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上表弹劾益德?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我这样做?
赵云有那么一瞬间是为此感到疑惑的。
但是很快,赵云就意识到了什么。
他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他明白郭瑾的用心了。
但是他还是不太愿意相信皇帝真的要他做这样的事情。
可是郭瑾就是要他做这样的事情。
郭瑾满脸笑容。
“哦,子龙公还不知道,你西征之后,为了更好地治军,我已经允许了卫军四将军包括大将军在内,都可以直接上奏本给我,与我直接交流,可以省去中间环节,免于冲突……
所以子龙公回去以后辛苦一下,写个奏本,把张益德的罪过明明白白写下来,写的越详细越好,写好之后明日一早递给我,我看看,再想想该怎么治罪。”
赵云的眼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怎么了,子龙公,有问题?”
“陛下……这……这是不是……”
“子龙公,你与我相识也有二十多年,近三十年了,我依稀记得我小的时候,就是你和郭烈将军一起,护送着我和母亲从洛阳到北疆,数次往返,论起渊源,不比你和张益德的渊源要浅,对吧?”
郭瑾似笑非笑的看着赵云:“难道子龙公不愿意写这个奏本递给我吗?”
赵云嘴巴微张,愣愣的站在那儿看着郭瑾,眼里除了不可置信之外,还有浓浓的疑惑。
仿佛他不能相信眼前的人是他所熟悉的郭瑾一般。
郭瑾就那么直直的盯着赵云,没有转移自己的视线,身上的压迫感越来越浓重,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把赵云给碾碎了似的。
“子龙公……赵将军,你可想好了?”
赵云悚然一惊。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平复了自己躁动不安的内心。
短暂的犹豫之后,赵云开口了。
“臣……遵旨。”
“如此甚好,子龙公,我对你可是非常信赖的,所以,你也不能辜负我对你的信赖,还有,太上皇对你的信赖,风雨三十年,子龙公可不能忘记。”
赵云闭上了眼睛。
“太上皇及陛下的信赖,臣,永不敢忘,没有太上皇和陛下的信赖,臣,注定不会有今天,这一点,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
“嗯,既如此,我就等着子龙公的奏表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郭瑾终于允许了赵云的离开。
赵云有些步履艰难的走出了南书房大门,心情沉重。
走到大门口,一直在这边侯着的张德凑上前来。
“大将军,天色已晚,奴婢派人送您回去吧。”
赵云扭头看了看张德,又看了看这苍茫的夜色。
叹了口气。
“有劳大内官了。”
“不敢,不敢,来人呐,送大将军回府。”
张德很快就把赵云安排的妥妥当当。
赵云回到府里,府里静悄悄的,只有伺候赵云多年的老仆还在等候。
“今夜我离开府里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明白吗?”
赵云嘱咐老仆。
老仆心领神会。
“明白了。”
赵云点了点头,满脸疲态的叹了口气,没走向卧房,而是走向了自己的书房。
到了书房,老仆帮着点起了灯,又在赵云的嘱咐下帮他磨墨。
往日,这是赵云的妻子吕氏的任务,可今日,他不想麻烦吕氏了。
赵云坐在了书桌前,摊开了一本空白的奏本,提起笔,沾了些墨汁,落笔就要写,可是当笔端即将触在纸面上的那一瞬间,他犹豫了。
略微算一算,从前汉中平二年认识张飞开始,一直到如今,好像……整整三十年了。
三十年的时间,在前汉乱世那种局势下,大家一路走过来,多不容易啊。
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倒在了乱世里,没能成功迎来治世,多少人渴望着生活在太平盛世里,免于遭灾遭难,做梦都想吃一顿饱饭,睡一个安稳觉,起来还有饭能吃。
他们是幸运儿,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们的出身都不高,却能在那个看重出身的时代跨越阶级成功踏入统治阶级,这当然是郭鹏的功劳,是因为他们跟对了人,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如果没有跟对那个人,他们的下场一定不会比那些死掉的人更好。
现在还活着的那个时候的故人已经不是很多了
往后,会越来越少,走的会越来越多。
最终,他们都将留在记忆里。
对于张飞这种三十年战友,赵云是怀着一份别样的情感的,尤其是这样的战友渐渐凋零,日渐稀少的情况下。
可现如今,他却要写下这样的一份奏表。
赵云想清楚了,这份奏表,大概率会终结掉张飞的军旅生涯,会把张飞从天堂打落凡间。
而他自己,或许也将面临众多非议。
再细细一想,这不就是当今陛下的连环套吗?
