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秦川自不知他和钱塘君一场跨越千载时光的对视,竟引起那样大的风波。
即使知道,也是不在意的。
清清她们回来了,十分欢喜。虽然她是龙宫出来的,可再次回到龙宫,总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
现在的五柳庄,才是她们的家。
她如此,其他妖更是如此了。
至于婴宁,倒是没那么欢乐。大抵难得出去玩耍一趟,觉得新鲜。小孩子才向往外面的世界,成年人都想回家。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不外乎如是。
秦川没有故乡。
确切的说,几世轮回,他习惯了此心安处是吾乡。
“公子,奴家有点事要跟你说。”
开口的是冰雁。
她一向很有分寸,不是重要的事,不会开口。
“嗯,怎么了?”陵州城一遭劫难,秦川收获不小,元神成长一大截,他再没那么大的危机感了。
何况习得剑光分化,凭此剑术,颇有种天下大可去得的感觉。
旁人若是得了剑光分化的传承,哪怕是鬼仙,只要不是专精剑术一道,起码要花费数十年时光才能理解消化。
秦川则不用。
他于剑道一途,本就有极高的天分,何况已然成了元神,且眼下元神成长一大截,天资悟性实是非此方世界的修士所能想象。
因此小画妖的请求,只要不是什么难事,他应该可以轻松解决。再难能比先前解陵州城的危局更难吗?
何况画妖遇到的麻烦,秦川心里多少有些底。
“我们姐妹近来积蓄的姻缘香火已经快要满溢,但是迟迟没有领得转为正神的符诏,神位不聚,那些源源不断的姻缘香火会无从消化,只怕时间一长,我们姐妹就会被香火所害,魂飞魄散。还请公子搭救我们姐妹。若没有其他办法,将我们姐妹二人先封禁着,阻隔香火也好。”
一般而言,受了香火,只要起了神庙,便可以有寄托,凝聚神位。不过冰雁玉湖受的不是普通香火,而是姻缘香火。
此方世界的姻缘香火须得有正神的神位才能转化,这样的神位一般是由天道降下符诏或者掌管姻缘的泰山娘娘敕封而来。两人久久不得符诏敕封,神位不聚,姻缘香火超过自身阴魂能承受的范围,反成了毒药砒霜。
冰雁、玉湖的来历,秦川清楚明白,那是再可靠不过的。说是他半个私生女也不为过。
终究不是其他异类可比。
他怎么能坐视两女有魂飞魄散的危险呢?
秦川道:“封禁非是长久之法,久而久之,禁法衰弱,露出空隙,终究要承受香火。这样吧,我给你们立下一座庙,封你们为神,往后姻缘香火自然会补益伱们的神魂。如此一来,你们须得长期留在神庙里了。”
封神他不是第一次干。
此前有过两次。
一次是土地神,因为当时存在试验的想法,另一次是无意的,说起来还在土地神之前,他给灶神庙画了神像,谁知吸引到孙山的残魂,使其成为一个另类的灶神。
前两次都是被动的,这一次是主动。
相比那时候,现在秦川的元神和神通亦非是同日而语。
封了两画妖后,它们成为姻缘神,兴许还能给他带来灵机的线索。但无论有没有线索,这件事秦川都准备去做。
与此前封神的懵懂无知、机缘巧合不同,这次秦川对封神的事,颇有参悟,对其缘由过程,有更深的了解。
大地是以元神洽和天道,感应神机,以自身道种为灵引,取一方水土日月的玄机,制成符诏,通达天道,便可敕封正神。
前两次能成功,那是灶神庙本就万事俱备,只差灶神画像的一点感应。秦川作画,孙山落魂,使得原本的灶神没来,诞生了一个新灶神。
至于土地神,本就凝聚了神位,秦川不过是相当于给他开了一封介绍信,通达天道,给土地神从合同工,转成正式编制。
两次皆有取巧之处。
眼下敕封二妖,得走正规流程。
立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只是两妖神位一成,若是失了职责,香火衰落,神力自然会削减,直到最后神位会破碎,阴魂也会随之溃散掉的。
总之,香火成神,大都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能长长久久者,少之又少。
所以自古而今,有多神庙荒废,无人祭拜。
秦川希望玉湖、冰雁能长长久久下去。
成了正神,就很难离开自己的神庙附近,相对而言,算是失去了自由。只是对自屏风诞生的画妖而言,见天地山川那样的自由,暂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没有见过,就不会那么渴望。
冰雁也是喜欢安静的,至于玉湖,能陪在冰雁身边,便已足够。
接下来几日,陵州城出了一件热闹事。
