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 你拿开!”凌妙妙冲着兔子发火,又觉得气不过,就着他的手, 照着兔子屁股狠狠咬了一大口, 边用力咬边委屈地骂:“你有病。”
慕声捏着苹果,黑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将所有的表情收进眼底,在心底喟叹。
她这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凌妙妙吃完了苹果,冷静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子期,你放开我,好好说。”
他脸上危险之色还没褪去,眉梢眼角显出些艳色, 睫毛低垂的模样,像一朵带毒的妖花:“就这样说。”
“这样怎么说?”凌妙妙跺着脚瞪他,气得七窍生烟, 憋了半晌, 严肃地憋出一句控诉, “你……你不尊重人!”
不单不尊重她,还不尊重整个女性群体,靠力量优势制服她, 什么人呐!
慕声望着她, 眸中偏执的依恋如同浓稠的夜色。他倾过身子, 虔诚地碰了碰她的嘴唇,语气缠绵悱恻, 又像是在撒娇:“我爱你。”
“……”妙妙张了张嘴, 哑口无言。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你想绑我到什么时候?”她的嗓子都有些说哑了, 清了清嗓子,语气都有些打蔫了,尾音里带着几丝委屈,听起来像是在撒娇,“我胳膊要断了……”
慕声骤然抬眸,飞速地收了收妖柄。
凌妙妙双手骤然解放,未及收回来,他已经顺着她的手臂极其柔和地按了按,沿着血管的脉络捋了几下,仰头看她,“还疼吗?”
凌妙妙摇摇头,满脸希冀地看着他,见他只是卸了反剪她手腕的收妖柄,毫无解开绸带的意思,表情迅速垮了下去,气鼓鼓道:“疼。”
他眸中一凝,怜惜一闪而过,“我再帮你按按。”他捏着她肘关节耐心地揉了十分钟,问:“好点了吗?”
他仰头看人的时候,瞳仁和上目线的角度恰到好处,藏起了所有的爪牙,只剩单纯无辜的美,恨得人牙痒痒。
凌妙妙咬着唇,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头上房梁:“我想喝水。”
他顿了顿,随即将茶盏送到她唇边。
妙妙就像笼里的小鸟儿,就着主人的手臂啄几滴甘泉,差点憋屈成一只火鸟,在他手心里炸毛。
妙妙故意将他使唤来使唤去,绕着小小一间房来回跑了一刻钟,他依然没有不耐烦,反而愈加兴致高昂。
而且,她语气越软,他越耐心温柔,眸中光芒越盛,几乎到了灼热的程度。
凌妙妙颓然靠在椅背上想,她大概明白怎么能脱身了。
——哭一下兴许可以,黑莲花最怕她的眼泪,仿佛流下来的不是水,是滚烫的岩浆。
而且,不能是那种大义凛然的哭,而是要她楚楚可怜、梨花带雨、撒着娇求着他哭。
妙妙闪动着杏子眼,冷静地望着少年的侧脸,无声地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
——等下辈子吧。
她气急败坏地想。
两人都没察觉,临近的墙根上洇出了几块黄色的水渍,如同隐形巨人飞檐走壁的脚印,一步又一步。
又过了十分钟,妙妙有些坐不住了:“子期……”
慕声抬眸:“嗯?”
她颊上不受控制地浮上了绯红颜色,踌躇了一下,鼓足勇气,尽量使自己显得高傲而漠然:“我想小解。”
少年沉默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果然向她走来,俯身抽掉了她身上的绸带,凌妙妙还没来得及窃喜,便听得他平静地在她耳边道:“我抱你去。”
“……”她眼中的雀跃骤然折成了滔天愤怒,往后缩去,“我不想去了,你走,快走!”
