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们的对话中,我意识到,就连“土地奶奶传授潜地术”这件事也是张全中精确计算的一部分,其根本目的是帮助我潜入敌营行刺。
“夏先生,你一定以为自己上当受骗了,陷入了张先生的计算当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实情的确如此,但从另一方面,只要目标是正义的,那我们又何必去计较实施手段是否合理合法呢?”静官小舞说。
我不想多说什么,也不愿做太多争辩。
一群人等着我挺身搭救,我此刻只能奋力去做,而不是喋喋不休地争论是非。
“很好,如果方便,记得代我致敬张先生,他不愧是‘江北第一神算子’,佩服,佩服。”我微笑着说。
“这句话,不如留着你见到他时当面说。你们都是冠绝一时的超级奇术师,都是中华解放的中流砥柱,相信任何危局都困不住二位,明湖浮波,江山如画,都是两位大英雄的舞台。好,我就在这里,等夏先生捷报三传——”静官小舞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一时之间,美艳不可方物。
我追上土地奶奶,沿小路向东。
很明显,她的脚步变得无比轻快,至少年轻了十岁。不过,她并不愉快,而是变得愤怒、激动,如同一只飞奔复仇的母豹。
东行大约两公里,土地奶奶改变了前进方向,略向东北转折。
“过了前面的山水沟,笔直向东,就到驻军大营。我侦查过三次,能够使用潜地术直达长官住的房子。”土地奶奶向前指着。
她已经停下,没有再向前走的意思。
“我自己去?”我问。
她点点头:“对。”
此刻,她眼中仍有愤怒,却另外多了一种巨大的恐惧。
“你很怕日本人?”我又问。
这是一个很丢人的问题,不过纵览日寇战败前的媒体新闻、百姓传言,就明白这种“怕”如同传染病一样,从中国的东北三省一直向南蔓延,一直传到广州、**去。当所有人、所有报纸都在渲染惨绝人寰的“古城大屠杀、百人斩”时,大部分中国人都被吓破了胆子,将日寇视为“披着人皮的妖魔”。
面对妖魔,民众自然就心生惧意,不敢奋起抗击。
土地奶奶沉默了一阵,才艰难地点头:“对,我很渴望报仇,但一看到太阳旗和刺刀上的寒光,我就手脚发软,连匕首都攥不住。我骂自己,拿刀划自己的手臂,到坟堆里杀野狗练胆……都没用,我一想到土氏一族十九口被鬼子拉到长清祠堂里一个挨一个砍头的情景,我就害怕得喘不动气。我很无用,土氏剩下的子弟也都像我一样,一见到鬼子兵就吓得……我们都无用,这时候就是潜入鬼子军营里去,也伤不了一个鬼子……”
我理解她,在现代心理学上,这是一种很可怕的应激反应,很难治愈。尤其她还是一个女人,如果连男人都不敢反抗太阳旗和刺刀了,我们还有什么权利要求女人提刀抗日呢?
“你在这里,我去。”我说。
了解历史的人更能包容一切,绝不会对弱者报以冷嘲热讽。这个国家是属于全民族、全部国人的,不可能将抗日救国的重任压在弱者身上。
“感谢,谢谢夏先生。”土地奶奶眼中满含感激。
我贴着墙根向前走,连续遭遇了三支五人制巡逻小队,都在即将迎面碰上时及时地闪避到近处的民房里。
最后一次,我距离土地奶奶所指的敌军指挥官住所仅有五十米。
我站在一处屋顶半塌的废墟里,低头凝视脚下。
潜地术以“意念”为主、“身体”为辅,意念到了,瞬间就能将须弥之山化为微小芥子。我之所以能迅速领悟这种奇术的精髓,必须要感谢之前跟不同门类奇术师的频繁交集。
见识越多,我对奇术之道的理解也就越广、越深,达到“一法通、万法通”的玄妙境界。
我潜入地底,横移七十五步,然后无声地上浮,恰好在一间正面供着天皇画像、三面挂着军事地图的大会议室中。
此时,会议室里空无一人,长桌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却传来日本男人哼唱小调的声音。
我悄然接近小房间门口,随手拎起了横放在长桌上的日本军刀。
生活在新中国、新济南的年轻人对日本鬼子没有恐惧,只有仇视。所以,我单手抽出军刀时,心情很平静,根本没有即将杀人的紧张感。
济南城美、泉美、山美、水美,是当之无愧的中原大城,也是中国南北通衢要道。济南人善于隐忍,唐、宋、元、明、清、民国的战火一次次烧了又灭、灭了又烧,老百姓却始终保持乐观,随遇而安,笑看江山兴亡。
以前那些战争,都是中国不同民族之间的内战,是家事,而这一次,岛国倭寇竟然堂而皇之地在济南大地上修炮楼、设哨卡,把老百姓当猪狗一样践踏、戏弄、砍杀。这是万万忍不了的事,强忍,只会像土地奶奶、土氏一族那样,被鬼子吓破了胆,屈膝苟活,当牛做马,丢尽了中华民族五千年老祖宗的脸。
“倭寇该死,胆敢烦我中华者,皆该死、必死。”我淡淡地告诉自己。
随即,我悄然滑步,切入小房间里。
那房间长十步、宽六步,里面有行军床和写字台,门口一侧还有一个老式的脸盆架,一名身材矮胖的日本军官正对着镜子刮胡子,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小调。
