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为关羽、诸葛亮、鲁肃三人设宴接风,当夜尽兴而归,细节自不必提。
此后两日,关羽在短暂地跟大哥叙旧后,便将被派去北边的淮阴,主持以水军袭扰袁军淮河运粮线的工作。
早就在盱眙城下撞得头破血流的纪灵部,毫无疑问会被刘备水军的参战、搞得更加苦不堪言。不仅城池攻不下来,连粮食都可能逐渐难以为继。
纪灵那边的兵力,在六月中其实也有增强过两次,但都没什么用。有赵云张飞在那儿,强攻是无论如何攻不下来的,只能是围困。
关羽本人根本不需要上前线,反正袁军在淮河上没什么像样的水军,除了运粮船就是走舸。他只要负责坐镇后方的淮阴县,尽快编练扩充水军,具体巡逻断粮的任务交给下面的军官执行就够了。
因为鲁肃这几天也跟着一起吃喝闲扯,跟关羽混得挺熟了,惺惺相惜,送别那天他当然也要去码头。
七月十二这日下午,刘备、诸葛亮、鲁肃都来到江边的码头,其余糜竺等人也来了几个。
其他人对于送行的时间、地点都见怪不怪,显然是老广陵了,只有新来的鲁肃还是颇为好奇:为什么会选在下午启程?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为了午宴摆酒,但一番觥筹交错后,随着刘备亲自送到长江边的水寨码头,把关羽再次送上艨艟,熟悉地理的鲁肃终于看出不对劲了。
他忍不住问诸葛亮:“关将军为何会直接乘坐艨艟北上?难道他还要先由海陵县驶入东海、再北上至海西县重新驶回淮河么?这些艨艟都是瘦长的快船,如何能抵挡海浪颠簸?”
由此二事可知,曹操奉天子是假,挟天子以诛除异己是真。他今日能籍此残害杨彪,明日收拾完杨彪、袁术,岂不是要再牵连袁绍?否则岂有姻亲都要株连、而亲兄弟不必株连的道理?那不成了舍近求远?
而对于陆军强水军弱的北方诸侯,这就意味着必须加强淮河防线的兵力,既要重兵把守合肥,又要重兵把守淮阴,白白多占用了北方陆权诸侯一批兵力。
“子敬兄不愧是深谙地理的饱学之士,将来定有名将潜力,但也要常常温故知新才好。
诸葛亮几个月前为刘备修的邗沟运河闸门、以及邗沟连接长江的双向分叉河口航道工程。把邗沟全航道的平均水位都提升了,尤其是航道南段连接长江的那个口子,吃水起码比原先深了六七尺,也就能通过大一些的船了。
太尉杨彪,典历二司,享国极位,如今袁术称帝,曹操仅以杨彪与袁家有姻亲便下狱拷问,残害备至。听说少府孔融为之上下奔走,言周礼父子兄弟尚不牵连,岂可因姻亲而杀杨彪?称曹操若杀杨太尉,则海内旁观侧听之人,必不再信重曹操。他孔融虽鲁国一男子,明日也当拂袖而去,不再来朝——此其二也。
刘备听说这个计策后,倒是比诸葛兄弟当初内部讨论时,又多了一层道德顾虑,所以忍不住多问一句:“可朝廷旨意让我进攻袁术,何况袁术是反贼,我与之事实上媾和,是否有失大义?”
此刻面对鲁肃的疑问,诸葛亮也就可以很得意地跟他显摆:
……
一行人送别关羽后,刘备总算有时间跟诸葛亮和鲁肃多谈谈心,静下来聊一聊相对务虚的大战略和天下大义问题。
因为多一个这样的节点,对于水军强而陆军弱的一方,是绝对的利好。这意味着水军强的一方以后不用再盯着合肥一个点死磕北上了,合肥磕不动还可以换磕淮阴。
我军自六月以来,已歼灭袁军两万,而我军广陵、豫章相加,总兵力不过四万。这都歼灭了相当于我们自身兵力一半的敌人了,天下还有哪路诸侯如我军这般奋而忘身、毁家纾难?
