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月池轻轻摇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林苏先前身上是有罗天烙印的,但是,一张大字报已经消去了这重烙印,他非但不是罗天尊者的弟子,罗天尊者都是他亲手杀的,而他与罗天宗的交集,也全都是陛下亲自安排的,罗天宗,如果要牵联,白天就牵连了,白天没有牵连,那就不会牵连,计千灵的官,当得下去,甚至罗天宗,还会真正得到陛下的重用。”
这就是看透时局了。
白天,林苏站在高台之上,迎接八方风雨。
那是他最艰难的时候。
如果罗天宗有心助他,那就是站出来的时候。
但是,罗天宗没有!
所以,罗天宗会跟他切割。
陛下面临仙宗一个接一个不可掌控的新局面,最需要的就是来自修行仙宗的帮助,罗天宗,在陛下眼中,也是一颗不错的棋。
而在二皇子眼中呢?
显然更加是。
因为他需要修复与陛下的隔阂。
他需要修复天族留在陛下心中的阴影,啥阴影呢?天族族主派他亲儿子与白玉京联姻,这可是非同寻常的——话说这场阴影,也是林苏留下的,林苏这个王八蛋,人都要走了,还给天族挖了这么大一个坑,让一堆人在那里猜啊猜…
非常巧合的是,凉山之上,也全是林苏的阴影。
高层长老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总觉得对方很象青莲宗…
一座山峰之上,素月心轻轻叹口气:“什么乐道清静地,分明乌烟瘴气也!我们出去走走吧!”
一只金丝雀落在她的肩头:“小姐,我们去哪?”
“江湖之上!”
“我在天河一叶飘,君入凉山自逍遥,且待来日江湖上,长亭十里对月邀!”金丝雀轻轻一笑:“小姐,他…真的对你发出邀请了?”
“胡说什么?”素月心横她一眼:“他这个时候,还能邀请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隐藏自己,只怕很久很久,都不能再听到他的妙曲了。”
金丝雀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小姐,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哦?小小雀儿竟然也有感触?说来听听。”
金丝雀道:“知道他的身份之前,我总觉得他是最逍遥最潇洒的人,但是,知道他来自异域,而且肩上担着天下最重的重担之后,再听他的乐,突然觉得这里面满满的都是辛酸,哪怕是他最后一曲《山歌好比春江水》,流动的又哪里只是春江?流动的,分明是离人泪…”
流动的,分明就是离人泪。
其实,又何止是离人泪?
更是浓浓的家园情!
素月心平生第一次在金丝雀象人那样伤春悲秋后,没有笑她。
她久久地沉默:“我们去见一个人吧!”
“谁?”
“三十年前的那位…”
“向惊鸿?”
“我想问问她,陪着他这一路走来,到底见到了何种风景。”
林苏一入江湖,如水入大川,了无形迹。
大衍一步一出,基本阻断了所有人的追踪。
真象跟不上。
纵然是天君、卢惠达这种天花板级别人物,只要一开始没有锁定他,也会失去他的踪影。
以林苏蜃龙秘术的神通,汇入人流就是无影无踪,天下间是真的没有人能掌控他的行程。
但是,大家都是人精,会猜。
他们猜得最多的是林苏会故伎重施,针对几大天窗势力广泛勾连,形成自己真正的势力。比如说死谷,比如说莲花峰。
然而,所有人都猜错了。
林苏,在死谷千里之内留下了自己的气机,然后…
他并没有进入死谷,而是切断所有气机,一路西行。
他不入死谷,只因为一点,死谷是一个很忌讳的地方,而且死谷于他,也绝对不是一处善地。
为何?
邪凰一族,跟死谷有染!
邪凰一族的《不死经》,传承起点就是死谷!
这个跟真凰长期作对、事事以真凰为参照物,连真凰的斯文儒雅都照葫芦画瓢的邪凰一族,是林苏曾经的敌人,而且也会是后期的敌人,这又是为何?
因为林苏敏感地发现,邪凰一族身后也有无间门的影子。
死七跟无间门的关系,是现阶段他无法了解的。
但他可以肯定,这关系非常复杂非常微妙。
死七曾有一个弟子名死十八,死于大月相术之下,在拿到大月相术施展人黎天长老元神之前,林苏也觉得死七可以争取下。
因为他跟凤长生一样,都跟大月相术的刺杀人有血海深仇。
但是,拿到黎天元神之后,他才知道,世上的事情,眼见的都未必是真,更何况是耳听?
