇气听下去了,哪怕她皱皱眉,都会如一记重锤砸下。可是他迈不动步子,发疯似的想看看她的反应……

不敢奢望,又忍不住幻想。

“妙妙?”柳拂衣有些忧心她长久的沉默,身子倾了倾,“怎么了?”

“没有。”妙妙抬起头,语气又轻又缓,像是在暖融融的午后讲故事,“我在想。”

柳拂衣对她过于平静的反应有些吃惊:“想……什么?”

她蹙着眉,含着微不可闻的叹息,抬头一望,声音仍旧很轻:“我在想呀,那子期岂不是很可怜。”

“……”

屋内屋外的人一并默然。一时间,窗外落叶沙沙,由外而内传来。

她接着道:“做人有做人的快乐,做妖有做妖的潇洒,他夹在中间,该往哪儿去呀?”

阳光倾落的室内,女孩歪着头,眼中有真诚的疑问,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慕瑶没有想到妙妙的反应竟是这样,顿了顿,试探着问:“妙妙……不怕吗?”

凌妙妙看了她一眼,反问:“慕姐姐怕吗?”

“……我闯南走北,见得多了,自然不怕……”她的脸色很难看,“只是……有些诧异罢了。”

慕瑶觉得,自从慕声在那天夜里爆发以来,她的心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宽了,几乎有些破罐子破摔、自我放弃的意味。别说半妖,哪怕他就是妖,难道她还能提刀把养了这多年的弟弟砍了不成?

就算她想,手也是举不起来的,哪怕躲远点眼不见为净,也不想直接对上他。

这几个月,她一直活在自我怀疑和心理矛盾中。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妙妙点头,“他不就是他吗,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

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他的妻子,人妖殊途,终究……

柳拂衣捏住了慕瑶的手腕,她没有说下去。

柳拂衣接着道:“赵公子,你也认得,就是赵太妃的弟弟轻衣候。”

白色发带在风中飘飞。

慕声的腰斜抵在墙上,手指点在花窗上,贪恋地描摹着妙妙的轮廓。

他的眼尾上挑的那个小巧的勾,罕见地勾住了一点暖色,侧脸恬静,像一块被抚摸得热乎乎的暖玉。长睫下黝黑的眸子,沾染了阳光,倒映着一点迷乱的光晕。

她说……是人是妖都没关系。

只这一句话,就像垂死的囚徒被判了缓刑。

随即,他看见凌妙妙诧异地抬起头:“轻衣侯?”

她惊愕了两三秒,那双明亮的杏子眼,不自然地眨巴了两下,眼皮发红,飞快垂下了眸,越发像只兔子。

“怎么了?”柳拂衣吓了一跳。知晓一个人的身份,竟然比知晓一个妖更让她吃惊。

“没事。”凌妙妙的手指交握着,看着地板,胸口里仿佛有一只手在揉着她的心。

亲人背离,父子相杀,至亲面对着面,都认不出来,只当仇人搏命……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她又出神想了。

倘若一切顺利,黑莲花本该是赵家的小侯爷呀,锦衣玉食堆砌,被恭维祝福包围,鲜衣怒马、自由自在地长大。

父母期许,名之子期。

“……”柳拂衣担忧地盯着她。

“没事儿。”凌妙妙摆摆手,强笑道,“柳大哥接着讲吧。”

“我曾经对你说过,魅女隐居山林,一旦流落于世,必会招致灾难。”

凌妙妙点头:“是因为怨女的缘故吗?”

“也不全是。”他顿了顿,“魅女天生地长,妖力巨大,只是一旦怀孕生子,妖力便会被大幅度削弱,甚至会失去妖力。”

他提着一口气:“她们的孩子即将继承……或者说是‘剥夺’母亲的妖力。”

凌妙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若生男,则妖力减半;若生女,则妖力加倍。而男孩不算在魅女族群中,生儿得来的妖力无法延续下去。”

妙妙的脑子飞速运转着:“也就是说,随着魅女族群的繁衍,真正作为“魅女”继承妖力的女孩会越来越少……但是……妖力会越来越强……”

“对。”柳拂衣颔首,赞许地看着她,“这就是魅女族群的‘进化’。”

“如果放任她们‘进化’,最后会产生出什么样的强大怪物,这个世界能不能承受这种力量,谁也无法预料。魅女族群也不希望力量慢慢集中在某几个人身上,因而,她们将自己藏起来,不会轻易繁衍。”

凌妙妙长舒一口气,还没能这口气吐完,便听见了接下来的话。

“但我猜,暮容儿是个例外。”

“她生下了一个男孩,但这个男孩的妖力竟然没有减半,反而加倍了。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与人结合的缘故。”

“……”

“与之相应的是,暮容儿的强大妖力几乎全被他剥夺了,她有了这个孩子以后,孱弱得几乎像是个普通女人,甚至没有办法去抵御普通人的欺侮。”

