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阳初露,湖畔层层鳞浪随风而起,挂着两个黑眼圈的郑曲尺伸手拍了拍一身的尘灰,又打了个哈欠,就端着一盆红肉去喂她的新宠白狼了。
她睡眼朦胧站在边上,随手丢了几块肉过去,然后就捧着盆,蹲在旁边两眼放空兀自发呆。
嗷呜~
“还没吃饱吗?”
郑曲尺听到一声狼嚎,又打了一个哈欠,再次丢过去几块,但这一次它们却不吃了,而是焦躁不安地左右踱步,并眦出尖牙,发出一阵阴森的嗥叫声。
嗷呜~
嗷呜~
“这叫的还挺有节奏的,不是没吃饱吗,那就是渴了?”
郑曲尺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来偏过头,打量它们两只半晌,忽觉情况好似哪里不对劲,她发现它们根本不是朝着她在嗥叫,而是朝着她身后……
她脸色遽然一变,即将转身之际,只见天边千万缕瑰丽的朝阳铺映红了白鹭湖面,穿过了沙沙斑驳的树梢,又照射在了她的瞳孔内,亦倾洒落在了地面。
与其同时,一串响亮而悠长号角声,像被纸蒙住的低频震耳,却经久不绝缭绕于金鹭猎场的上方。
这一声长号传来,便代表着六国试兵,正式拉开了序幕。
站在哨塔上的士兵精神一震,他们伸长脖子,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着急慌忙大喊道:“快、快防守,有敌袭,有敌袭。”
营地边,建立了七座哨塔,七个嗓门康亮的哨塔兵,他们同时监测到了随着一声战号打响,从红杉林中一支如惊涛拍岸的敌军奔啸而至。
那醒目蓝帜的“惊涛之浪”,宛如一支钢铁之力,锐步难挡地疾步迅捷来到邺国营地数百米开外。
“是宏胜国——“
“千名宏胜国将士正朝着咱们营地挺进,郑副官,速下令。”
在这一系列的狂乱焦燥的催促间,郑曲尺转过了身,红光带着炙热的力量照射在她的脸上,她微微眯起眸子,只见不远处长长的队伍迎着朝阳,满身血气一般冲杀了过来。
她顿了一下,神色如同被晨光模糊了一般,叫人瞧不清晰。
众人只听到一声明丽清亮的嗓音沉静道:“全体守兵,全数回撤入营地!”
一声令下,哨兵最先听见,身为营地的“传声筒”,他们的责任就是在高处向周围范围单位传达,确保营地内所有人都能够听见。
“全体守兵,全数回撤入营地!”
“全体守兵,全数回撤入营地!”
七人分别在各自职岗上负责传达命令。
而原本驻守在营地垒壁的士兵,立即从持械准备冲击搏斗的姿势,变换成了操起兵械掉转头,全数都跑进了垒壁内。
宏胜国一众见到邺国连面都不敢露,撒腿就逃的这副怂样,一个个都不由得神气活现。
统帅沈堂中遥指着郑曲尺扛着两头白狼掉头就跑的身影:“哈哈哈哈,都看看吧,这邺国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了,看到咱们攻来,闻风丧胆,副官就是多余担心,还让咱们派先锋军队过来一探究竟,根本需不着,都与本帅一起冲进去!”
沈堂中敢这么狂妄嚣张,不过就是知道昨日元星洲领着一支队伍离开了营地,至今未归,这并非一件什么秘密之事,各国派出的斥候皆会留心这种重要的消息。
宏胜国那边见元星洲他们没有出没在他们的地盘附近,便盲猜他肯定跑去别的地方,埋伏别的敌军了。
如今就只留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郑曲尺,守着这样一座空巢营地,正好叫他们过来一举铲获,直接烧了他们的退路。
得意、兴奋与嗜血的心态萦绕于沈堂中,他那日在夜宴上放话要“玩残”郑曲尺,这一次他定要践诺不是?
“听说他们挖了沟壕,都给老子注意点脚下,以防有陷阱!”
沈堂中毕竟是一名老将了,他粗中带细,并非纯然会被即将到手的胜利与大快人手的场面而冲溃了理智,而放松了该有的警惕。
“是!”
他们走近,便看到了一条细长的沟壕,又浅又窄,两边挖啃了两级土梯,宏胜国的士兵尝试的迈了迈脚,然后都默了。
邺国但凡再多挖远几寸,他们这一步估计都得迈不过去。
“呸,什么玩意儿!”
