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随时都会为了自己的大意买单。
我以为丐帮的人都跟随红袖招去了樱花别墅,没想到就连鬼市上的摆摊者也都是丐帮的人,简直防不胜防。
“来人,有人吗?我要喝水。”我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起来。
很快,有人从右侧的小门进来,脸上带着巨大的口罩,手里捧着一个军用水壶。
“解开我,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我挣扎了几下,但绳索绑得很紧,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那男人并不惊慌,而是继续向前走,把手中的水壶凑近我的嘴边。
“喝吧,水里没下毒。”他的眼睛里满是嘲笑。
我低头喝了一大口水,耳中又听到那视频中的人在讲:“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只有与时俱进,才能继续把丐帮列祖列宗传下来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让新世纪的丐帮成为江湖各大势力中的佼佼者,对那些风头正劲的帮派,我们要学习人家的优点;对那些越来越衰弱的帮派,我们要研究他们的失败原因,避免在我们身上重演。同志们、朋友们、领导们、兄弟们,我们丐帮曾经傲视群雄,我相信今后在大家团结一致、奋发图强的努力下,一定能够重现丐帮昔日威震天下的风采……”
此君的口才能够跟安利、完美之类的推销企业讲师媲美,每一句话都带着极大的煽动性,让人忍不住热血沸腾。
“讲得很好吧?本帮新任副帮主高岩霜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热血演讲家,曾经上过国家电视台的很多真人秀节目,接到过各大电视台的主持人聘用合同……能够跟在一起振兴丐帮,真的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荣幸。”面前这戴口罩的男人不无夸耀地说。
“是。”我点点头,继续喝水。
对方这么说,可见已经被彻底洗脑,被那视频中的什么“高岩霜副帮主”给迷惑住了。
喝完水,这男人要退出去,但门又开了,有个面目阴鸷如秃鹫的老男人一步跨进来。
“屠长老好。”送水的人赶紧鞠躬。
老男人摆手:“出去吧,不要声张,我要跟夏先生谈一谈。”
“是是。”送水的人向侧面闪开让路,然后走出去,把门轻轻带上。
那屠长老走到我面前,不开口,先绕着柱子转了三圈。
此时此刻,说任何话都是徒劳的,所以我保持沉默,等对方先开口。
三圈之后,屠长老停在我面前,用那双黑少白多的怪眼直盯着我。
“无党派人士?”他忽然问。
从小到大,还真的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所以我怔了一下,才缓缓点头。
“为什么?”他又问。
按照国家规定,老百姓可以申请加入各个****,比如常见的民盟、民进之类。我知道这些党派,却从未考虑过申请加入。一来,我的经历太普通,没有任何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所以很难被****发现;二来,我自小接受的是学校正统教育,只拥护共产党,如果想要加入,只会申请入党,而不是其它派别。
当然,要想入党,必须接受严苛的考察,另外还必须努力工作,在正常的工作岗位上做出巨大的成绩,成为对社会有巨大作用的高精尖人才,才有可能获得入党批准。
我自知还没达到那样的党员标准,需要继续努力,所以没有主动向街道办事处提交入党申请。
“没有为什么,我只热爱国家和共产党。”我回答。
“嗯,很好。”屠长老龇了龇牙,露出因常年抽烟而被呛黄了的大板牙。
“不如,放我下来,大家平心静气地谈?你这样绑着我,不算是待客之道吧?”我试着沟通。
屠长老摇头:“你不是客人,而是雇工。现在,我们雇你去把那幅西洋壁画拿出来。干得好,你朋友就都没事;干得不好,你的朋友就得一个一个死,直到你把壁画拿回来为止。”
“西洋壁画?”我故作迷糊。
屠长老提到的一定是洪家楼教堂地下那密室中的壁画。之前,我们进入那里,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亲眼目睹了密室把活生生的人吸干为皮的恐怖事件。
这次,如果我去拿画,遭殃的很可能就是我自己。
“我不明白,但我还是希望你放我下来,然后再好好沟通。”我说。
屠长老点头:“好,我放你下来,但你落地之前,先得看几段视频。今后,你走的每一步,都跟你朋友们的生死有关系。我先提醒你一下,否则战斗一打响,你根本没机会反悔,那样的话,那些人都会因为你的错误选择而死——”
他拿起旁边桌上的遥控器按了两下,屏幕上的演讲者消失了,画面变成了监控机状态,一下子分为两格,每一格里都有一人。
我看到了冰儿,也看到了连城璧。
两人虽然都出现在监控中,但状态却不一样。冰儿是被禁锢着的,头颈、胳膊、腰间缠着十几道绳索,头顶上两尺高的位置悬着一把大铡刀,而铡刀的尾部连着绳索,绳索又扯向右后方,系在桌腿上。
铡刀的刀刃闪着淡灰色的寒光,可知锋利无比,一旦绳断刀落,下面的冰儿就会被铡成两片。所幸,冰儿头上套着黑色的布袋,看不见铡刀,心里的恐慌就会少一些。
另一画面中,连城璧正在一大片废墟中缓步向前。可是,这一画面却是通过一杆长枪的瞄准镜传播出来的,也就是说,有一名枪手已经把长枪对准了连城璧的后心,命令一下,连城璧就将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遭子弹洞穿而亡。