凌妙妙诧异地听着,把自己的手都掐红了。

厅堂里的人没有发觉花窗外兰花叶片摇摆,外面的衣角一闪,无声地消失了。

“我还听到过一种说法。”柳拂衣道,“只要在孩子长成之前杀了他,属于母亲的妖力就会回归己身。”

“原来如此……”凌妙妙喃喃,“难怪暮容儿第一次投奔花折的时候,榴娘建议暮容儿把孩子溺死。”

所以,在那个大雨磅礴的感知梦里。撑着伞的榴娘,隔着门缝怜悯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容娘:“我早告诉过你,他留着就是个祸害。”

而暮容儿跪在雨中,语气虽柔,却很坚定:“小笙儿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贝……”

……

“暮容儿不舍得杀这个孩子。”柳拂衣低声道,“即使赵轻欢已经负了她,她仍旧觉得,这个孩子是她的宝贝。”

“她本来想要抱着孩子回到麒麟山的。”他蹙起眉头,有些迟疑道,“可是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让她放弃了这个打算,再次折回无方镇。”

凌妙妙沉默了许久,试探着问:“是……船上的红光吗?”

根据老头儿的叙述,暮容儿在船上被恶人欺凌,忽然间婴儿放声大哭,他们想要掐死这个孩子的瞬间,天降红光,四人同时暴毙。

这个场面,柳拂衣他们不知道,凌妙妙却并不陌生。

那个感知梦中,慕声在巷子尾被几个大孩子压着欺辱的时候,也骤然爆发出了这样的红光,这种地动山摇的巨大戾气之下,他周围的几个人都顷刻间死绝了,随即他的头发暴长,从双肩长到了腰侧。

这一刻,她大概猜到了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嗯。”柳拂衣颔首,“我猜这个时候,暮容儿发现他的妖力加倍,且不为人所控的事情。若是抱他回去,魅女族群可能会将这个危险的异类解决掉,而孩子平素跟人无异,需要熟食和热水。她决定折返无方镇,自己想办法。”

“榴娘,大概是一只餍。”慕瑶接道,“她以吞噬世人的悲苦或者欢乐为生,她开花折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收集这些苦难女子的心酸泪水,攒起来,然后一并吞掉。”

“大妖之间,不会深交,甚至多有敌对。”慕瑶叹息,“我猜想,暮容儿实在走投无路,才去找了这只餍,但是榴娘不想多事,只是劝说暮容儿把孩子杀掉,恢复自己的妖力。”

“后来,大概是暮容儿流下了珍贵的血泪,送给了她,榴娘才答应将她和襁褓里的孩子留下,加以庇护。”

*

四个穿着道袍的方士捧着四个半开的盒子,跪成一排。

端阳涂着丹蔻的的手指搭在盒子上,边走边挨个抚摸过去。

她停在第三个面前,从中拿出了那张软塌塌的面具,慢悠悠地走到镜子前。

四个方士跪在地上的方士面面相觑,瑟瑟发抖地看着她缀着珠宝玉石的裙摆。

端阳回过头来,赫然是清冷美丽的另一张脸,她的手指在颊上摸了两下,淡淡道:“不够像。”

说着,揭下脸上的面具,揉成一团扔在一旁,又拿出第二个盒子里的面具,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戴好。

方士们抖得更厉害了。

先前宫里传闻娇纵的帝姬疯了,他们还不信,后来又传闻帝姬好了,不仅好了,还不知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使得那不喜鬼神之事的天子,大手一挥,直接将爹不疼娘不爱的钦天监划给了这个小姑娘。

他们只敢心里默默想,现在看来,帝姬没好,疯得厉害。

好好的,做什么要换另一张脸?

“真是废物啊。”她再度将脸上面具揭下来,娇嫩的脸蛋被面具牵拉变形,显得扭曲恐怖,她的动作粗暴直接,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

帝姬栗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闪光,眼里泛着冷冷的讥诮:“偌大一个钦天监,竟然连一个像样的面具也不会做么?”

“殿下……”一个老头似是忍无可忍了,有些不服地抬头,“已经很像了……”

帝姬弯下腰,骤然十分不尊地掐住了他的下巴,鲜红指甲埋进他的胡须里,惊得其他人低呼一声,瞠目结舌。

“还不够。”她嘴角勾起,冷冷望着他,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要的是一模一样,完美无缺,懂么?”

“殿下……”门口有内监慌慌张张地跑来,“出事了!”

他在帝姬震慑的目光中骤然停下,咽了咽口水,声音越来越低,“太妃娘娘……遇……遇刺了。”

“……”她一愣,旋即,姣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个冷淡而嘲讽的笑,“……就这么耐不住性子吗?”

传话的内监瞪大眼睛:“您说……什么?”

“没什么。”她微微低下头,哀婉地将发梢别至耳后,“本宫说,不必再准备给母妃的糕点了——用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