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跟麾下三将交代完后一阶段的战略方针后,六月下旬剩下这段时间,豫章和丹阳方向的汉军,便进入了相对平稳的消化战果阶段。
毕竟一场大战下来,刘勋桥蕤固然是损失过半,汉军也一样有不少伤亡,至少一两千人的规模。
战死者和重伤不治者,加起来六七百人,轻伤上千人。
死者需要抚恤,伤兵需要调治,俘虏需要改造,降军需要整顿甄别,战场缴获的船还得拉回去修一修。
每一项工作,都能忙上至少十天半个月。
不过,诸葛瑾虽然没有新的动作,但对面袁术的地盘上,却是发生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首先,刘勋和桥蕤并不是随着这场战败,就瞬间认清形势的,他们还没这个智商和觉悟。
所以决战惨败之后,他们只是放弃了“再次发动决战”的念头,却没有放弃“依然试图控制长江制江权”的念头。
他们始终还在用老思维考虑问题,觉得“只要我认怂、不再去找诸葛家的麻烦,应该就没事了吧”。
虽然大战我打不过你,但皖口和濡须口周边江段的航行安全,应该还是由我庐江军来守护、维持当地秩序吧?
按朝廷法度,就靠你那点走舸配备的弓弩箭矢,怕是都不够追击战果之数吧?而且我看你泊位调度、提前将粮船泊靠于江边民用泊位,期间种种作为,都有偷懒违度之嫌……”
鲁肃倒也不含糊,随手指着院外一囷:“既如此,东边那囷粮食,公瑾尽管支用,留下西囷给我族人果腹便是。”
“那我也不兜圈子了,子敬,你多次以钱财助我,我今日也当给你指一条明路,不说是报恩吧,至少是各取所需。
“桥公,你也不想那些疑点,被人注意到吧?”
周瑜笑了,不置可否。他如果想表现,早就表现了,袁术这种看重门第之人,对于祖、父两代出过太尉的人家子弟,会不重用吗?
长江已经不是他们能自由航行的地方,他们只配在皖水、濡须水、淝水、巢湖这些小水沟里开开。
桥蕤连连摆手,示意不要声张:“你们懂什么!以后会客时不许你们再在屏风后偷听!”
厨就是指本身没什么德行本事,但是仗义疏财、成全其他道德君子的人。
鲁肃被周瑜点破,倒也不再隐瞒,大大方方认了:“淮泗之间,不幸出了个袁公路,不治民生,竭泽而渔,一年不如一年。田卖光了,没有牵挂,留些浮财在手,也好良禽择木而栖。
汉朝豪强普遍对于田产占有欲极强,一旦一个人开始持续性卖田,那就好比后世人把北京上海的房子逐渐卖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打算移居了。
几十年前、党锢时期,天下流行品评名士、搞“月旦评”那一套,当时就评过天下名士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
周瑜:“并非就近投敌,我已与那鲁少君约法三章,让他去芜湖、牛渚,寻丹阳孙伯符。桥公,伱与伯符也有旧,伯符也是陛下旧部,去他那儿躲避战乱,总不算逃民吧?”
甘宁截杀得兴起,甚至嚣张起来,弄了一匹大红蜀锦摊开成条幅,把“袁军敢入长江者死”八个黑色大字写在上面,很骚包地挂在桅杆顶上。
周瑜拿到放行符传,这才潇洒拱手,飘然离去。
周瑜见桥蕤依然前怕狼后怕虎,心中也不由微微有气,他觉得,如今之计可不能一味软弱求告,便换了个语气:
前些日子濡须口的惨败,让庐江郡上上下下都不好过,而压力最先便传导到了居巢。
太史慈也截杀了两批敢从濡须水驶入长江的小规模桥蕤船队。
他先把自己如何努力办差、多么不容易、全靠有义士鲁肃慷慨解囊,前后原委仔细说了。
“大军都已经败得人马折损过半,还要筹粮,莫非是摆出强攻姿态演给袁术看?”
