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年近四十,俨然有大家气象。
“仆名顾亭林,现添为书院三位副山长之末,见过亚圣。”
秦川本以为儒生是书院里出类拔萃的学生或者讲师,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书院三大副山长之一。
书院没有设山长,因为他们认为唯有达到诸子境界的人才有资格做山长。
秦川对顾亭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倒不是因为顾提学。
他道:“顾先生,莫非是安平二十七年那位被黜落的解元?”
安平二十七年第一件大事,便是有一位生员参加神都的乡试,本被取为解元,但放榜之前,便被黜落,从此不再有参加科举的资格。
这位生员便是顾亭林。
秦川没想到这人竟然加入了书院,并成为书院三大副山长之一,哪怕排名最后,亦有些不可思议。
这人是真正的学问大家。
秦川心里清楚,他这个亚圣,其实名不副实。
“正是仆,不过仆在书院化名江山,承继一个老夫子的道统,才进得书院,因为在书院书教的好,大家抬举,做了副山长。比起亚圣在殿试上做得好大事,仆这点成就实在微不足道。”在他看来,秦川会试时百圣齐鸣的事迹,完全不能跟秦川怒斥安平帝相比。
他尊称秦川为亚圣,乃是因为秦川在殿试上做的大事。
秦川对顾亭林的事迹有些了解。
这人在神都参加乡试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王侯,言语颇是狂妄,让安平帝知道后,颇是不喜,将其黜落,永不叙用。
如今他、袁洪加上顾亭林,可谓贯穿安平朝前中后期三大刺头了。
一个武圣,一个大儒,一个亚圣。
秦川说了顾亭林的事迹,袁洪听后十分欢喜。
三人就在亭子里喝酒。
顾亭林一来就表明自己隐藏多年的身份,自然是对秦川信任至极。其实他的身份,书院里不少人都猜出来,可是猜出来也不会告发。
书院的副山长有名义上的尊位,但不值得学生、讲师们勾心斗角,因为只有通过众圣殿的考验才能成为副山长,不是说这个位置空下来,你就能上去。
书院现在有三个副山长,只说明如今仅有三人通过了众圣殿的考验。
而且众圣殿真正的掌控者是天书。
除非真正的山长出现,否则天书会一直通过众圣殿,为书院护道。
那是书院最大的底牌。
天书是众圣道统汇聚,无数典籍汇聚诞生的神物,自有书灵。
号称能知过去未来。
但是能得到天书垂青,让它答疑解惑的人,自来极为罕见。
酒过三巡,顾亭林终于说明来意,
“我听说亚圣在陵州府曾和人办过一个叫明报的东西,我向来喜欢阅读邸报,了解天下大事。对亚圣的明报,颇是喜欢。亚圣既然在陵州府办过明报,有没有想过,在神都再办一个明报?”
顾亭林微笑看着秦川。
秦川:“报纸确实是一件利器,我欲冲破一切,打碎一切,再造寰宇,才想出报纸这事物来,顾兄真愿意助我办报纸?”
他清楚顾亭林是什么人,而且自己在殿试上的意图,有心人肯定能判断出来,没什么好藏着掖着了。
他不装了,他摊牌了!
顾亭林哈哈大笑:“正是怕亚圣不行此事。当今理学,空谈心性,空疏学风,不以经纶世务为目的,仆早看不顺眼了。只是遍览群书,求诸百家之言,研究疆域、形势、水利、兵防、物产、赋税等国之要务,依旧不得要领,还请亚圣为我解惑,如何才能提出要领来,照破这黑暗浑浊的世道?”
秦川微微一笑道:“顾兄何必诓我,你已经想出答案,是不是要试探我?不如我们各自在掌心写字,亮出来对照一二,看是否所见略同?”
顾亭林洒然道:“亚圣知我,袁兄也是洒脱之人,要不要也加进来?”