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他赵云,将顺利的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成为那个代替皇帝受过的人。
皇帝将达成他的全部目的。
张飞的确得罪了不少人,此番出征的将领基本上给他得罪光了。
过去,也有不少与他合不来的人,这些人对于这种事情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但是他也有很多旧部,有不少仰慕他的战绩的部下。
赵子龙始终与人为善,始终不与人冲突、为敌,可是到如今,这样的立场也坚持不了了吗?
这样想着,忽然间,赵云想起了一年前,郭嘉上表要求责罚乐进的消息。
赵云明白了。
卫军大将军,军界第一人,原来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要得到什么,就要做好失去什么的准备。
自己的地位已经太高,郭鹏是开国皇帝,威望之高无可动摇,他可能还能容忍,但是郭瑾……
稍有不慎,满盘皆输,还有可能失去一切,甚至危及性命。
在不同皇帝手下,有不同的生存哲学与方法论,这一点,也是要与时俱进的,不能还停留在郭鹏的时代,他不是皇帝了,他不掌握实权了。
曹仁,曹洪,乐进,魏宵……
这些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多吗?
为什么,还会不断有人犯错,不断有人错误的认为自己已经看透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呢?
他可是那位培养出来的。
那位培养出来的、传承了地位的皇帝,怎么会连这点本领都没有呢?
赵云一时间也在自嘲着、苦笑着,落笔开始书写这份完全不是自己的本意的奏表。
上面写满了自己对于张飞不听命令擅自进击打乱全盘部署的不满,写满了自己对张飞的不愉快和各种意见,还有全军将领对张飞的不满。
尤其要注明的是因为张飞不听命令擅自进击,以至于军队的部署被打乱。
幸好康居并非强敌,如果是强敌,张飞这种行为只会让全军受累,还会让五千先锋死无葬身之地。
魏军自建军以来,还从未遭受过五千人成建制覆灭这种惨痛的失败。
最严重的一次战损,也不过一场苦战之后一千余人阵亡,但是战斗还是获得了胜利。
张飞如果一意孤行,必然会造成这样的结局。
思来想去,赵云觉得张飞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能鼓励,不能放任,必须要予以严惩,不这样做不能遏制军队里的冒进思想。
赵云以卫军大将军的身份向皇帝建议,惩处张飞,震慑全军,遏制冒进思想,重整军心,加强军规军法的教育,再度申明军队遵守军规军法的必要性,并且开展新一轮的军中整风运动。
从头到尾都没有作为臣子的私心,只有为了国家、为了皇帝的一片公心。
写完这份奏表,赵云仔细地看了看,从头到尾仔细的读了三遍,读出了满满的求生欲。
这样,皇帝陛下应该就会满意了吧?
赵云放下笔,双手略有些颤抖的举起了这本奏本,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加速墨迹的风干。
而后将之合上,着老仆熄灭房中灯具,离开了书房,去往卧房。
一夜安眠。
第二日,赵云起得很早,并且让妻子吕氏为他换好朝服。
“你昨日才凯旋,今日难道不休息休息就去上朝吗?”
吕氏有些奇怪。
赵云摇了摇头,温声道:“我是卫军总帅,陛下一旦需要卫军做些什么事情,我是必须要在场的,到了我这个层级,休息是不应该的。”
“休息怎么能是不应该的呢?”
吕氏打量着赵云的面容:“子龙,你已经不年轻了。”
“我知道,但是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做。”
赵云握住了吕氏的手:“我现在是军队里的第一人,树大招风,平素里行事就更要小心谨慎,不能有丝毫把柄被人握在手里,贵人家女眷的集会你能少去就少去,不得不去,也尽量不要说话,尤其,不要对朝政发表任何意见。”
吕氏点了点头。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放心吧。”
“那就好。”
赵云点了点头:“今日我可能会晚一点回来,家里你多照看着……不管有任何人要来见我,都回绝掉,任何人来送礼、递拜帖,全部回绝掉,闭门谢客。”
“好。”
吕氏还是点头,没有任何质疑。
而后,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子龙,你……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赵云略一停顿。
“不会,我怎么会有危险呢?可岚还在宫里呢。”
吕氏闻言,略有些放心的点了点头。
赵云是她的一切,只要没有危险,就好,她别无所求,从她的父亲被下令斩首的那一刻开始,就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