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静官小舞一边鼓掌一边走出来。
我只是冷笑,不愿开口。
“多情不如绝情,红颜不敌厚土——土地奶奶,你从年轻至今,做事的态度总是一以贯之。你教导别人有欲望才有动力,而你自己却断绝欲望,全心全意修炼潜地术,这岂不矛盾?你刚刚说夏先生没有欲望就不适合潜地术,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你呀你呀,越老越是有趣了,每句话都反着说,连我都差点信了。”静官小舞微笑着说。
土地奶奶摇头:“我说的都是真话。”
静官小舞也摇头:“不不不,土地奶奶,你说的不是真话。再拖下去,你就要变成中国的罪人了。实话告诉你,此刻占领军的蛙人部队已经由大明湖南岸下水,其疯狗部队由西向东、眼镜蛇部队由东向西、野火骑兵马队由北向南形成了全线布控之势。赶赴鸿门宴的人都得死,这已是定局。”
她的话印证了我的分析,占领军不是土匪流寇,而是经过正式战略战术培训的日本军校精锐,大局观清晰,与张全中的鸿门宴形成了包围、反包围和埋伏、反埋伏的微妙关系。
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战斗中,精于计算只是求胜的条件之一,却不是决定性因素。
昔日天下三分,诸葛武侯有关、张、赵、马黄这五虎将可供差遣,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到了末期,五虎将皆殁,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遂导致了蜀国之亡。
同样道理,今日张全中手下根本没有能当大用之人,拿什么跟占领军斗?
“哼哼。”土地奶奶冷笑两声,“你慌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最后我自然可以划出一道鸿沟,让大家安全撤退。港沟、柳埠、长清平安岭三战,岂不都是这种结果?鬼子扑得再猛,也破不了我们土氏一族的潜地术。”
静官小舞长叹:“天下根本没有破不了的奇术,你是**湖了,难道连这种最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五行相生相克,这当然是最浅显的奇术理论。土地奶奶自负过甚,才形成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盲点。
和平年代,有盲点只会遭人讽刺讥笑,却没有生命危险。在这种时候,土地奶奶想把所有人的命扛在肩上,一旦盲点被敌人攻破,后果就太可怕了。
“没人能破潜地术,绝对没有人——破解潜地术的人还没生下来呢!”土地奶奶说。
“真的吗?”静官小舞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当然是真的。”土地奶奶极为肯定,重重地点头。
静官小舞向着那朵蓝花慢慢地伸出右手,语气中既有叹息也有赞赏:“多好的一朵花啊,可惜——”
她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指甲整齐而圆润,由这样一只美丽的手摘下那样一朵幽幽的小野花,自然而然就是一道美好的风景。
其实,静官小舞长得很美,兼具中国女子的精致五官与日本女子的温柔个性,即使是用最严苛的女性标准去衡量她,至少也要给她打八分甚至九分。
烽烟战乱年代,人们对生死都司空见惯,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一位日裔美人了。
花已摘下,就在静官小舞的拇指、中指之间。她的拇指很自然地向前伸着,突然一抖,一截半透明的指甲便无声地弹射出去。
当她飘然后退时,绿叶丛中便有一人跌出来,踉踉跄跄向前走了几步,噗通一声双膝跪倒。
那人的双手伸向自己的喉结,但又不敢按下去,因为静官小舞弹出的指甲就嵌在喉结的正中,不偏不倚,恰在要害。
“说实话,也许能换条命。”静官小舞淡淡地说。
那人脸上涂着绿色的油彩,身上则穿着墨绿色的紧身衣,屈身于叶子深处,以假乱真,骗过了我和土地奶奶。刚刚我们的交谈一定都落在他耳中,实在可怖。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到……饶命,饶命,饶命……”那人喉咙里连喘着粗气,声音喑哑,狼狈之极。
“军方高官会来赴宴吗?”静官小舞问。
“不会……不会,他们都在外围指挥,等到炮兵部队、装甲车部队前两轮突袭过后,他们才会带步兵中队赶来收拾残局。他知道你们摆的是鸿门宴,谁来谁死,干脆连司令部都不出,只等重武器开道,大杀一通后再说。”那人回答。
“都在司令部?所有军方高官吗?你属于哪个部队,这些事又是怎么听来的?”静官小舞问。
那人摇头,指着喉结上的指甲,嘴里“嗬嗬”乱叫,如同疯狗一般。
“你说实话,自然能救自己的命。”静官小舞说。
那人焦急地连连点头:“好吧,我直属于军方后备营部队,代号‘鬼面伎’,主要任务是肃清中国人的奇术师部队。我们有一手的敌方情报,枪械和电台配备很齐全,总能第一时间赶到出事地点秘密埋伏,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
近代历史书籍中,极少有人提到占领军内部的日本奇术部队。在民间百姓口中,更多的则是渲染日本单兵战斗力,却从未有人究其缘由。
很简单,当我们从奇术的角度去思索考量,就知道日本**将奇术师编入了正式部队中,以混合战术对敌,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震惊全球的江南古城大屠杀事件中,那座古城的护城河、城门、城墙、碉楼等防御设施完备,守军武器精良,指挥者调度经验丰富,策应友城也准备妥当……在这么多有利条件下,古城仍然短时间内失守,沦为敌寇肆虐践踏的菜地。
世人只知道谴责守军无能,谁又能深入去想,那些赤胆忠心的铁血军人只是肉眼凡胎,如何能抵御神出鬼没的扶桑奇术师偷袭?