袁洪道:“我可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师父和顾兄都比我有学问,你们说,老袁跟着干便是了。”
他说话间,又闷了一口杏花酒。
天牢里不是没有酒,可喝酒需要气氛,需要地方,天牢那破地方,再好的美酒,都尝不出酒味。
于是秦川唤清清取来笔墨,和顾亭林各自在手掌上用小楷写了八字。
然后亮出来对照。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顾亭林哈哈大笑,“果然,亚圣知我。唯天下人人有自奋之心,才能拯救世道。”
秦川道:“既然顾兄打算跟我一起办报纸,不如重新取个名字,有别于明报,顾兄来取吧。”
顾亭林:“固所愿也。叫大梁民报可乎?”
民和明音相近。
但民报的民字,体现出以民为本的意旨。
正是要天下之民,人人皆明,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才能人人有自奋之心,不局限于士人。
秦川:“可。”
顾亭林:“亚圣公文采飞扬,不如给民报提一首词,以壮声威。”
秦川笑道:“自己写的倒是没有,但曾听过一首词,借来一用。顾兄和徒儿请听我念来。”
袁洪看着是个粗人,实则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学问起码有举人的水平。
他愿意跟随秦川,除开想要看清前面的路外,也有秦川是状元公的因素在内。
他这几日,还没见得秦川做得文章诗词。
虽然秦川说是听过一首词,能入其法眼,作为民报的开头词,必有不凡之处。
袁洪自是凝神细听。
顾亭林听过秦川的水调歌头,豪放大气,如仙人所作。又有那鹊桥仙,况肯到红尘深处,这样的句子。
一直盼着秦川的新词。
所以才情秦川作词。
见秦川竟说要借一首词作,心里不大信。
他猜想是秦川作为亚圣,再沉迷于诗词小道,难免使世人效仿,误了大道之学。亚圣者,引领一时之风骚也。
有此顾虑,故而假托他人。
顾亭林凝神细听。
但见得清明雨落纷纷,秦川对着细雨,吟道: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
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
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东方白。”
一曲歌罢。
正中袁洪和顾亭林心怀。
他们生于理学世道,对理学森严的天道规则本能抵触。因为理学的天道,是一种让他们本能反感的霸道。
说伱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所以皇帝说的话,不能违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们打心底里是有一种冲破一切桎梏、打碎一切枷锁的气概,这天地不对,那就再造寰宇。
只是又没这个能力。
袁洪才会呆在天牢中。
顾亭林才会在书院教书。
秦川那句“陛下欲反乎”,正是这种气概的体现。
当着梁帝面,说出这样的话,他们也就做梦想过,真这么干,估计一点容身之地都没有。
也就秦川敢这么干,有这个资格这么干。
用理学赋予的亚圣身份,抨击理学的天理化身——皇帝。
简直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顾亭林听说这事后,当天就大笑起来,特意开封了一坛黄宗之藏了好多年的女儿红。
黄宗之气得直跳脚。
骂他无君无父。
但还是陪顾亭林喝完了一坛女儿红。
事后就去劝梁帝了。
但是梁帝真不听他的劝。
接下来便是顾亭林去筹措办民报的事,他打算先发个内部版本,在书院里试行刊发。
顾亭林自己虽然没有钱,可是书院的两个副山长、讲师和学生们有钱的不少,办报纸的启动资金不缺的。
他为人狂放不羁,学问渊博似海。
虽然屡屡有离经叛道之言,可学生们都很喜欢他的课。
认为说是在诸子的时代,顾亭林便是楚狂接舆那样的贤者,比不得诸子,却也是特立独行的大贤者。
昔年楚狂接舆唱着歌从夫子车前走过,他唱道: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夫子下车想和他说话,可他故意避开离去。夫子始终没有得到和接舆说话的机会。
其风采令夫子都称叹不已。
秦川在顾亭林去筹办民报时,开始想接下来要在民报上写的内容。
但是天色快黑了,他忍不住有些犯懒。
他可是亚圣啊。
只是前段时间那么累了,难道现今不能享受享受。
清清好久没给他按摩了。
还有婴宁,看看自己给她布置的功课做的怎么样。
这种犯懒之心,让秦川不觉得愧疚,反而有种轻松释然。
说明他还是个人。
长生得道其实是一件很矛盾的事。
因为长生者,随着岁月推移,很难不变得无情起来。实在是经历太多,便看淡了。
莫说长生之人,即使凡人,一到了四十岁,临近中年,许多事都会看淡,几人还能少年意气,见颜色而慕少艾。
比如王孚到了四十岁,虽然还会喜欢女色,可未必想跟女人多说话,只是生理冲动,而不会再有少年时那种遐思。
届时可能喜欢钓鱼胜过女色了。
成熟的代价,无非是舍弃一部分情感。
秦川始终带着婴宁、清清的原因,便在这里。
她们不只是自己亲人和仆役,亦是一部分情感所在。
有时候秦川都觉得自己实在过于自私,妄自尊大,喜欢替清清、婴宁做主,还打着为她们好的想法。
可是他一个求道之人,妄心能不大吗?