“……”慕声撒了手,漆黑的眼珠无辜地望着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凌妙妙扭过头不理他,手指烦躁地拨弄着裙摆,心里后悔极了。
——早知刚才不该喝那么多水的。
耳边细细一丝风来,倏忽一股熟悉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骤然吸进肺里,灼得鼻子都痛了一下。
随即是“咣当”一声巨响,她惊异地一回头,一股黑云形成了一堵墙,几乎要撑开屋顶,黑云里伸出一双手来,正死死掐着慕声的脖子。
凌妙妙脚下一热,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水,拖在地上的裙角浸湿了一圈。
少年的身影在黑云之下若隐若现,脸色发红,额角青筋暴起,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
“小笙儿,喝了你这么多血,我真舍不得杀你呢。”
那声音咬牙切齿地响起来。
她凝聚了这些日子积蓄的全部力量,非但体型膨大数倍,连声音也变得粗哑起来,听起来越发贴近宛江船上时鬼王雌雄莫辨的声音。
小打小闹的骚扰,水鬼终于玩够了。她铭记着血海深仇。这次是猝不及防、出手怨毒、一举便要致对方于死地的偷袭。
不择手段,他非死不可。
凌妙妙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了上去。
桌上那收妖柄明晃晃地放着,刚才他为了绑她卸下来,还没来得套回去;慕声的收妖柄,一只在她手腕上,一只搁在桌上,他此刻空手接白刃,连个趁手的武器都没有……
少年脸上挂着淡漠的挑衅之色,他任凭水鬼掐着,在难以脱身的攻击中艰难地伸出了一只手,手指相碰,“砰——”地炸出了一朵橘黄色的火花,却不是朝着水鬼的脸,而是越过她,径自朝着远方而来。
“砰。”
火花精准地落在绸带绳结上,连妙妙的衣服都没碰到,缚得紧紧的绸带瞬间滑落了。
“……”凌妙妙骤然脱困,扶着桌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火花炸了一下还不算完,从她身上滚落到了地下,在地上连续炸了四五下,一直炸到了门口,好似一个焦急的小精灵,着急火燎地引她出门。
凌妙妙愣了一下,抬头望去,慕声没在看她,也没能发出声音。
刚才那个任性的火花,令他错失了自卫良机,整个人被黑云压到了墙角,连炸火花的余地都没有了,在这种索命的攻击中,只得徒手飞速拉住水鬼掐他脖子的手,单凭肌肉的力量与妖物抗衡。
他的双手因用力而有些颤抖,脸上还挂着漠然的笑容,只是嘴唇血色褪尽,额角青筋暴起,显见地已经被弄得有些眸光涣散了。
——都这样了,还逞强托大呐?
她顿了顿,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冒,只觉得头重脚轻,捡起桌上的收妖柄,毫不犹豫地砸了过去。
收妖柄“砰”地打散了一片黑云,几块森白的骨头伴随着水花哗啦啦地跌在地上。
收妖柄开始在空中嚣张地飞舞起来。
这一个还不够,她冷静而盛怒地往黑云深处走,捋下手腕上另一只收妖柄,也砸了过去。
黑云斜压,劲风猛地扫在她脸上,像是谁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感到耳根火辣辣地痛,背后瞬间冒了一层热汗,脚步却没停,在这三四秒的时间里摸遍全身,掏出了来这个世界积攒下来的所有符纸:这其中有柳拂衣送她的,慕瑶送她的,还有慕声原先留下来的,足有板砖厚的一沓。
她不分门类,照着水鬼的脸,五张五张地往出飞,像是照着靶子在远处狠狠扎飞镖,“啪啪”“啪啪”“啪啪”,那靶子钝得很,若是扎得不够用力,就要脱靶了。
她甩得越来越快,手臂很快失去了知觉,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剧烈跳动的心脏则是核心的发动机,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可怕的能量。
手上捏着的符纸肉眼可见地迅速变薄,两只收妖柄在黑云中穿梭来去。
水鬼躁动得越来越厉害,桌上的花瓶被扫到了地上,茶盏碎了一地,凌妙妙的半边身子都被飞溅的水渍打湿了,还在坚持向前走,嘴里飞速地念着口诀,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几乎是照着水鬼的脸不住地扔符纸了。
心脏发疯似的狂跳着,手,步子和嘴,她都不敢停,似乎一停下来,他们两个,就会再无翻身之力。
她扔出了最后一片符纸,几乎隔着黑云站在了慕声面前。
与此同时,水鬼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啸,门窗共振起来,黑云乱舞,如同一个被烈火焚烧的女人,发出变了形的呐喊,旋即——
“哗啦——”水渍下雨一般淋了凌妙妙满头。
她闭眼抹了一把水,再睁眼的时候,黑云烟消云散。
一枚白森森的头骨咕噜噜滚落在地上,裸露的牙齿枕着满地水渍,空洞洞的眼眶斜对着地面,似乎在不甘地望着尘世。
收妖柄飞回慕声手上,少年倒退几步才接稳,脸上还没有回过血色来,黑眸如墨玉,怔怔望着眼前的人。
女孩额发湿透,两颊发红,一双眸子亮得似灼灼星火,安静地睨着他,气喘吁吁地冷哼:“不用谢我,我很早以前就想打死她了。”
手臂放下来,瞬间酸软得抬不起来了,她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伸手托住了小臂。
“妙妙……”他一步迈过去,伸手拉住她柔软的手臂,颤抖着手检查了一下,他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她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一步一步主动,连续不断地甩了一百多张符纸。
是……为了他吗?