而历史上东吴有大船水军之利,孙权又怎肯舍弃这一利益、只用小船去跟北方人打?曹操也正是因为算定了这一点,所以让张辽等人重点防守合肥,却不太担心淮阴。
于是他只能骑马跟在诸葛亮身后,一行人最后策马来到运河口,看着关羽的艨艟队先在待北上的停泊河道内排队,又稍微等了一会儿,等到未时过半,江水已涨潮到顶、随后开始退去。
鲁肃原本只是卖弄自己见解,之前跟诸葛瑾就聊过。此次来刘备这,又优化整合、重新组织后再兜售一次。
“还有一点,请将军明察。肃以为,将军原先对曹操,实在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或许去年曹操初迎天子时,其表现还算是恭顺,天下人觉得他改过自新,从此愿当忠义汉臣,也情有可原。
比如明末清军多铎南下,就是大船运着红夷大炮、从淮阴走运河直插扬州,史可法殉国,扬州十日。多铎能这么打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运河的通航能力极大提升了,否则多铎也得学孙权或金兀术一样乖乖去啃合肥。
鲁肃刚来,广陵郡各地方官实缺都满了,刘备才临时用将军府征辟。比如曹操那边,曹操现在的东西曹掾分别是司马朗和毛玠,这个职务是不高的,但是每天会见到大领导,要汇报工作。
刘备思之再三,不由赞许:“子敬见微知着,仅仅从一二个案,便类推出曹操可能包藏的祸心,倒是让我耳目一新。
这邗沟运河,从四月份开始,就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了。河别三月,当重审地理,兄何见事之晚乎?”
而两年半的时间,足够外部环境发生很多变化。建安二年七月份的曹操,跋扈不臣的罪状,比建安五年初少很多。这也逼得鲁肃的观察更仔细,条分缕析、抽丝剥茧,证明“曹操是欺君而非奉君”,帮助刘备更快更好地做出这番心理建设切换。
而眼下最大的天下大势,无非就是下一步如何调整对袁术的战略。诸葛亮也不藏着掖着,刘备一开口,他就把自己和大哥商量好的计划,和盘托出了:
刘备还是很擅长时间管理的,虽然他知道笼络新人更重要,但他也知道关羽这段时间独当一面很辛苦,所以关羽在的日子主打安抚关羽,送别后再问其他。
鲁肃愕然,一时仍是不解。只因那天他们下船,是直接在长江边的码头下船的,而不是在运河里,他下船后直接进城,还没亲眼见过邗沟的新河道和闸门。
“怎么可能?自吴王夫差修邗沟、六百年来,从未听说过邗沟能过大船,最多也就是航行一下走舸罢了。孔明莫非欺我不明地理?”
这不仅仅是节约民力、治理广陵的问题了。诸葛亮竟是凭一己之力,改变了江淮之间的战略地理啊!
诸葛亮这番话说得酣畅淋漓,层次分明,刘备的道德顾虑总算被开解。
如前所述,在江淮之间,明明是有东西两条水道可以沟通的。
刘备又说:“莫非是嫌弃官小?那只怪备地位低微,仅有一郡之地,给不出更多实职,只能以将军府掾属虚衔许人。
很多旧的屯兵运粮地理知识,就因为诸葛亮开了地图编辑器,都得重新学过了!