世人皆言,此人与天族结仇,与死谷结仇,与真凰一族结仇…
其实,黎天只与真凰一族是真结仇。
天族、死谷的重要人物,他可没有真杀。
这是一个埋藏极深、布局极其巧妙的大计。
用意有二。
其一,间接为天族和死谷洗白。大月相术,很多高层都知道,这是无间门的杀手锏级别利器,用大月相术刺杀任何一个势力的高端人物,都宣告这个势力跟无间门不至于有染。所以,无间门策划了这起假杀案,让世人相信,天族、死谷,跟无间门没啥关联。
其二,也埋下了一个极阴险的后手。假如有人想对付无间门,必定会找这些受过无间门重伤的势力联合,那样,隐秘的计划,从起步阶段就被人破了后门,假如林苏不是出于对真凰一族的信任,没有第一时间找凤长生,而是第一时间找死七或者天族族主,那他不是给无间门挖坑,而是一头栽进无间门多年前挖下的那个大坑里。
直到今日今时,想起这一层,林苏后背也有隐隐的凉意。
太阳底下,很多事情不断地重复。
在阳光下给自己树一个对立面,吸引那些想对付自己的对手靠近他,从而给对手产生误判,占得先机。
哪个地方都有。
当年大苍国朝堂上喷天喷地的喷子段山高,是姬商竖的一面旗。
圣殿之上的书圣,是儒圣竖的旗。
天族、死谷…
眼前不敢说是无间门竖的旗,但别有用心是确凿无疑的。
阴险之处,比之书圣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东西暂且放一放。
林苏在这个九月十九,离开了东域仙朝。
时间上还真是颇为玄机。
他去年九月十九道门开的这一天,从无心海上跨海而来,而今年的九月十九道门开,他离开了东域仙朝。
这个时间点,于他,似乎总是一次转折 也在这一天,九月十九,道门开。
大苍界,长江江面。
一条身着白衣的人影,静静站在波涛之上。
这是一个女人,她静静地看着古老的海宁城,她的眼中无悲无喜。
似乎世上所有事情,全都不值得她关注。
日升,星沉,所有的一切…
然而,当长江江面一线金波荡漾开来的时候,她永远平和的眼中,却有了无尽的激动…
金莲出水。
水上两条人影。
赫然正是无道龙后和龙儿。
不,是三条!
龙儿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只有一岁多,是个女孩,粉嫩的脸蛋精致无双,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不一样的风景。
“铃儿,看一眼那边,那边!”龙儿手指抬起,指着遥远的海宁城,那如燕子高飞的飞檐。
小婴儿铃儿眼睛扑闪闪的,小脚儿弹弹的。
“那里是你奶奶住的地方。”龙儿说。
“奶奶,奶奶…”小铃儿奶声奶气地叫。
“咱们没有时间让你奶奶抱抱你,所以,娘每年带你在这里来看看,等着你爹回来!”龙儿道:“等他回来,他就可以带你去那里了。”
龙后伸手,逗一逗铃儿:“铃儿,你娘去不得你爹家,你体质不同,你是两界通行的,过两年,你个小不点,外婆玩腻了,将你送给你奶奶玩几年。”
“外婆坏蛋,蛋蛋…”铃儿扭着小身子不依。
龙后笑了,龙儿也笑了,江面之上,金莲之上,第一次有了笑声。
突然,一滴水,滴在江面。
晶莹剔透。
是一滴泪!
这滴泪一滴,整个江面陡然平静如镜。
龙后感受着这股子浩大无伦的气机,身子大震,她知道这是何种力量,圣级力量!标准的圣级力量!甚至还不是一般的圣级力量…
何人?
一平如镜的江面,一个白衣女子漫步而来!
她的身下,水化流光,演绎千里江南,正是龙后深居无道渊的千年岁月里,记忆最深的一座茶园。
那座茶园里,她与姐姐采茶。
她与亲人朝夕相处…
这幅场景随着西睦古国的灭亡,随着家园的毁灭,早已封存于内心最深处。
却在今日一平如镜的江面,再度演绎。
伴随着一条跨越千年时光长河,依然记忆如昨的人影。
“姐姐!”龙后一声轻呼,似乎也跨越了千年。
面前的人,正是无心海上建立江南苑的段慕春。
她回来了!
两行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落长江,化为昔日家园上空的彩霞弥空。
段慕春手轻轻一伸,将龙后紧紧抱住:“妹妹,跨越千年,你我终于还是再见了。”
“姐姐,你真的…真的回来了!”龙后泪流满面。
“妹妹,时间还有半刻钟,我们没有时间叙旧,我只告诉你三句话,第一,你家女婿找到了我,我才知道你在无道渊。第二,你家女婿答应过你家夫婿,要将无道渊带入无道大世界,他肩负整个大苍界护道重任,恐怕是没有精力来完成这个承诺,但你们也得明白,命运不是他人的施舍,而是自己争取!两年之后,此方天道将崩,你们将没有出渊限制,出无道渊,人族为你们开辟通道,但你们也得在无心海上,为人族抗击无心劫!”