同样,今日的大明湖鸿门宴上,宴席未开,鬼面伎部队已经悄然潜入,战斗早就分出了胜负。
“鬼面伎部队总部在哪里?”我问。
那人眼中迅速掠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眼神,立刻回答:“就在驻军总司令部地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按照他的判断,我们这些人主动找鬼面伎部队求战,等于是上门送死。
“夏先生,你想做什么?”静官小舞苦笑,“如果你想一举摧毁鬼面伎部队老巢的话,还是提早打消这个念头吧。为了这个战术目标,有近两百勇士已经横尸万人坑。”
我略略思索,低声回应:“在敌方大包围之下,要想活着离开,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反手插入敌人心脏。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生路。”
土地奶奶冷笑:“插入敌人心脏?说好说,做起来谈何容易?”
“我能带路,我能带路——”那俘虏举手示意。
“好,那我们就决定了,今夜集合全部力量反袭占领军司令部。”我说。
当我背过身去避开那俘虏的视线向静官小舞使眼色的时候,她立刻会意,微微点头:“好吧,就依你说的,今夜调集全部人马,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土地奶奶冷哼了一声,对我们的决定嗤之以鼻,却又懒得争辩。
那俘虏看到了生机,再次大献殷勤:“我知道有条暗道直通司令部内圈,能避开外围三道岗哨。”
“好吧。”我向静官小舞点点头。
她向前一步,和颜悦色地面对那俘虏。看她的样子,似乎又有话问对方,所以那俘虏老老实实地垂下双手,等她开口。
陡然间,静官小舞右手一拂,手指如琵琶轮弹一般掠过那俘虏的喉结,本来嵌于喉结上的指甲哧的一声穿体而过,由俘虏后颈射了出去。
那俘虏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挥舞着,瞪大了眼盯着静官小舞,根本不相信对方会突然间痛下杀手。
“你做得很好,已经把我们的计划传递给总部。现在,你已经没用了,你说的那条暗道肯定是机关重重,就等着我们上套。中国人没有你们想得那么蠢,尤其是奇术师与奇术师之间的战斗开始时,死的一定是你们日本人——中国人是师父,日本人是徒弟,你应该很少听到‘徒弟能杀得了师父’这种笑话吧?”我淡淡地告诉他。
其实我早就发现他的手指虚按在裤袋上,无名指、小指不停地敲击,正在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传递消息。
“攻击司令部”是幌子,虚晃一枪后,敌人就会布重兵于彼处,其它地方防守松懈,给我们可乘之机。
俘虏仰面倒下,双手颤抖着,又想去敲击裤袋。
我踏上一步,右脚踩在他的左手背上。
“你们……中国人,狡诈……”俘虏至死不能瞑目,因为他太低估了中国人的智商,也太高估了鬼面伎部队的奇术水平。
俘虏死了,我和静官小舞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敌人的大包围已经展开,反袭敌人心脏的“大胆剜心”计划又无法实施,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引颈受戮吧?