而今天这个场合,比诸葛瑾当初的预期,还意外多了个鲁肃。鲁肃自然也要表现自己,于是连忙抛出了一些补充意见:
当鲁肃脑补完这一切时,诸葛亮却又云淡风轻地告诉他:
诸葛亮来之前,显然就料到刘备会有此一问,不由苦笑劝解:“我军又没有明着跟袁术媾和,只是讨贼也有军力疲惫、需要歇力休整的时候。
没想到吹牛吹着吹着就绕进去了,刘备突然请他做官,氛围都烘托到这儿了,他竟想不出台词拒绝。
“将军,为今之计,我军已经数路迫退袁术,后续只要陆上不再出击,专以水军断粮,暗示袁术我军无立刻再夺其郡县之意,暂时只求自保。如此,可令此战稍解,并诱导袁术最终弃我军而攻曹操。”
鲁肃原本还想考虑考虑,但刘备说他嫌官小,他也没办法,只好顺势应承了,以免留下“贪慕富贵、不可共患难”的恶名。
“既如此,这事儿便说定了。”刘备拊掌拍板,然后又转向诸葛亮,
直到唐宋,因为邗沟修了闸门,水位抬高,通航能力大大加强(也因为隋炀帝重修的邗沟规格比夫差高),此后以淮攻江就未必再要走合肥了——
但如今他挟君即将周年,根基逐步稳固,也露出了不少僭越之处。去年他初到雒阳,便驱逐护驾东归时有功的杨奉、韩暹,此二人虽是白波贼出身,但也毕竟曾经有功。
然而,这个时空的汉末,南北之间的江淮战略格局,显然已经被诸葛亮改变了。
“在下岂敢嫌官职低微……虽是将军府曹掾,犹恐不能胜任。”
确实,以后对于朝廷之命,要多鉴别一下,是陛下的真意,还是曹操曲解的乱命,不可再一味盲从了——不如且请子敬屈尊暂任征南将军府西曹掾,我也好晨昏得聆清诲。”
鲁肃直到把全过程都看完,才直观地理解了其中的精妙原理,再看向诸葛亮时,表情已愈发敬畏。
他只是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勉强有诸葛兄弟七八分的实力,但人家是全能的!(除武力值)
自己当初搞这个小工程,一开始其实只是想节约漕运纤夫、装卸工的民力,顺带治理射阳泽周边的盐碱地,让广陵郡多几百万亩良田罢了……
鲁肃听完这一切,不由深深自卑,看来自己此前还是没有充分认识到、和诸葛兄弟的差距。
必须抓住跟诸葛亮相处的机会,好好启发开阔一下眼界,然后自己回头再努力弥补,争取将来有机会让人刮目相待。
“先生,我已坚定引诱袁曹互战之决心。不过,具体该如何施为,如何确保袁术能被我们调动,确保曹操也不得不应战,还得请先生细细教我。”
鲁肃的这个地理认知,在正常情况下还真就没错——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孙策北上只攻合肥而不攻淮阴。
刘备有四征将军的名号,是可以开全套幕府的,但他手下人才凋零,所以并没有设置将军府的长史、司马。大部分人才都放在了广陵、东海的地方官职位上,将军府的班底并未配齐。
而且我军即使在休整期间,也不是完全不战,后续依然会水战而陆不战,这也是实力不济,只有水军拿得出手,不能以卵击石。只要我们的水军不停止威胁袁术航道,便已是天下楷模了。”
鲁肃这番话,显然说得比他历史上投孙权时的分析更加激烈。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他此次来见刘备,比历史上他见孙权,又早了整整两年半。
后来逼得杨奉、韩暹投奔袁术,如今袁术称帝,二人也无奈陷于贼手,曹操顺势扩大打击,把当初东归途中跟杨奉、韩暹瓜葛颇多的朝中旧臣,肃清了一遍,简直是借刀杀人!此其一也。
诸葛亮淡然一笑:“为何要舍近求远走海上?邗沟运河便在目前,走邗沟不就行了?”
这工程最初是他大哥希望搞的,免得去年兵败南逃的刘备军士卒家眷冬天没事干,以工代赈。自己不过是具体设计施工,战略规划还是大哥的功劳。
鲁肃这才看到邗沟北上分航道的那道巨大闸门被打开了,长江的淡水顺着细微的水位差涌入邗沟,带着关羽的五十条战船不用划桨不用拉纤,便能自行往北流淌。
如此巧立名目诛除异己,怕是永无止熄之日。曹操一旦尝到了甜头,便不会再收手,最后必成赏罚由心、刑戮在口之势,任由他肆意妄为!将军忠义之心,肃已尽知,但切不可过于愚忠,以至被曹贼利用、落下亲者痛仇者快的遗憾!”
株连东归途中跟杨奉韩暹交情好的旧臣、株连杨彪,这两个案子原本不大,鲁肃类推演绎了一下后,看起来就严重了不少。
子敬若肯担任西曹掾,虽暂时与主簿孙公佑、东曹掾步子山同列,但只要有机缘立功,司马、长史也是指日可待。”
曹操挟天子在手,还有青州兵,袁术称帝后一个半月,他却始终在积蓄实力、坐观成败,准备屯田秋收。难道还有脸要求我们出力更多么?
“这种改变,会不会对玄德公不利?”鲁肃脑中,立刻冒出了这个问题,但他很快就敏锐地意识到,大概率是不会的。
这话若是一个兵家小白听了,或许不以为意。但鲁肃偏偏是深谙军事地理的,闻言不由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