自来成圣者,皆有妄自尊大之心,才能打破成见,生出再造寰宇的气魄来。
只是要把握一个度,过犹不及。
这个度,便是最难掌握的事。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最难便在平这个字。
若是掌握了,阴阳造化,行圣德之道,那便容易了。
没什么事是一蹴而就的。
修行求道,到了一定高度,只能一边摸索一边犯错。
不犯错,那也不是真正的修行。
圣人也有过错,在于过而能改,且有容错的本钱。
天色虽暮,雨未歇。
袁洪是闲不住的,他不常回监正的院子住,喜欢去附近的山里,以他的本事,去终南山都很近。采药炼炁,潇洒自在。
清清也是闲不住的。
她虽然也每日修行,可是闲下来还是会做家务事。
修行不过是家务事后的闲暇之余才会进行。
在她看来,自己服侍公子是天经地义的。
真有一天公子不让她服侍,她会觉得天塌下来。
这让秦川会想起倚天屠龙记的小昭。
可是他并不是那么喜欢小昭。
清清给秦川按摩,很是仔细认真,随着她得道人身,修行神宵炼神术愈发有成,按摩的力度越来越好,能跟上秦川日益强壮的肉身了。
秦川:“你有心事?”
他能察觉到小侍女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秦川能用神通道术窥视清清的心事,可他从没这样做,仅凭自己的思维去猜测。
再是亲近之人,也要给对方留一些私隐的空间。
他察觉到清清是有些话想要说。
可她一向不是多嘴的性子。
“奴婢有些想陵州了,想念五柳庄的梨花树,这时候应该开花了吧。还有门前的柳絮,客栈不知道有没有新的客人。但是奴婢知道公子暂时回不去。”
这是她得道人身以来,第一次跟公子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秦川微微一怔,轻轻道:“其实我也想陵州,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回去的。”
神都虽大,不是久留之所。
秦川也喜欢陵州。
但有些事没做完,便暂时离开不得。
而且现在他回去,无疑是给王家、禹江龙宫他们招灾惹祸。
亚圣,好大的名头。
其实也只是名头。
能防明枪,却难躲暗箭。
清清道:“奴婢多嘴了,其实只要公子在的地方,奴婢都很开心,只是回到陵州,更开心一些。”
她的心意其实不止这些,而是觉得公子做的那些事很危险,和皇帝作对,和理学天下作对,她不是不明白这些事理的小女妖,所以知道这样做,其实很危险。
她不关心天下好不好,只关心公子好不好。
秦川其实也明白的。
他轻轻念了一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哪有那么好回去。
不来神都,不在会试里,百圣齐鸣,那众圣的道韵哪里会让他得到。既受之,便有因果,终归是有代价的。
如果不取这些道韵,便不能恢复修补元神和道种,杀劫来临时,一切美好都禁不起真正的折腾。
终究如镜花水月,一场幻梦而已。
得道容易守身难。
他做这些事,便是为了守身。
封神演义里石矶娘娘的事迹,让人心有戚戚。
杀劫来临时,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哪里是躲能躲掉的。
因果恩怨无处不在。
如果没有杀劫,没有因果,他在陵州做个举人,便足矣。
可是他身上有大因果。
从获得广成子道统时就注定了。
元始、太上、诸圣、甚至还有疑似上清道统的神霄道……
有这些大因果在,他怎么退出江湖,不问世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太能体会这句话了。
在清清的按摩下,秦川沉沉睡去。
这一觉格外踏实。
无梦。
秦川醒来,就打算落笔写民报要连载的书。
依旧是。
从心开始的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