“呸。”
宏胜国的一众骂骂咧咧的跨过“沟壕”,不,应该是跨过涸水沟吧,沈堂中这时却拧眉道:“事出古怪,别中了他们的诡计。”
“不能吧。”
将信将疑,宏胜国一众士兵谨慎地摸索着到了垒墙那边,期间他们并没有发现邺国在外面设置什么歹毒陷阱,地平平坦坦、路顺顺当当。
“统帅,昨日他们又垒壁、又挖沟,还建造了几座哨塔,估计根本没时间干别的,估计以为其它人会筹谋一番才进攻,你没见那邺国统帅都没有回来,他们哪晓得咱们会等号角一响,兵贵神速便已经来到他们营地外边来了。”
沈堂中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就这么短短一日来择地扎营,他们却搞了这么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堪用又不经事,哪有时间来布置其它。
再说邺国的弄了个女当副官不说,还是一个对打仗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她能懂什么?
沈堂中越分析越觉得邺国还真是自取灭亡,自宇文晟死后,邺国再无一人能够守住邺国诺大的基础了,但他们这种破罐子破摔的行为,也叫他能够从中得利,他自然乐得享用了。
“这些土胚墙倒是垒得平整啊,就跟砖块似的。”
垒壁的墙体触手一碰,还有余温,表面好像是被火熏烤过一片黝黑,这些墙体并非连成一体,而是像迷宫一样,墙体与墙体之间会留下一人肩宽的距离,人可从中穿缝而过。
也不知道这些邺国人垒壁是偷工减料,还是另有所图。
这些土胚墙不仅外面一层,他们钻进去,发现里面还有一层,层层交叠,形成一种视觉上的阻挡,明明的空隙,但却无法一眼探知洞察。
古里古怪。
沈堂中觉得这些墙体叫人心底发毛,立即叫人穿行而过,不准逗留,他们一路前行,却始终不见邺国的人来偷袭或者阻拦,甚至邺国营地内,连声响都听不见。
沈堂中挥手:“且慢。”
“统帅?”
“派人先去探探。”
“是。”
一个领队带着十几个士兵摸索着进去,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统帅,里面的确是邺国营地,不过没瞧见邺军,看足迹分布,十分凌乱匆忙,他们应该是都跑到白鹭湖畔去了。”
沈堂中一听,担心叫他们逃了,挥手一招:“走!”
火急火燎冲入邺国营地,前方平坦的草地上,搭建着长长的两排帐篷,四周围有冒有余烟的篝火,土灶内有昨晚剩下的羹汤,锅瓢器皿散乱一地……
宏胜国一看这情形,就知道他们已经挺进邺国营地的“腹部”,前方由他们抵挡排推前行,他们不得已,肯定会逃到后方的白鹭湖畔。
白鹭湖水边植物茂密丰盛,人若潜藏在其中,一时还真难以辨别具体方位。
沈堂中已经肯定他们耍不出什么花样来了,于是大声喊道:“郑曲尺,别再装神弄鬼了,赶紧出来吧。”
边喊,他边招手让队伍继续前行:“你若不想死得太难看,就自己出来投降吧,兴许本帅一时可怜你,便放你一条小命。”
这时,藏起来的人突然怒不可遏的回喊一声:“谁放过谁还不一定呢。”
“原来藏在那边。”沈堂中眼睛一亮。
“统帅,该如何处置他们?”
沈堂中冷哼一声:“除了郑曲尺,其余的人全杀了!”
这话一出,宏胜国的士兵都惊色:“可、可是这次六国试兵,事先声明以对战演示为主,尽量不伤及性命……”
然而沈堂中却冷厉下脸来:“本帅的话你们听不见吗?”
将士当即一震:“是!”
沈堂中冷冷一晒,他现在杀了这些人又如何?哪怕他将元星洲一并给杀了,料他邺国也不敢拿他怎么样,更何况那邺后只怕更是巴不得在此次六国试兵场上,元星洲蒙难。
沈堂中叫士兵们包抄上前,他继续引郑曲尺开腔。
“啧啧啧,你可真可怜啊,想必元星洲将大部队带走,只剩下几百上千人在这吧,他倒是半点不顾及你的性命啊。”
果然,暗藏的郑曲尺不受激,怒气冲冲地跳出来:“放你的狗屁!沈堂中,我还以为今天第一个来的会是沐金呢,倒没有想到最心急的却是你。”
“哈哈哈,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是不懂这个道理吧。”
这时,郑曲尺看着猖獗狂笑的沈堂中,盛怒的表情慢慢沉淀了下来,她道:“我当然知道啊,我更知道,早起的虫子,被鸟吃。”
沈堂中见她一改方才恼怒的神色,表情闲逸淡定,明明看到了大批宏胜军朝她的方向包抄过去,她却一点紧张惊慌的感觉都没有。
沈堂中当即环顾一圈,却不见任何可疑之处,他眯了眯眼睛:“郑曲尺,你不必逞口舌之快了,你是不是以为有六国口头之约,不杀投将与败兵,只以演习为目的?本帅告诉你,这是猎场,那便是以猎杀为目的,我为猎手,你为猎物,你别指望本帅会心慈手软。”
“你不打算遵守六国试兵之约,不杀投将与败兵,对吗?”
