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我睡了很久,比上次连城璧送我进医院的时候至少长十倍。偶尔睁眼,看见窗外是深沉黑夜,再度睁眼闭眼,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就那么循环过去。
有人进来给我打针,有人用听诊器探察我的心脏、肺部,有人扒开我的眼皮用强光手电反复照射,有人把我抬上冷冰冰的放射台去拍各种透视片,有人趴在我耳边轻轻叫我的名字……对于这一切,我浑不在意,心底只剩自责。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而是连城璧?”我反复问自己,但却给不出答案。
天地之间,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自唐晚之后,关心我的人再度消失。
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又是一个雾沉沉的暗夜,旁边只有一盏落地灯孤独地亮着。旁边的矮柜上,人体数据检测器忠实地记录着我的心跳、血压等等生命指数。
这是一个白色天花板、绿色墙壁的高级病房,除了卧室,外面还有一个小巧精致的会客厅。
我撕掉胸口的静电感应贴,再把左手食指上的探测夹子摘掉,缓缓地翻身下床,赤着脚走向窗边。
病房所在的楼层极高,向外一看,半个济南城皆在眼底。
很快,我就发现了省立医院的霓虹灯牌子,才明白自己已经住进了这所全省最高等级的医院。
“好吧,我又活过来了。”我向着无尽的暗夜自嘲地冷笑,“阎罗王不收我,大概就是要我给连城璧报仇吧?”
在我脚下,城市的每条街道都像人体的脉络或者血管,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这个城市的秩序就是靠这些街道来维持的,几百万人清晨出门,黄昏归家,建设这个城市,也靠着这个城市活着。他们是卑微的蝼蚁,但城市需要蝼蚁,否则就只是一座没有生命力的荒城。
荒城的未来是什么?历史上的西域三十六国已经给出了非常严峻的答案。楼兰、高昌等国曾经是大戈壁上的繁华大都,国民都以为这些城市将永远存在,成为旅人们的救命之地。可是,当所有人抛弃了那些暴君和城池,转瞬间,人去城空,墙垣倾颓,最终成了黄沙掩盖下的古国遗址。
城市需要建设者,城市的江湖需要奇术师,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普通百姓有生老病死,奇术师也要面对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实。
我真正不甘心的,就是连城璧在如花年纪横死。
她原本可以有最美好、最辉煌、最灿烂的未来,成为秦王会的当家人,成为江湖各派中独树一帜的女王。
我们是共同出生入死过的好朋友,如果她能有那样的成就,我愿意衷心祝福她。
“笃笃”,门被敲响。
我回过头,一个白衣护士轻盈地走进来,左手托着记录夹,右手握着一支圆珠笔。
“嗯,夏先生,您身体刚刚复原,不要在窗前受凉,还是回到床上去躺下,可以吗?”她微微鞠躬,态度温和,极有礼貌。
“张全中呢?静官小舞呢?我要见他们,马上就要见他们。”我冷淡地回应。
护士轻轻皱了皱眉,然后摇头:“嗯,夏先生,您说的这两个名字我都没听过。送您过来的那位小姐姓官,一切费用都是她预存到财务科的。另外几个来照料您的人都是她带来的,具体叫什么名字,我就不清楚了。”
我沉吟了一下,马上吩咐:“给官小姐打电话,我要见她。”
“官小舞”是静官小舞的化名,就像“**”是张全中的化名一样。在这个年代,再提张全中、静官小舞已经无人知晓。
“好。”那护士性格温顺,马上从护士服的口袋里取出手机,替我拨打电话。
电话接通,她轻盈地绕过病床,把手机递给我。在我接电话的时候,她又弯下腰,从病床底下的鞋架上取下一双崭新的一次性拖鞋,轻轻放在我的脚下。
我听到了官小舞的声音:“喂,哪位?”
她的声音是那么年轻,看起来岁月并未在她生命里留痕,七十多年的时光全都绕着她过去,根本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冲击。
“我是夏天石,我要见张先生。”我说。
“好,五分钟就过来,我们在医院的西区贵宾部。夏先生,你能这么快醒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五分钟后见。”她说。
挂断电话,我问那护士:“我睡了多长时间?”
