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昨夜秋雨簌簌落了一整夜,晨起时,雨珠滴滴答答地顺着檐角滚落在芭蕉叶上,翠绿欲滴的芭蕉叶已开始泛黄卷曲。
魏紫看账的时候,青橘生怕她受寒,特意拿来一张羊羔绒毯搭在她的膝头。
金梅端来一盏红枣姜茶,神情颇有些肃重:“姑娘可知道,宫里出事了?”
“出事了?”魏紫诧异。
金梅把茶盏放到她手边:“奴婢才从前院回来,听见几位路过的幕僚相公们议论,说是原先的工部侍郎李景林被下狱,慕容丞相审问了整整两日,今天早上终于审问出结果——据李景林交代,贪污赈灾银乃是太子背后授意,所得银钱也全部送去了东宫,他没想到太子会翻脸不认人,为了得到清白名声,竟在宫宴上反咬一口是他一个人贪污的。”
魏紫骤然捏紧账簿。
她蹙眉:“之后呢?”
“晌午的时候,慕容丞相带人去东宫搜查,果然搜出了成箱的银票!就连太子的卧榻底下,都摞着一捆捆银票!因为连绵大雨的缘故,那些银票已经受潮发霉,大半都不能用了。如今朝臣们都在上奏弹劾太子,人证物证俱全,只怕太子……”
金梅没再往后说。
青橘挠挠头,不解道:“太子殿下瞧着那么忠厚老实的一个人,听说治水的时候身先士卒,很受百姓爱戴的,节俭之名连我都听说过,他那样的人,怎么会贪污银子呀……”
魏紫脸色发白。
她以为先发制人,提前揭露李景林的罪行,太子殿下就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被冠上贪污赈灾银的污名,就不会被贬为庶人囚禁冷宫,却没想到……
她合上账册,起身往外走。
暮色四合。
直到府里都点上了灯笼,魏翎才从宫里回来。
魏紫一直等候在前院,见他回来,连忙焦急地迎了上去:“爹爹,听说太子殿下出事了?”
魏翎满脸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你也知道了?我是不信皇太子殿下会贪污赈灾银的,只是人证物证俱全,即便今日朝堂上不少官员参奏陛下此案疑点颇多,可陛下仍旧不加理会。”
“太子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魏紫愈发揪心。
魏翎的脸色愈发泛出青灰色,泄气道:“被陛下禁足东宫,只等明日定案。我瞧着,此案已是板上钉钉,毫无转机了。可怜皇太子谨小慎微一生勤俭,必定是得罪了小人的缘故……”
魏紫紧紧揪住手帕。
半晌,她缓过神,勉强对魏翎露出一个笑容:“老天爷怜悯众生,肯定不会叫皇太子受污名而死。爹爹今日辛苦,厅堂里已经备好了晚膳,我叫小厨房重新热一遍。”
离开前院之后,她回到鹤安堂,却仍是坐立不安。
闺房里点着一支蜡烛。
她望向那点橘色火光,忽然想起了中秋宫宴上,慕容九里的那番话:
——或许你我能吹灭一朵小焰火,可却吹不灭这满殿明灯。若这满殿明灯都要他死,他又如何能活下去?
君父如天。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这天下都是他的,他想处置的人,自然轻易就能处置。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私底下耍的那点小手段,无疑是螳臂当车。
她改变不了旁人的命运,也无法左右天子的抉择。
魏紫的心一阵阵发紧,指尖无意识地轻抚过腕间的白玉竹节圆镯,脑海中,江皇后和皇太子的面容交错掠过。
她在这盏烛火旁静坐良久,忽然望向窗外乌沉沉的黑夜,秋雨无边,潇潇簌簌地漂洒在迷蒙秋雾里。
须臾,魏紫吩咐道:“备伞。”
临安巷最尽头的宅邸。
魏紫撑着伞走到府门前,尚未叩门,一辆马车从巷子那头徐徐驶来,稳稳停在府门外。
她回眸。
马车四角悬挂灯笼,雨雾里收拢橘色光团,依稀可见笼身上题着“萧”字。
驾车的南烛小声道:“少主,魏姑娘来了。”
清寒夜雨之中,一只手挑开车帘。
萧凤仙踩着脚凳踏下马车,南烛连忙在他身后撑起一把纸伞。
隔着漆黑雨雾和府门前的九级台阶,萧凤仙抬头打量魏紫,少女大约出来得匆忙,发髻只用一根金丝楠木雕花钗蓬松挽起,几绺微卷的鸦青额发垂落在额角,更显小脸娇艳欲滴,上身着浅紫色刺绣玉兔捣药的窄袖上襦,搭配霜白色的百褶罗裙,因是冒雨而来,裙裾边缘溅了些深色雨渍。
狐狸眼里藏着笑,他道:“真是稀客,什么风把嫂嫂吹来了?”
魏紫的呼吸略有些急促:“你才从宫里回来?太子殿下出事了。”
萧凤仙漫不经心:“我知道。”
“你……”魏紫纠结,“你曾帮过太子,你就没有受到牵连吗?”
“啊,”萧凤仙忽然弯起狐狸眼,“我不是告诉过嫂嫂,我从未投诚过太子吗?既不是太子的人,又怎会受到牵连?”
魏紫握紧伞柄。
直到今日,她才见识到天子的可怕之处。
天子那样的人……
怎么会轻易饶过太子的党羽?
除非……
她紧紧盯着雨幕里的青年,雨夜寂寂,无边黑暗从巷子两头涌来,似是藏于上京城的大妖,侵袭着她手里提着的灯笼,妄图吞噬掉她。
她打了個寒战,脊背发凉,声线不稳:“伱……莫非东宫里搜出来的那些银票,是你的手笔?你投诚的并非是太子,而是天子?中秋宫宴上的那出戏,是你和天子设的局?”
萧凤仙眯了眯眼。
魏紫看他的眼神令他很不舒服,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
魏紫的心愈发揪紧生疼,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令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今夜,她看不懂萧凤仙。
她害怕地后退,直到纤薄的脊背抵在府门上,才一个激灵回过神,连忙转身往台阶走。
绣花鞋刚踩下一级台阶,萧凤仙从背后握住她的手。
魏紫仓惶转身,提在手里的灯笼剧烈摇晃,她借着明明暗暗的薄光,无措地凝视他。
萧凤仙居高临下,却并没有出格的动作。
他只是解开身上的羽黑色斗篷,慢条斯理地披在魏紫的肩头。
“我从不是什么好人,嫂嫂一早便知。但待你,我从来都是真心实意。奉劝嫂嫂一句,太子的事,不是你能掺和的,若是搭进了性命,只怕将来后悔莫及。”
他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