但我今日得了兄这几千石粮,暂且忍了这口气,先去交差,自然会寻机跟桥公分说,让他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届时所虑者,唯有刘勋的巡查水军。
不过周瑜此来并不是专门夸奖鲁肃的,所以夸完后立刻话锋一转:“子敬兄,你既如此慷慨,不以在庐江治产业为念,愚弟度之,恐怕也不会安于久留在此吧。”
这才称帝一个月,就被人这样摁在地上摩擦,能有前途?
他本来就不想帮袁术收拾烂摊子,最近都是出工不出力。
然后立刻让人取来笔墨和大印,当面给周瑜办理。
周瑜毕竟是高门大户之后,其祖、父两辈都出过太尉,也算是“两世三公”,他叔父也当过丹阳太守,全族在庐江有部曲数百,私兵过千,家眷无数。
然后每天在河口巡逻,搞得北岸沿江的百姓都能看见,极大地打击了袁军的士气,彻底当起缩头乌龟。
“痛快!我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周瑜为鲁肃的豁达喝彩了一声,
也正是出于这些顾虑,周瑜在孙策跟袁术正式翻脸之前,始终不敢贸然违抗袁术,唯恐自己误了孙策的大事,成为袁术和孙策之间的导火索。
两人分宾主在正堂坐定,桥蕤吩咐侍女给周瑜上了葱姜花椒茶汤润喉,周瑜喝了两口,就开始谈正事。
五支巡逻队、十条艨艟、三四十条走舸、一千七百多名水兵的损失,终于让刘勋和桥蕤彻底清醒、认识到时代变了。
随后周瑜就话锋一转,单刀直入道:“桥公既通情达理,有些话我也不藏着了,想必桥公也能理解,让人仓促捐出千石粮食,若说毫无所求,那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周瑜历史上前后投过两次孙策,第一次发生在两年多前,当时孙策在渡江攻打牛渚,随后破丹阳郡。那次周瑜是以“孙策同僚、同为袁术部下”的身份,公事公办去助拳的。
周瑜年轻气盛,办事倒也干脆,一想到这点,他立刻让人备马出城,直奔城东一处庄园。
对于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诸葛瑾就需要甘宁和太史慈用日常巡逻的办法,提醒提醒敌人:时代已经变了,那天决战之后,双方水上力量强弱已经彻底扭转,再不安分,就只有死路一条。
周瑜连忙重新盘算了一下计划,并且重新组织好措辞,顺水推舟道:“子敬真是慷慨义士,若是早三十年,可不得名列八厨。”
所以历史上后来孙权为了北上,才会在合肥死磕那么多次。(江淮在东线还有一条连通航道,就是广陵郡的邗沟运河)
桥蕤最终不得不彻底放弃,颓然坐回坐榻上,表示这就为鲁肃一族、出具一份从濡须口出江的符传。
“我何不找个没有官身的、跑了也不会引人注目、不会导致袁术震怒的小人物,先过江去打探伯符心迹呢?”
而你只要愿意去丹阳,但凭我与伯符兄的交情,我手书一封由你带去,立刻便可得重用,不知子敬兄意下如何?”
周瑜连着指出桥蕤此前数次战败的失措之处,以及战果的疑点,然后才图穷匕见道:
好在周瑜脑子还是好使,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一条计策:
是桥蕤的意外加急催逼,引发了一些蝴蝶效应,导致周瑜提前忍不住了。
“公瑾今日何以有暇光临寒舍。”
真要较真起来,桥公,我也算略懂水战,半月前濡须口被劫寨那一战,贵军追击半夜,号称杀伤敌军三五千众。可依我后来观察水寨残骸,当时你的大船都被堵在了濡须水内,无法出江追击。
“半个月前濡须口那批军粮被甘宁劫了,这也得我们给他善后?重新筹措?明明都足额交付、竭泽而渔了,还到哪儿给他搞粮食去!”