既然静官小舞那样说,我以为自己最多也就躺了一周或者十天,不会更长。
护士翻了翻记录夹,把最底下一页的日期读给我听:“五月十九号,今天是六月二十二号,总共入院三十三天。转到这个特别高等病房之前,您一直都住在高危监控室。在那边住了十一天之后,两轮专家确诊都没有大问题,才转到这边来。”
我对“三十三天”这个时间长度感到吃惊,同时,也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不满意。外面有那么多事等着解决,我却被悲观情绪击倒,不负责任地蜗居于省立医院一个多月。
“绝对不能有下次了!”我在心底郑重起誓。
“夏先生,请穿上拖鞋或者回到病床上去。房间里的温度为摄氏二十二度,上下误差零点五度,这是住院部最高技术领导针对您的病情做出的特殊决定。另外,这个房间里设置了全天二十四小时无死角静默监控,您有什么需要,只要按铃或者打手势,我就马上进来。”护士彬彬有礼地说。
我没有过多在意她,脑子里全都是疑问,等着向张全中提问。
“夏先生——”
我挥手打断那护士,沉声吩咐:“你先出去吧,有什么事,我会叫你。”
护士后退一步,微微鞠躬,然后走出去。
大约过了四分钟,张全中领先进来,静官小舞随后而至。
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并没有看见我大病康复后的喜悦神色。诚然,没有任何事值得喜悦,因为我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夏先生,恭喜你一切健康。”静官小舞礼节性地说。
“连城璧在哪里?”我盯着张全中。
冲动是魔鬼,所以我在他们出现之前,已经调匀呼吸,让自己处于冷静、镇定的状态。这屋内的空调温度低于舒适温度约四度,正好能帮助我控制激动的情绪。
“她还好。”张全中回答。
“什么意思?”我追问。
“我已经布下了‘锦鲤吸血局’,目前看,趋势平稳,她的身体机能正在缓慢恢复。从生理指标分析,她会缓慢好转,但这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只能慢慢来。”张全中说。
静官小舞打开臂弯里的挎包,取出一个平板电脑,放在床头桌上,轻轻揿下开关。
连城璧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不过在她与摄像镜头之间竟然隔着一层水,水中还有三四条色彩斑斓的锦鲤缓缓游弋着。
我探身拿过电脑,把音量调到最大。
看情形,连城璧是躺在一个透明的密闭盒子里,身上穿着蓝白条病员服,十几条线缆由病员服的袖子、裤管中伸出来,再从盒子一角的防水孔连接出去。
那盒子应该是套在另外一个更大的盒子中,沉没于水下五六十厘米处。
锦鲤不止三四条,在另外的方向还有一些,总数为十二条,全都是两尺长的一年生青壮年好鱼。
“谢谢。”我没有提任何问题,因为我的眼睛看见了一切问题的答案,根本无需赘述。
张全中已经做了我期望他做的一切,所以只有“谢谢”二字是我应该说的。
“这个局是从上古神农氏的‘搜脉八法’里衍生出来的,从前我曾用过一次,效果极好。”张全中沉声解释,“直到现在,外界传闻的那触山而亡的大员仍然好好地躺在阳明山的‘千秋万岁养生馆’中。”
从“触山而亡”四个字,我就能猜到张全中指的是谁了。
“我应该去看看她,可以吗?”我问。
我对张全中的态度越来越礼貌,越来越客气,因为如果没有他布设这种续命奇局,连城璧在过去的三十三天里早就化为一捧骨灰、一方坟茔了。
“当然可以。”张全中点头。
静官小舞按铃,吩咐那护士送一只轮椅进来。
我没有冲动到赤着脚飞奔着去看连城璧,而是慢慢地穿上拖鞋,坐到轮椅上。
“唐小姐,你下去吧,我自己会推夏先生出去。”静官小舞吩咐那护士。
那护士躬身行礼,无声地退了出去。
我听到那护士姓唐,心中有所触动,但只是刹那间的感受,瞬间即逝。
静官小舞亲自推着轮椅出门,穿行于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我把‘锦鲤吸血局’安排在贵宾部的最私密套间里,把那地方包了三年。夏兄弟,我处理不完这件事,哪里都不会去,哪怕是陪着你一起变老。”张全中说。
我很感激他,这种情况下,除了他,再没有一个人能帮助我和连城璧。
“好。”我只回应了一个字。
那走廊宽大而空旷,从头到尾,只有他们两个的脚步声。
我们乘电梯下降,又横向穿过另一条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的长廊,转折两次,进了一套比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更加奢华的房间。
进入房间的露天浴室后,我看到了电脑里出现过的那两个透明大盒子,也看到了安详躺着的连城璧。
一组安装在加长大摇臂上的摄像头停在盒子上方两米处,将连城璧全身的情况传输到右侧会议桌上的六台高清显示器内,并且可以随意做局部放大。
我站在大盒子外面,表面不动声色,内里也心如止水。
对于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只有耐心接受,然后谨慎地寻求改变。
锦鲤很美,颜色和品种各个不同。当它们穿行于小盒子的上下左右时,仿佛要将连城璧托起来,又好像是在与她快乐嬉戏。
“要不要单独跟连小姐待一会儿?”静官小舞问。
我从轮椅上起身,缓缓地摇头。
无知的少年才会用毫无意义的枯守来浪费时间,我已经过了那样任性的年纪,时不我待,失不重来,只有迎着悲惨的命运奋力出击,才能拯救一切,重新开天辟地。
“跟我说一些有用的情况。”我面向张全中,神色淡定,语调冷静。
“好。”张全中点点头,走向会议桌。
他打开了一架投影机,正面的银色幕布上立刻出现了自动切换的图片。图片中不见连城璧,只有五龙潭西岸樱花林的多角度实景。
“我查了全部监控,地段是由铜元局后街到五龙潭,时间段则是从我们下河到出河的五十二分钟。在一百七十个公共摄像头、五十五个商业摄像头、四十个私人摄像头拍到的影像资料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符号。”他说。
照片流暂停,一个巨大的抽象符号驻留在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