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十分钟后,张全中才有了动静,出现在东屋的铸铁防盗窗前。
不必多费口舌解释,他飘忽不定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夏兄弟,我对不住大家。这一次,我和静官小舞能侥幸逃脱的话,感激各位三生三世。”他说。
王煜呸了一声,立刻转过身去,给张全中一个后背。
我没有退缩,而是大步向前,透过窗户观察四周的情形。
“要我们做什么?我们是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重活肯定干不了。”我大声抱怨。
“夏兄弟,当然不能麻烦几位干重活,现在我请求几位,各展所能,各施所长,把静官小舞救醒。我保证,她醒了之后,我们会在今夜子时离开,绝不节外生枝。”张全中说。
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大到足够把所有人都装进去,全都成为张全中的附庸,在他的指挥下高速运转,直到达成他的个人目的。
张全中不是大善人,一旦有谁试图摆脱这个陷阱,那么他一定会亮出爪牙,择人而噬。
“嘘——冷静。”我向连城璧示意。
她不是庸才,最初察觉上当时,有一瞬间的失态,但在我的提醒下,迅速冷静下来,举着手电环顾室内。
“他不会给我们机会的。”我说。
以张全中的计算能力,他既然将我们全体关在屋内,就一定预先将这里打造成了一个钢筋铁栅的囚笼。更可怕的是,他很可能在老屋之上布下了奇术禁制,根本杜绝了我们的逃逸之路。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连城璧慨叹。
看得出,她在强压着自己的怒气。
大家都是多谋善变的高手,一旦发现错信身边的人,后知后觉,成了别人陷阱里的猎物,那种巨大的挫败感令人无法接受。
“我们有人质,这大概就是双方谈判拉锯的焦点了。”王煜踱过来。
我缓缓摇头:“这不是人质,而是累赘。”
他指的是冰棺中的静官小舞,我指的也是。同样一个人,他视之为人质,而我视之为巨大的包袱。
我不可能拿静官小舞来要挟张全中,在生死转换的过程中,她是无辜、无奈的受害者,成了张全中奋不顾身的爱情的炮灰。
“她当然是人质——”
连城璧脱口而出,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我举手打断她,正色吩咐王煜:“救活她,无论门外发生了什么,继续我们手边的事。”
王煜死死地瞪着我,足足有三分钟之久,才一言不发地回到瓦缸边去。
“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救活静官小舞,这是唯一的目的。张全中只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这件事加一个双保险。听我说,忘掉屋外的所有变化,只看眼前。”我大声说。
世事纷纭变化,如果不能在电光石火的突变中找到真正有用的讯息,那就不免迷失,以至于错过反败为胜的契机。
张全中善算,那是他的长处,如果我们一味地跟他在这个方面抗衡,就等于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最终结局,只能落败。
反之,我们的长处是动手救人,而他处于屋外,鞭长莫及,这就无意中变成了他的短处。
王煜称静官小舞为人质并没有错,但活的静官小舞才是人质,死的她只是一具冰冷的遗体。
再更进一层分析,我、连城璧、王煜、张全中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救活静官小舞”。既然如此,那还耽搁什么呢?
连城璧关了电筒,屋内重新陷入了黑暗。
我站在屋门略微偏西之处,斜对着冰棺与东屋门口,确保这两处一有动静就能第一时间察觉。
“天石,你还是太善良了,以至于遭人利用,被架在火上烤。”连城璧在我的左前方,即正屋的西北角,跟我形成视线交叉,亦是盯紧了冰棺、王煜的动向。
“人之初,性本善。行善,总好过作恶吧。”我淡淡地笑了。
这些话本来是官大娘过去经常挂在嘴边的,另外她还常说“人在做、天在看”这句话,不断地劝人向善,以求常积阴功,轮回多福。
她是个好人,但却是一个披着“好人”外衣的鲛人。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表面鸟语花香、流水潺潺、风平浪静、安居乐业的曲水亭街变得阴云密布、波诡云谲起来。在我的个人观念中,宁愿官大娘是阴间真鬼,也都不愿她是鲛人,因为“鲛人”这个词实在带有太多屈辱的成分。
秦始皇统一六国,号令天下,将“普天之下、率土之滨”都定义为“王土、王臣”,这已经是“鲸吞天下”的巨大胃口,将“天、地、人”这三才占去了三分之二。
反观鲛人之主,却是将地球上超过一大半的水域全都归拢于麾下,也将亿万水族一手掌控,其胃口、野望远远超过秦始皇。如果任由这样一股狂飙势力反攻大陆,地球上哪还有我们人类的立锥之地?