……
懵懂无知的农夫、渔民,或许不会去关心这些事。但消息灵通的士家子弟,有识之士,已经开始担心袁术势力的前途了。
内屋很快闪出一个二十五岁光景的高大微胖长髯年轻人,姓鲁名肃字子敬,亲自上前迎候:
我其实也不欲久居袁术之下,想过江投奔义兄孙伯符。怎奈伯符原本一贯也是袁术部曲,我怕坏了他和袁术的关系,为他惹来兵灾,才迟迟不敢轻动。想等他正式与袁术决裂,我再设法走脱。
没错,此人正是周瑜。
“子敬!子敬可在?瑜有要事,特来拜访。”
桥蕤一边听,一边也附和赞叹。
鲁肃听完,这才再无疑虑,表示这就准备让族人收拾,最后还没脱手的屋舍,以及最后十几顷田,也尽快脱手套现。
她们立刻扶住神情委顿的桥蕤,气愤道:“父亲!刚才那人是何来历,看他相貌倒是不俗,没想到人品如此歹毒,竟然威胁父亲。”
周瑜离开桥府,拿到了符传,便马不停蹄又赶回居巢县,第一时间把符传送到鲁家庄,亲手交给鲁肃。
所以,我也需要一人,去丹阳郡为我打探消息,一旦确知伯符有与袁术决裂的心迹,哪怕尚未明发,也好先知会与我,让我有所准备,以免临行措手不及——子敬兄并无官身,过江也不会引人猜疑、注目,乃是最好人选。
周瑜心中挂着桥蕤的差遣,不由郢书燕说道:“嗨,这不是被桥公差遣所逼,四处想办法筹粮……连我本部人马的口粮都被上面征走了,逼得我们自筹军粮。”
只是周瑜自己低调藏拙,不想给袁术卖命罢了。
他也知道随着春谷县那场大败,水军损失太惨,已经没法掩护陆军发起新的攻势了。
此时此刻,又一封前方桥蕤那送来的催粮公文,让周瑜眉头紧锁,只觉这差事简直再也办不下去了。
他犹豫了几秒,反问道:“我虽无官身,但毕竟族中家眷、奴仆、护卫相加,也有近千人之多。从居巢渡江,必然要沿濡须水走水路,出濡须口。如此大动静,守将肯放我离去?”
……
在鲁肃看来,往南去投奔诸葛玄,或者往东南投奔孙策,抑或往正东投奔刘备,都是可以考虑的,需要再慢慢观察这几人的秉性。
周瑜这个提议非常突然,尽管鲁肃早有去意,但他毕竟还在观望,没想好到底去哪儿。
桥蕤吓了一跳:“过江去投敌?!”
“桥公没见过鲁少君,难道还信不过我么?我与他相知甚深,自愿为他担保。再说人家千石军粮都捐了,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
临了,鲁肃还补充了一句,说西囷的粮食,等他的族人家奴搬运完行粮后,如果拿不动的,也归周瑜了。周瑜也不好意思再占鲁肃便宜,只说到时候会给他折价成马蹄金,便于他一路轻便携带。
半个时辰后,居巢城东,一座新收拾不久的庄园门口,周瑜潇洒地翻身下马,也不让人通传,直接就冲进门去。
公瑾也不必恭维我,我不过是觉得这等乱世,结交人情比囤积财货更有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一介土豪,若离了根基,再无人脉,有钱也必遭人算计,还不如自己仗义疏财,多留门路。”
而事实上,寿春、合肥、居巢、濡须口,这四个节点的任何一个被敌人卡住,都足以掐断这条江淮水道。
现任居巢县令,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面如冠玉,剑眉入鬓,论姿容俊朗,风度倜傥,竟还在诸葛瑾之上,仅次于其弟阿亮。
桥蕤听说前天下达的新一轮筹粮令,周瑜居然这么快就办妥了,也是非常重视,连忙在自家正堂接见周瑜——