只要看过济南城市地图的人都会明白,铁壁合围一开始,城内几乎没有可以供人匿藏之地,更没有能够据险顽抗的工事型建筑物。大明湖沿岸一片坦途,是装甲车、机关枪肆虐咆哮的最佳战场。
“土地奶奶,你先走吧。就算你不肯把潜地术传授给我,至少也要找人传承下去,不让中国奇术失传。”我说。
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她留在这里无益,只会徒增伤亡。
土地奶奶猛地挺直了身子:“谁说我不肯传给你?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我不肯,现在我肯了。”
静官小舞无声地笑着,看看我,再看看土地奶奶,纠结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你先走,我授艺时,不能有人在旁边偷窥。”土地奶奶向着静官小舞挥手。
“我去四面巡查,替你们护法。”静官小舞说完,洒脱地转身离开。
土地奶奶的语气虽然难听,但开篇第一番话就让我茅塞顿开:“任何遁术都可以用‘庖丁解牛’四个字来解释,我们所追求的,就是将自己冥想得无比微小,最好是到分子、原子那种显微镜下可见的个体,近乎不存在,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冥想即将结束的时候,你再想象正好有一阵风吹过来,给你御风而行的动力,穿行于任何固体的缝隙之中。除非你遇到密度极大的物体,否则的话,任何地方都能自由进出……”
我上万遍读庖丁解牛,对其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了解得非常透彻。
“想象只是想象,你必须将思想与身体结合起来,轻身体而重思想,靠着思想的引领发生身体的转换。”土地奶奶的话就响在我耳畔。
倏地,我身边的一切物品都腾空而起,越过了我的头顶。
我向土地奶奶看,却只看到了她的黑色鞋尖。之后,我看到了地面,随即身体下陷,脚底悬空,持续下坠。
这种感觉与土老二救我时一模一样,可是,没有外力牵引的情况下,我的下坠之势越来越急,情况十分骇人。
“庖丁解牛,普通人眼中看到的是一条完整的牛,而他眼中看到的却是分解完成的牛肉、牛骨、牛皮。普通人看到的是坚实的大敌,而我却感觉身处于水中,停下来,不能再下陷了,停下——”我纵声大叫,下沉之势顿时停止。
我已经站在数十米深的地底,抬眼望去,全都是灰黑色的泥土、褐色的树根、边角磨平的鹅卵石。可惜,我已经被牢牢卡住,再也动弹不得。
“年轻人,集中注意力,牢牢记住你的方向,前进吧,前进……”土地奶奶在我耳边低语。
我像一个初学游泳的人那样,缓缓划动手臂,用力推开身边的障碍。起初,肩膀、小臂上的阻力极大,至少有数百斤,我必须凝集全身的力量,贯注于双臂之上,才能勉强划动。后来,我奋力迈步向前,当手臂与腿脚的配合渐渐纯熟后,就能够在泥土之中大踏步行进了。
这种感受十分奇特,但与我想象中瞬移千里的土遁之术还是大大不同。此刻,我只能是处于“土中行走”的状态,即使达到步行的最高速,也不过是每小时四公里而已,效率十分低下。如果发生紧急战斗的话,等我“走”到预定地点,战斗也早就结束了。
持续行走了几分钟后,我抬头向上看。头顶之上当然也是密不透风的泥土,但我保持这种姿势,脚下就如同登台阶一般,一层一层向上,渐渐浮出地面,重新站在土地奶奶面前。
土地奶奶脸上满是惊诧与欢喜,似乎我能达到这样,已经令她万分满意。
“看起来,你的天赋已经超过了所有土氏子弟,假以时日,一定能抵达潜地术的最高境界。”她一边激动地搓手,一边笑盈盈地说。
“最高境界是什么?”我问。
“夜行八百里。”她回答。
那是传说中潜地术创始人土行孙的最高速度,想必土氏一族的后代从未达到过,只是心存奢望。
我无意贬低潜地术,但却觉得土地奶奶的话十分值得商榷。
在我看来,潜地术的精髓在于“潜”而不是“快”,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追求,等于是战斗兵种里的盾牌兵与射手的区别。前者的追求是密不透风的防守,后者的追求是百步穿杨的射杀。只有充分发挥某一兵种的长处,才能合力追求一场大胜。
我再次感叹中国奇术的“断代”问题,土地奶奶虽然为祖传潜地术而自负,却不免有抱残守缺之嫌。今日她拥有的奇术威力连创始者的百分之一都不及,如果一味地坚守“传子不传婿、传媳不传女”的陈旧行规,那么距离潜地术的真正失传就不远了。
“我把潜地术传给你,你必须发誓,永远不能用它去干良心沦丧、鸡鸣狗盗的坏事。”土地奶奶说。
我把右拳按在左胸上,郑重起誓:“我夏天石从土地奶奶处学会潜地术,一定走正道、做善事,绝不挟技干伤天害理、道德败坏之事。如有违背,甘愿万箭穿心而死。”
土地奶奶长舒了一口气:“好,好,我这就放心了。”
其实,即使她不要我立地起誓,我也不会做任何道德败坏之事。
奇术虽然以“奇”为名,但任何在奇术上有巨大成就的人,全都是由正人、正气、正行入手,走的是堂堂正正之路。正因如此,他们的人生追求之路才会越走越宽。
“到了今天,我土氏一族的潜地术终于找到传人了。”土地奶奶再次满意地长叹。
在我们交谈时,铁公祠那边锅碗瓢盆声大作,似乎厨师们已经正式开工。
这是一个信号,厨师动手,客人也就到位了。当然,随之而来的,就是占领军缩小包围圈,将参会者一网打尽。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默默地告诉自己。
中国奇术师是反抗占领军的中坚力量,如果一役尽殁,难道以后指望着老实愚昧、手无寸铁的平民去反抗鬼面伎部队吗?
“杀开一条血路,救他们逃走——不,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必须将率领大队包抄的敌方长官击毙,才能最大限度地打击敌人气焰,趁乱脱困。”我迅速找到了战斗方向。
“哈哈哈哈,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请到这边来,就在前面,拐弯就是……”张全中的声音在几十步外的拐角处响起来。
我知道,他一定是带着参加宴会的济南本地奇术师过来的。
此时此刻,我无暇应酬任何人,脑子里只有这一个问题:“东、西、南、北,哪个方向最容易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