那就是王孚王大少爷,作为上错花轿嫁对郎出版商的东家,准备在陵州城北郊的乱坟岗起两座庙。
一座是土地庙,是从郑村的村口搬迁过来,另一座是姻缘神庙。
里面的姻缘神是上错花轿嫁对郎的两位女主。
给故事里的人物立庙,倒不算新鲜事。
前几日陵州城遭遇一场噩梦,正需要起一座神庙,热热闹闹地搞个庙会,冲散秽气。
至于乱坟岗自然是王家出钱,搬迁到了乱坟岗后的秋云寺,王员外从外地回来,还出钱给广法这个崂山道士,立了个衣冠冢。
至于镇魔司和清凉寺的人已经回去。
佛骨舍利被墨蛟夺走的事,要等朝廷做最后的定夺。
其实镇魔司和清凉寺知道真相,佛骨舍利最后没落在墨蛟手里,而是被一个疑似清凉寺的僧人夺走,再没现过踪迹。
镇魔司损失了三位镇魔使,还有受重伤导致残疾的。许多事都要回去扯皮,又是一番角力。
至于周知府的谏迎佛骨舍利的奏章到了京城,亦提早一步,引起轩然大波。
秦川是处江湖之远,不忧庙堂之事。
在王家的牵头下,连黄家这样的乡绅都参与进来,还有临川画舫和红楼的赞助,大家一起备好三牲,去了原本是乱坟岗的北郊的两座神庙。
先敬土地神。
至于临川画舫和红楼的姑娘们,很快就去了旁边不远的姻缘庙,开始祭拜。
“姻缘庙”三个大字,用古篆体写就,当真是流风回雪,清逸绝伦。据说是陵州第一才子秦相公亲笔所写。
庙里的神龛供奉着两位娘娘,自是玉湖和冰雁。
如今玉湖敕封为桃花娘娘,冰雁则为红鸾娘娘。
红鸾是秦川在现代时有过的姻缘神,这方世界恰好没有,他便以此为名。
至于桃花,此方世界也是没有的。
秦川悠然立在禹江的江畔,今日江雾弥漫,秦川遁出元神,出现在云雾之上,手持诛邪笔,书写出敕封符诏,以元神感应天道,符诏一成,即抓来一捧泥土,取来江水,泥水相合,虚幻的敕封符诏打入泥水中,形成一道半虚半实的道符。
“去。”
秦川一弹指,道符急急如律令般,一瞬而进姻缘庙,一分为二,进入两个姻缘神娘娘的神像中。
恰好此时,祭拜仪式完毕,两个娘娘的神像放出光芒,虚空中出现两个神像一般无二的女子,一个跳脱活泼,一个温婉娴静。
正是桃花娘娘玉湖,红鸾娘娘冰雁。
起了神庙,里面的神灵显圣,自然能更好汇集香火。
修道可以低调,修神聚香火,却万万不能低调。
二女显圣后,这些青楼姑娘更加心诚,只是苏香和兰操没来,两人似乎对来神庙这类的地方有些忌讳。
姻缘庙内,姑娘们泛起丝丝信仰,点点香火,好似温热泉水浇灌在显圣的二女身上,刚刚凝聚的神位得到加持,开始凝实神体。
至此,她们的姻缘香火才落了实处,跟这些信徒生出紧密联系。
…
…
夜深人静。
秦川才来到姻缘庙。
“拜见公子。”
秦川微笑道:“不必多礼,成神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冰雁回到。
“很好玩。”玉湖没心没肺。
秦川轻轻道:“往后‘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姻缘’,须得小心谨慎,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上错花轿嫁对郎的。”
说着,他笑了起来。
两女也自莞尔。
随后冰雁取出一根红绳,道:“我们姐妹炼成两根姻缘红线,这一根多的,便交给公子,兴许公子用得着。”
秦川于是将红线收下。
这是神道的宝物,不在于威力,而在于其功用妙处,非是一般法器可以具备的。
两女神力低微,目前红线的威力仅限于凡人和修为低浅的武者、修士,等她们位格提升,红线的威力自然水涨船高。
但不能乱用。
姻缘之事,还是和因果扯上关系的。
成就一桩孽缘,终究要算到她们身上。
冰雁将其中一根红绳交给秦川,那自是二女对秦川深深的信任。
随后冰雁又告诉了秦川灵机的事。
原来这世界有一类存在,身具一方山川汇聚而生的灵机,或是隐化红尘,或是归于世外,或人、或鬼、或妖等等不一而足。
小倩正是身负灵机的存在,经由一个契机,灵机发出,聚集到了二女诞生的画屏上,与姻缘香火结合。
通过冰雁的描述,秦川大抵猜到,所谓身负灵机的存在,大概多是聊斋故事的各类主角。
这些存在,正是聊斋世界构成的基础。
看来他要收集灵机,需从这些存在当中下手。
也罢,佛骨事件风波不小,他出去游学一趟,倒也正合适。马上就过了年关,春暖花开,适合出游。
世界那么大,正好去看看。
仗剑出游,惯看风月。
至于婴宁,放书箧里就行了。
倒是清清的本体,得想法子收纳一下。
说起来,确实需要一个储物袋之类的东西,收容物品。
看能不能去龙宫打打秋风。
至于黄沙,就在他出游时,留着看家护院好了。
家里的两条黄唇鱼,都快成精了。
门前的五柳还住着五鬼。
等他出去游学,五柳庄岂不是名副其实的鬼宅?