陆军不够你可以抓壮丁,但战船不够就是不够,短时间变不出来。就像遇到解不出来的数学题,哪怕极度愤怒,也还是解不出来。
周瑜一愣,他原本也就是随口一说,先找个借口,然后再说正事儿。鲁肃过于爽快,连他提的借口都答应了,一时让他不好展开。
周瑜想了想:“虽无万全把握,但今日子敬你指囷相赠,我倒是有了七八分把握——桥公令我再额外筹一批军粮,这本非我分内之事,我若抗争,还是可以和他打打嘴皮子官司的。
搞定鲁肃之后,周瑜次日一早便从居巢县南下,直奔濡须,到桥蕤的将军府求见。
战败的噩耗,汉军水军的嚣张,短短数日之内,便在庐江大地上传开了。
鲁肃这些年能有钱财粮食、周济他人,全是靠不断出卖庄中田地,是把家产底子都变现了,才勉强撑持。
周瑜郁闷得想直接弃官而去、过江投奔孙策。但又怕自己走得仓促,故旧部曲没法徐徐安置、一并调走。
淝水从寿春分叉出淮河,南流进入芍陂(quebei),再流入南淝水经合肥注入巢湖、再从居巢县流出巢湖注入濡须水,最后在濡须口注入长江。
历史上的第二次投孙策,原本应该发生在明年开春,而现在显然还没发生。
鲁肃随手一指送人几千石粮食,出手这么大方,可不得算作“厨”。
袁术占据的淮南地区,有一条沟通长江和淮河的重要水道。北端连接淮河的口子,就是如今袁术建都的寿春。
谁让濡须口所需的粮食、但凡从后方筹集,最后一站都得经过这儿。
如果不想放弃这些东西,他在投奔孙策之前,就得先妥善打点、投石问路。
桥蕤跟孙策当然很熟,听了这话便支吾道:“若能保证是去投孙策,那倒也罢了。只恐这鲁肃未必有此坚贞,能矢志不渝。此去芜湖还要航行百余里,中途需经过逆贼诸葛瑾镇守的春谷县,万一他图省事直接投了诸葛呢?”
不过听说近日豫章甘宁猖獗于长江,刘勋的水军应该也不敢四处乱晃,只要出了濡须口,应该就安全了。甘宁似乎并不拦截民船,应该是诸葛家乐于见到淮南百姓南逃豫章,故意纵容。”
居巢县便是后世的巢湖市,位于巢湖流入濡须水的河口位置。
这位鲁少君所图,无非是觉得留在庐江,产业多半会被人算计谋夺,他想去一处太平之地定居,这才将存粮献出。我受人之礼,自当忠人之事,便请桥公届时开具一些过濡须口的符传,放他一行过江。”
门口的护卫倒也认得他,见是本县县令,并不阻拦,只是直接一溜小跑帮着引路。
其实桥蕤都没指望办成了,只是想做做样子,显得自己很勤勉。
贸然答应周瑜的话,就等于定死了投奔目标,不得不慎。
鲁肃经过这几日收拾,也把能变现的都变现了,不能变现的也都一纸文书送给周瑜,然后卷起细软直接润了。
周瑜走后,桥家正堂的屏风后面,才转过两个分别约摸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臻首娥眉,顾盼神飞。
……
一直怕担责任和稀泥的桥蕤,这才瞳孔巨震,忽然扭头死死盯着周瑜:“公瑾你还懂水战?早知如此,应该奏请陛下为你升官,助我一战才是。”
六月二十四日,庐江郡,居巢县。
偏偏这种事情是毫无办法的,因为海军建设周期比陆军长太多。
孙策打下丹阳郡后,两人名义上都还是袁术的手下,所以袁术把周瑜调回来,周瑜也不能反抗,只能乖乖从命。
十天之内,甘宁堵皖口截杀了三批次敢从皖水驶入长江巡航的小规模刘勋船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