龙后点头:“苏儿当日提出这个疯狂提议之时,我们就已经知道,无道渊若想回归无道大世界,若想借道人族世界,就必须作出牺牲。我夫君已经有此打算。”
段慕春轻轻点头:“那就只剩下最后一句话了…她叫铃儿?”
段慕春的手指轻轻触摸小婴儿的鼻尖,小婴儿以为要喂东西给她吃呢,舌头都伸出来了。
“是!她叫林铃儿!龙儿参见姨母。”龙儿金莲上要跪下,参见姨母。
段慕春轻轻伸手:“我抱抱!”
轻轻抱一抱,她的脸在林铃儿脸蛋上贴一贴:“上次见面,他可没有说,还有一个女儿。”
龙儿脸蛋红了:“他不知道的…”
“好了,时间要到了!无心海上,咱们再团聚!”段慕春将林铃儿递给龙后。
随着金莲入水,一场跨越千年的姐妹相会就此拉下帷幕。
一场关乎无心海上抗敌大业,也就此定下基调。
大苍界最后一块拼图、最后一方力量,也正式成为护道大军中的一员。
林苏穿过了西河。
进入了西域灵朝。
西域灵朝与东域仙朝是有域路的,但这域路跟一般意义上的域路不相同。
它,并不是天道的分隔。
它,类似于国界线。
两边气机没有任何区别,一条大河也一路贯穿。
这条大河,就是西河。
到了西域灵朝地界,它,还叫西河。
只不过,东域那边是上游,而这里,是下游,据说这条河一路西去,最终会注入一面大湖,那面湖,就是昔日的朝圣地。
称为道海。
道海,乃是时空神殿的外湖。
当然,如今已经没有了时空神殿,道海由一个超级宗门控制,这个宗门,名道宗。
西河从连绵高山奔涌而下,在这深秋的风中显得沉寂。
黄叶飘荡于江面。
林苏一叶轻舟与落叶同行。
前面江水变得平滑,遥远的江边,已然是亭台楼阁,宛若江南水乡。
薄雾起于江面,一片朦胧。
夕阳西下,渔火归航。
林苏在船头坐下,托起了茶杯。
茶杯之中,是最后的一点茶叶。
这茶叶,有个暧昧的称呼是“绿衣牌爱心茶”。
上次离开海宁老家,绿衣给他准备了至少十斤。
十斤茶叶,不管到哪里出差都够。
但是,他这趟差出得有点远,十斤茶叶还是见底了。
开水之中,茶叶慢慢舒展,弥漫着故乡的滋味。
林苏盯着这些茶叶,内心说没有伤感那绝对是假的…
人行百万里,茶囊亦已空。
都说异乡游子,喝一口家乡茶似乎就可以触摸到故乡,随着时间的推移,故乡在杯中也会渐行渐远,渐渐难以触摸…
突然,他的掌中茶停止了涌动。
他的目光慢慢抬起。
这一刻,他的眼中,完全失去了温柔。
前面的黑暗江面,一团薄雾升起,似乎遮盖了天边之月,将他的小船,也变得一片朦胧。
“既然来了,出来一见?”林苏手轻轻抬起,对着薄雾微微一举。
他的声音很平和。
很斯文,一如既往。
江面薄雾微微一分,一条人影踏浪而来,一步步,斯文平和。
谢东!
文渊大学士谢东!
“大学士!”林苏轻轻一笑:“抱歉本人已不是东域朝官,甚至并非东域之人,就不以上官之礼参见了。”
谢东一步踏上他的小船:“那就平辈论交?”
“平辈没毛病,论交显然没什么必要!”林苏道:“问个问题吧,如何跟上我的?”
“心瞳!”谢东道:“白玉京主问到你欲去何方之时,本座刚好看到了你的眼睛,你那个时候心里泛起了一个地方,就是西域灵朝。”
林苏道:“只是内心突然的一次灵光迸现,大学士就能捕捉到,大学士的心瞳之道,还真是防不胜防也。”
“这一点,本座倒无需妄自菲薄。”谢东在他对面坐下:“故人相逢于异域,不敬本座一杯么?”
“抱歉,这茶不多了!”林苏道:“我得节省着点喝。”
“茶于你,该当不是节省之物,敢问此茶可是你的故乡茶?”