他的反应不算迟钝,我闪进屋里,屋内的光线黯了一黯,他便警觉地转头。几乎在同一时刻,他的右手已经摸向了搭在脸盆架上方的枪套。
我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只是双手擎刀,笔直地前扑,任由那闪着缕缕寒光的刀刃横向搠入了他的腰肋,再由另一侧露出刀头来。
日寇军官果然凶悍,他忍着两肋剧痛,一手按着枪套,一手拔枪。
我不容他挣扎,连续向前跨步,用刀锷推着他踉跄横移,直到将他“钉”在对面的墙上。
他已经拔出了枪,但全身只剩一口气,连举枪的力气都没有。
“第一个。”我轻声告诉他。
杀了他改变不了历史,但我强突敌营击杀敌酋,却有可能帮助土地奶奶重树活下去的信心,也有可能挽救张全中等奇术师的性命,使得数种奇术能够传承下去,不至于在日本鬼子屠刀之下断代。
屋外不断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每次有人经过,那军官眼中就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我始终双手力挺刀柄,将他牢牢地钉在墙上。
近在咫尺之间,我冷静地盯着他的眼,直到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熄灭。
中国人怕日本鬼子,这是最真实的现状。如果有一大批奇术师能够挺身而出,杀得鬼子胆战心惊,也会让他们害怕。
大国威严,四海臣服,要的就是八方蛮夷乖乖进贡的一个“怕”字。
我怜悯土地奶奶,也怜悯摇尾乞怜于日本刺刀下的那部分济南人。他们的膝和腰本来就是软的,擅长向敌人下跪,不配做中国人、山东人、济南人。
那军官已经死了,我放开刀柄,他就软沓沓地贴着墙根倒下去。
我离开军营,重新与土地奶奶会合。
“走吧,下一个。”我没有成功后的喜悦,心底只剩悲哀。
1937年到1945年的八年抗战期间,如果没有伟人的崛起,如果没有美国**向日本岛投下两颗***,如果……那么,很多中国人仍将活在这种对日本鬼子的巨大恐惧之中,何来今天自强自立的新中国、新济南?
“成了?”土地奶奶问。
我有些疲惫,只是点点头,不愿回应她。
“我就知道你行,张先生也算定了你是高手中的高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土地奶奶边走边说。
我扭过头,不想听她说任何话。
她也识趣,立刻闭嘴。
“有多少济南百姓怕鬼子?”我冷冷地问。
“很多,至少一多半。一开始老百姓私底下还叫嚣着要组织成‘拳勇队’,偷袭落单的鬼子,可很快大家就发现,鬼子不是山贼草寇,别说是老百姓了,就连成队的正规军都不敢靠近城边子。渐渐的,老百姓也没力气闹了,就这样整天凑合活着,任人摆布。”土地奶奶说。
我不禁苦笑,连奇术师都被吓破胆,老百姓也就更指望不上了。
太阳当头之时,我已经完成了正北、正西的两次行刺,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另外两名高级指挥官。
我的行动太隐秘,直到第三轮刺杀结束,街面上的鬼子才变得混乱起来。而那时,我已经带土地奶奶平安返回铁公祠,面见静官小舞。
“鬼子高官一个都没来,张先生正陪着七名本地奇术高手喝酒。”静官小舞告诉我。
我立刻想到,九宫死符暗指的是九个人,如果席上仅有八人,那么灾祸就会持续蔓延,殃及第九个人。很有可能,这“第九个人”指的就是土地奶奶。
铁公祠那边传来宴饮喧哗声,全都是济南本地口音,说的是一些风花雪月的闲话。
有些人不知死之将至,但张全中是非常清楚的。他能沉住气应付大家,这份定力,也不简单。
“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慢慢等,等到黄昏。”静官小舞又说。
“黄昏来了,一切也就解脱了。”这一次,土地奶奶的语气轻松了不少。
静官小舞向她瞥了一眼,微笑着点头:“你说的对,解脱,一个非常非常好的结果。我能看得出来,你已经打破了心理上的桎梏。”
土地奶奶尴尬地一笑,当着静官小舞的面,整顿衣衫,然后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连说了三声“多谢”。
我只点点头,坦然承受了她的谢意。
击杀三大敌酋后,土地奶奶在路上没有说太多,但感激的眼神已经将她的内心波澜明确无误地表达出来。她传授给我潜地术,之后带我赶赴敌营,借我的手杀人,等于是辗转为土氏一族报仇。仇一报,压在她心理上的沉重包袱也就卸下了。
“你当然受得起她这一躬,也许很多济南人都该向你鞠一躬了。大家——包括铁公祠那边饮酒的前辈们,都被日本战刀吓破了胆,恨不能打一条铁围脖将自己的脖子圈住,要不干脆就做缩头乌龟,生怕有一天那战刀落下来,把大好人头斩掉。可是,大家都忘了,真正不想死,就得站起来夺刀,只有把战刀攥在自己手里,才能真正免死。”静官小舞说。
土地奶奶面有愧色,沉默地听静官小舞说话,一个字都反驳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