找到灵机的获取途径,秦川又和两女说了一会话。两女看着还有些欢笑,可是神情多少有些伤悲潜藏着。
大抵像是离家去工作的孩子,不能再在家里呆着了。
五柳庄就是她们的家。
好在也不算太远,随时都可以回来串门。
只是秦川要是不在家,这门也没啥好串的。
旁边的土地神也是秦川的从神,这些事两女已经知道,往后有事还可以找土地神。
至于灶神的事,秦川没有说。
那是一个秘密。
传出去,引来真正的灶神,总是个麻烦。
不过真来找麻烦,秦川手中的青玄剑也不是软的。
当年钱塘君凭一手剑光分化的剑术,可是“上与人皇争锋,下与天神为敌”,乃是活脱脱的一尊杀神。
步出神庙外,北风拂面而来。
秦川意态闲适,同时也有些不为人知的孤独和寂寞。对一般人而言,这似乎令人容易伤悲。
但秦川早已习惯于此,而且能发掘出其中好的一面。这些情绪,也会让人摆脱人世间的纷扰,使自身得到一种格外超然的宁静。
不是打坐入定带来的宁静,也不是经历生死恶战时,陷入井中月的冷静,而是“本来无一物”的超然。
回到家中,即使决定明年去游学,这个年关也是要好好过的。
这是他觉醒以来,和婴宁渡过的第一个新年。
过了除夕,便长一岁。
至于生日,秦川不大记得。
婴宁的生日,他记得是上元节。
那是每年第一个月圆之夜。
元宵又称之为元夜。正月为元,夜为宵,故称为元宵。
五斗米道崇奉的神为天官、地官、水官,说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并以三元配三官,说上元天官正月十五生,中元地官七月十五生,下元水官十月十五生。
婴宁上元出生,正是天官诞生的日子。
天官赐福。
难怪聊斋故事里,婴宁最得原作者喜爱,谓之“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然笑嫣然,狂而不损其媚。”
这类笔墨是其他聊斋奇女子中少见到的。
…
…
第二日,王孚来到五柳庄。
“留仙,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王孚笑着道。
秦川好奇:“什么好东西?”
王孚拿出一颗梨树种子,“还记得上次买梨的事吗?那个梨贩又来了陵州城,找到我,送了我这颗梨树种子,说是他们那最好的树种,因为上次我买了他一车梨,让他能早点回去,省了时间,能多做一趟生意。特意从家乡带了一颗树种给我。我记得他那梨子格外香甜脆嫩,汁水丰盈。想着要是能把这梨树种子养活,你我往后就可以吃新鲜的好梨子了。”
秦川笑了笑:“是不是,青云道长还告诉你,这梨树种子格外不同。”
“咦,你怎么知道的。”
秦川洒然道:“看出来的,这梨树种子有灵气,我栽到庄园里试试,只是再如何快,开花结果最少是明年了。”
因为庄园的水井通灵脉,用井水浇灌成长,想必会成长很快。
桃养人杏伤人,梨树下埋死人。
借这一颗有灵气的梨树种子,倒是可以把圆业的尸体埋在其下,将圆业彻底处理了。
“莫说明年,后年我也等得起。只是你要是去参加乡试,往后再去京城参加会试,过得几年,你就是翰林了。往后,我们还能见几次呢。”
王孚颇有些伤感。
其他人都觉得他是草包,只有留仙能看出他是商业奇才,说他内秀于心。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留仙还送了他这一副对联呢。
老头子看了都觉得好。
老头子倒是不怎么说他。老头子哪里都好,就是气色太好了,指不定哪天还要纳一房小妾。
眼下他和老头子是半分家的状态。
王孚的担忧不是偶然,因为昨日他晚上兴起,想着好久没去红楼接济那些可怜的姑娘,去了一趟。
不小心撞见老头子在红楼听曲。
他那是去听曲的吗?
这点牢骚,他都不好跟留仙说。
秦川:“王兄你是富贵闲人,我是山云野鹤,咱们就不适合庙堂,我即使去参加了会试,也不一定要做官。”
王孚:“你不做官,我高兴又不高兴。不高兴,一是你不当官,我岂不是少了个大后台,二是担心浪费你一身才华。”
他是知道秦川不在意这些,才说出心里话,自己就是想抱留仙的大腿。
秦川心想,等他收集足够的灵机后,再考过会试,殿试,进了书院,寻机会把道韵弄到手,便当事了拂衣去。
秦川微微一笑:“王兄,有道是‘人间富贵花间露,纸上功名水上沤’,富贵功名都是浮云,何必过于在乎。即使我不做官,也能担保你一世富贵无忧。”
“哈哈,你说我就信了。若有来世,我还来找你。”
他是知道的,秦川肯定会活很久。
一个连鬼神都不惧的人,怎么会是凡人呢。
秦川心想:“若有来世,我便渡你一回。”
他知道,今生的王孚受不了修道的清苦。
修行是需要道心萌发的,正如人人都知道科举是正途,但真能定下心,十年寒窗苦读的,又有多少呢?
修道在于能持否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