“是啊,茶之一道,最是奇妙,也就是几片树叶,但偏偏就是这几片树叶,却也寄托着无尽的乡愁,抱歉大学士,来自那方世界的茶,你是品不出滋味的,你就喝你的酒吧,此方天道之下、令你激情十万丈的仙朝佳酿。”
谢东目光慢慢抬起,盯着林苏。
林苏目光也抬起,盯着谢东。
两人目光就此对碰。
谢东之目,无人敢于直视。
既便是当日的向惊鸿,面对谢东之时,也根本不敢正视他的眼睛,画谢东的画像,也留下眼睛的余白。
只因为此人最强悍的道,就是心瞳。
然而,今日,林苏直面这双心瞳。
他的眼睛清澈明亮,然而,落在谢东的心瞳之中,也只是一片紫气鸿蒙,他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就是今日的林苏。
无需演戏。
无需应对,谢东的心瞳之道,直接破除。
“你似乎知道本座的一些事情!”谢东手抬起,真的拿出了一只酒壶,也的确是仙朝最顶级的仙朝佳酿,仰头喝了一大口。
“不是似乎!”林苏也托起茶杯,轻轻品上一口。
“何处得来?”
“无心海上!”
“你见到了…她?”
说到“她”的时候,谢东语调稍微有些改变。
显示出多少有些情绪变化。
因为,这个“她”,是人鱼艳姬。
“见过了!”
“她…她如何说?”谢东修饰得极其得体的三缕长须在风中打旋,这一刻,已不再得体。
林苏淡淡一笑:“抱歉,她没有提及你的名字,她更没有提及你的丰功伟绩,知道为何吗?因为你,不配!”
谢东目光慢慢抬起:“本座于她,不配提起,但是你却知道本座的根脚。”
“所以说,谢大学士,你和纪昌都轻视了我!”
“你对本座充满敌意!”
林苏笑了:“你错了!我对你没有敌意,我甚至挺喜欢你的。”
“喜欢?”
林苏道:“对于一个星夜送上门的猎物,对于一个东域仙朝朝堂体系的突破口,我为什么必须有敌意?我为什么不能喜欢?”
谢东眉头猛地收紧…
林苏道:“谢大学士,你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战力?你以为你这种层级的万象高手,在我面前真的有反抗之力?”
声音一落,林苏茶杯之中,一滴茶水突然飞起。
这滴茶,这一刻,美丽无边!
浮生若梦!
不是剑,是无矩!
这一滴茶水,准确地点在谢东眉心。
林苏的元神与谢东的元神直接连通。
元神秘术!
搜魂!
正如林苏所言,谢东这样的人,是林苏只要有机会,就绝对不会错过的。
因为他身居东域仙朝朝堂最高处。
他深受仙皇信任。
只要搜了他的魂,东域仙朝朝堂,于他几乎没有秘密。
所以,林苏才会说,他很喜欢谢东。
人家不远万里,给他送资料,他能不喜欢?
然而!
林苏的神识进入谢东的灵台,他全身大震…
无声无息中,元神连通斩断!
他盯着面前的谢东,脸上风云变幻…
谢东眼睛慢慢睁开。
一道流光从双眼而出,小船突然安静无比。
这种安静,林苏很熟悉,就是夜荧灯出,隔绝四方的那种安静。
这不是夜荧灯,这只是谢东的心瞳妙术。
“心瞳,其实不止有探测对方心声之妙用,它还是相当强悍的护身术!”谢东道:“即便真象之境,也未必能伤我半分。”
“但你还是受了我一剑!”
“处于目前这种处境,我不让你刺探我的灵台,你如何相信,我也是…一盏青灯?”
他的声音无限低沉。
他的神态,无限严肃。
林苏怔怔地看着他,心头大浪翻滚…
青灯!
特殊语境之下,代表着一种特殊的状态。
他说的青灯。
就是人鱼一族常用的青灯。
族运堪忧,族中有志之士化为一灯,远走江湖,寻求破局之策。
那就是人鱼青灯。
人鱼艳姬是,他谢东也是!
不同之处在于,人鱼艳姬为的是人鱼一族千年族运。
而谢东,为的是大苍界无心大劫!
他,是林苏的同路人!
他,比林苏还早两百年!
谢东慢慢站起,走到船边,遥望黑暗的虚天之外,声音如从梦中传来:“知道天缺道门吗?”
“知道一些!大苍界有一道门名滴水观,相传它也有天缺道门的根脚。”林苏道。
谢东道:“的确是!但它也仅仅只是天缺道门八十一分支中的一支。”
“八十一分支?”林苏吃了一惊:“剩余的八十支,不再以道门形式存在么?”
八十一支分支的大势力,非比寻常。
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庞然大物,但天缺道门,在林苏的认知中,只是一个人丁凋零的古法道门,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大苍界的天缺道门,其中的绝大多数,并不以道门形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