一阵恍惚,一种慌乱的狂喜,伴随着极近负罪的怜惜将他淹没。他将湿淋淋的人搂进怀里,全然不顾她的衣服将他的胸前也打湿了一片。
他就像充了气的气球,她只要伸手轻轻一戳,便瞬间漏了气,打回了原型。
他近乎蛮横地抱着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身子在微微发抖。
这样紧紧贴着她,才让他觉得好受一点。
妙妙脸颊红扑扑的,赧然挣开他,忍着手臂的酸,扭头着急地跑掉了:我想小解……”
*
太阳西偏,酒肆成排的灯笼次第点亮,花折的大厅里很快坐满了人,小二在席间穿梭忙碌,桌上的珍馐一道一道增加,迅速摆满了。
茶杯在慕瑶指尖转动,她靠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两个座位,有些疑惑:“他们俩……今天还打算来吗?”
柳拂衣轻轻拍她搁在桌上的手背,顿了顿:“不来反倒更好。”
慕瑶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梆子声响。
老头出场时,没有前几日那般神采奕奕,似乎是没有睡踏实,眼下两块乌青。看到二人,苦笑着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为他带来的无尽虚名与财富的故事,毕竟是已故之人不堪回首的血与泪,却被他肆意讲出来,供后世之人消遣调笑。
偶尔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安。
“慕容氏临盆在即,沉浸在幸福里,全然没想到,她美满的生活即将四分五裂,以后的桩桩件件,都使得她远远偏离原来的人生。”
慕瑶和柳拂衣对视一眼,竖起耳朵听。
“我们先前说过,赵公子是高门大户的公子爷,他愿意隐居在远离长安的无方镇,辞了大好官职,摒弃身份,告别挥金如土的生活,家里人却不肯放任他这般碌碌一生,当下便带着人坐船跑来无方镇寻他。”
“这一年四月,他们找到了赵公子和他的妻子,对慕容氏大为不满。”
老头嘲讽地笑了笑:“世家大族的青年才俊,身上背着家族的荣耀,怎能只为自己而活?即使他不能在朝中有自己的势力,至少他的婚姻,是应该对家族有利的。”
“赵公子的姐姐查了慕容氏的身份,不知是是哪个荒山里长的野丫头,无父无母,没有亲朋,更别说家世如何,说她是平民都是抬举。在他们看来,一个只仗着漂亮面孔的低贱丫头想做赵公子的妻子,还将他留在这偏远的小镇不归家,已是天大的罪过。”
“赵公子的姐姐三番五次派人去请他回家,都被赵公子回绝,他不胜烦扰,甚至放出话来,若再惊动慕容氏,他就与她断绝姐弟关系。”
“赵公子的姐姐果真安生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她只派了一个方士,上门与赵公子说了一炷香的话,随后离开。”
他顿了顿,深陷在眼窝中的浑浊眼睛,流露出浓重的悲悯:“五天后,赵公子独自一人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航船,头也不回地,将慕容氏永远地留在了无方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