这一瞬,我想到了美国影视作品中已经反复表现过的诺亚方舟、大洪水、2012大灾难、未来水世界等多个题材。
人类对于海洋的认识十分浅显,尤其是对于深海区,近乎一无所知。我相信,鲛人之主的老巢就在人力无法抵达的幽深海域之内。
江湖先贤曾给后代们留下这样的箴言:“善攻者,攻至九天之上;善守者,守于九地之下;善进者,进达九穷之所;善退着,退入九幽之内。”
最后的“九幽”二字,泛指人类探索能力永远无法侵入之处,那些地方已经超过了“禁区”二字代表的意义,而是指“禁区之外、意识之外、知识之外”的某地,比天堂、地狱更遥远,比须弥、芥子更抽象。
归根结底一句话——如果不能消灭鲛人之主,那静官小舞就将永远处于疲于奔命的逃亡之途,没有尽头,没有终点,没有结局。
这样的人生就算延续一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张全中吟诵的那首诗的后两句——“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鲛人永远受制于鲛人之主,毫无人身自由、思想自由可言。那么,这种没有自由的生命、爱情还有价值吗?
我相信,几十年前的革命先驱已经对生命、爱情、自由做了最正确、最严肃、最豁达的排序,那就是——先有自由,再有生命,然后才是爱情。
至于张全中,则是先有爱情,再有生命,最后才是自由。
善泳者溺于水,善算者困于数。张全中正是这样一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就像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小猫小狗、追着眼前的胡萝卜奔跑的驴子那样,看不透,难解脱。
从这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很可怜的人,设置囚笼构陷我、连城璧和王煜,实际也是在作茧自缚。
“子时就要到了,子时……就要到了……”瓦缸里垂死的人忽然叫起来。
几乎在同时,三名富士山来客一起用日语叫起来。
那段日语十分晦涩,我无法听懂,可是却从三个人说话的语气上意识到,那是一段咒语或者是誓言。
古人将一天时间分为十二时辰,其中子时、午时是阴阳、阳阴转换的关键节点,意义十分重大。
“以我兵部之血灌养主人身体,以我卑贱之躯,抬举主人之灵机,以我星火之命,聚主人之神气……”连城璧低声翻译,“越海而来,舞蹈幽河,借水借火,山川让路——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疾、疾、疾、疾……”
当三个人大声疾呼“临兵九字诀”之时,屋内的血腥气浓烈到了极点,即使我已经屏住呼吸,仍然闻到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浓厚如浆糊的味道。
嗒的一声,正对冰棺的屋顶突然打开了一扇边长一尺的正方形天窗,一缕月光直射进来,落入冰棺,在静官小舞胸口上形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光斑。
哗啦、哗啦、哗啦三声响,凌乱拖沓的脚步声从东屋里传来。
“不要照,不要照。”我及时出声,制止了连城璧打开电筒的动作。
“他奶奶的,僵尸显灵了吗?”王煜低声怪叫着,从东屋内闪身滑出,轻飘飘地落在我身边。
我没有多问,只是全神贯注盯着东屋门口。
那种沉重、迟缓的脚步声让人想起欧美僵尸片里的配音,而且那三人在水中浸泡了那么久,衣服吃饱了水,一直淋淋漓漓地向下淌,制造出滴滴答答的混乱水声。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活死人墓的妖术果然吓人,差点吓得我心脏病犯了……”王煜不停地小声嘟囔。
我并不认为富士山来客使用的是妖术,而只是将这些匪夷所思的举动归纳为奇术的一种。
世间并无“妖、魔、鬼、怪”之说,只是因为某种现象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范畴,无法用物理理论解释,才会将其称为妖术、魔术、鬼术、怪术。
试想一下,假如人类能够将自身智慧提高一亿倍,将认知界限放大一亿倍,包罗万象,包藏极致,将一切已知、未知、已有、未有的事物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么还有令吾辈困惑的理由吗?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这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就已经将人类的过去、现在、未来讲得通通透透,如普罗米修斯盗来的天火,照亮一切,令黑暗无所遁形。
无知者渺小,有知者伟大。
无能者无力,有能者神力。
这一瞬间,我已经预感到静官小舞必定复活——“复活”二字并不确切,准确说,她真的没有死,而只是中了冥冥之中的“死毒”。如果我们用某种奇术解了她的“死毒”,她就能平安无恙地站起来,以年轻之心、轻盈之态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