“规矩都是给弱者定制的,本帅为什么要遵守这种无聊的条约?”
郑曲尺道:“很好,既然你不守约,撕毁承诺,那我也不必手下留情了。”
沈堂中听到她说这种话,只觉得一股抑止不住的荒谬笑意从胸腔冲涌而下,他正咧开嘴准备大笑时,却突然感觉到脚下有异。
他一惊,却没发觉到什么情况,然而前方一阵惊呼如浪潮汇成一片,尘土飞扬,一片混沌嘈杂之下,地面却轰然塌陷,像倾斜的洪水一般将宏胜军淹没了。
“这是什么?!”
沈堂中与身后一众随军,急忙跑过去,只见在营地内竟被挖了一个数丈深、宽愈百米的深坑,方才去伏击的队伍这会儿大多数都集体滑坡掉入坑里了?!
这一个个摔得人仰马翻,痛苦哀嚎,只见底下是尖锐的石块,又硬又锋利,人掉下去断胳膊断腿不在少数。
更有甚者摔破了脑袋,又加上人撞人、人砸人造成的二次伤害,只见几百上千名的宏胜军同时遭了大难了。
沈堂中大惊失色。
他做梦也没想到,她郑曲尺竟会在营地里挖这么大个坑来引君入瓮,更没想到他们短短一日的时间,就搞了这么多名堂出来。
这么大一深坑,几百人忙一天也怕是难以完工吧,令他更不解的是,这深坑陷阱是怎么做出来?
与普通的坑杀不同,这么大面积的浮盖伪装物,是如何做到的?
沈堂中惊怒与满脑子的疑惑不解。
郑曲尺自然不会告诉他,任何东西到了高明的匠人手上,都能创造出用途来,比如藤网加柔韧的水草,比如湿软的近湖泥地远比硬干的沙石地更容易挖坑埋人。
她问:“沈堂中,你是自己跳,还是我帮你跳?”
沈堂中当即抬头,一张黛黑的脸此时精彩万分,如被泼了彩墨,黑中带着青紫靛红:“你以为本帅会被你的鬼蜮技俩给唬住?”
“你如今只剩下不足千人兵力,你以为你还能够全身而退?”郑曲尺好笑地问道。
沈堂中却自信道:“为何不能?”
“看来……好言相劝你是不打算听了。”郑曲尺一脸叹息的摇了摇头。
“给本帅杀!”
正当他们冲杀之际,却见从郑曲尺身后、身旁左右,陆陆续续蹿出道道身影,这些人全部站出来之后,几乎能将白鹭湖的一片水竹生长的区域给侵占完了。
视线所及,全是邺军的身影,这、这没有三千也有四千人吧。
沈堂中一干人等,表情彻底僵傻住了,当然,刚才杀气腾腾的前冲动作,现在也尴尬的卡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元星洲是不是有毛病啊,他出去率兵打仗,只带那么一两千人,却留下大部队给一个王副官来挖坑陷害?!
“统帅,咱们中了这贼人的奸计,还是先撤为妙。”
沈堂中见势不对,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正当他转身之际,却见后方的垒壁后方,竟一下涌出数百人,他们人手一支细长的枪,在郑曲尺的一声“射”令之下,长枪直朝他们飞来。
沈堂中他们奋力挥挡,然而这种长枪的设计十分刁钻,它比箭长,又带尖钩,一枪掷来的力道不容小觑,挡了只会偏离航道,分分钟误伤旁人。
最后……沈堂中还是憋屈的跳坑了。
不跳能行吗?
跳下去顶多断手断脚,落一身的伤,但若不跳,非得被郑曲尺的这些诡异细长枪给戳死。
——
正午时分,郑曲尺拖着慢腾腾的步伐,又端来一盆鲜肉喂白狼,而不远处,另一支敌军正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她装作不察,却悠悠叹了一声:“看来,忙了一晚上不睡挖的坑还是太小了,也不知道最后装不装得下这么些人,还是得抽空再多拓宽一些才行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