这两姐妹今天刚刚相聚,转眼间就要同时命丧黄泉。
“贵帮做事,太狠了吧?”我苦笑着问。
“不,夏先生,只要你应对得当,她们两人就都没有生命危险。我们的手段很正常在,只不过是为了我们的合作买一份双保险而已。”屠长老说。
这种情况下,我没有任何谈判的筹码,只能在对方摆布下走一步看一步。
“好,我看懂视频了,放我下来吧。”我点头。
屠长老解开绳子,我落地时顿时感到双脚如针扎一般疼,而且双腿麻痹,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休息一下,吃点东西,然后去洪家楼教堂。”屠长老说。
如果换了是旁人,早就破口大骂或者动手开打了,因为任何人都咽不下这样一口气,竟然被丐帮的人欺负了,而且还要乖乖听他们吩咐,去千难万险之地取那西洋壁画回来。
那个空间很要命,诡异的吸力无处不在,我很可能一去就回不来了,也变成一张可怕的人皮。
屠长老击掌,有人端着托盘进来,在桌上摆下四菜一汤,还有两个白面大馒头。
“坐吧。”屠长老向椅子一指。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克服腿麻、腿疼的痛苦,一步一挨到了椅子旁,扶着桌子,缓缓坐下。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惑,可是,现在都不重要,你一小时后把西洋壁画拿回来,就是头功一件,可以收获很多掌声和荣耀,还有帮里的大额奖金……我们丐帮一向都是最讲道理的,有功必赏,有错必罚,没有严明的铁律,怎么能够克敌制胜?”屠长老说。
我默默地拿起筷子,又把馒头抓在手里。
“吃吧,不打扰你。”屠长老倒是十分知趣。
菜很普通,但到了这种时候,我已经尝不出菜的好坏,只是借着吃饭的动作做掩护,脑子飞速运转。
我知道,去弄西洋壁画肯定九死一生,跟虎口夺食差不多。而且,只要我得手,屠长老杀人灭口的可能性非常大。
江湖规律一直如此,要想永绝后患,就是送知情者上西天。
我不想让自己的人生以悲剧收场,就必须反制眼前这位屠长老,让他当我的垫脚石,再次于逆境之中一飞冲天。
“你想要我死,我就得让你先死——”我向屠长老笑了笑,然后在心底默默地告诉他。
“曲水亭街是个好地方,泉城济南的领秀造化凝聚之地。这么多年了,我每次走到那条街上,顿时就觉得神清气爽,瞬间年轻了好几十岁。夏先生,你能在那里住,真的是件值得夸耀的大好事。”屠长老说。
我点头:“嗯,没错。”
济南房价一直高居不下,现在曲水亭街一套老院子能卖近千万,而且是一院难求。
在老城区住着的人经济上并不富裕,但精神上却是无比满足。能够在大济南城中拥有这样一方宝地栖身,已经是精神上的绝对贵族。
“据说,解放前只有名门望族才有资格住在曲水亭街。你们夏家能在那里落脚,必定有过人之处。我说不出来,但能感觉到,你不是一个普通人……”屠长老的话东一句西一句,让我摸不清他到底想说什么。
就在刚才,他提到我的党派和政治面貌的事,对我的“无党派”身份相当满意,这一点我从他的面部表情上就能看得出。
“屠长老,你是什么党派?”我咽下嘴里的馒头,淡淡地问。
“我也是无党派,呵呵呵呵……”他笑起来。
“为什么?”我问。
屠长老向前探身:“夏先生,其实我们对于党派所持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我查看你的资料,你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很多场合说过‘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的话。我也很赞同这句话,如果一个人生来是为天下而活,那么他无须加入任何党派,坦坦荡荡而行,就足够了。”
我的确说过那样的话,但很明显,屠长老说的跟我想的并不尽然相同。
“不,你错了。”我摇头反驳,“既然我们在《左传》中获得了这样的警句,任何读过《左传》的有心人也会读到,也会将它作为人生的警语。据我所知,几乎所有新**的前辈们都将它奉为生命箴言,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做的每件事、过的每一天都是为了天下百姓。那一群先辈们打下了江山,但这却是老百姓共有的江山。所以,我从心底里尊崇他们,以能够跟他们站在同一面旗帜下为人生目标。和平年代的人五零后、六零后、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零零会再聪明、再精明,也不会追的上那些先辈们。那么,追随他们,跟他们保持一致的步调,就是我自认为的获得完美人生的不二法门。屠长老,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二者不可能一致。”
其实,我是一个暂时没有党派的人,这跟传统意义上的“无党派人士”截然不同。我有自己的信仰,而“无党派人士”是没有派系信仰的,大家在思想认识上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当然,这些话我平时都是埋在心里的,从来没有向其他人表述过。如果不是今天屠长老郑重其事地提起,我也不会在陌生人面前随意提起。
屠长老脸上变色,像被人揭了老底的扒手。
“人各有志。”我不想让他太难堪,给他一个台阶下。
“没错,人各有志,但我始终觉得,你是一个胸怀宽广、容易沟通的人,所以才以这种方式跟你见面。”他说。
“我去可以,你必须陪我一起。换句话说,你我都知道那地方危险,如果我死,就必须拉你当垫背的,怎么样?”我说。
屠长老长叹一声:“唉,那是当然。我其实也不愿意你出事。来日方长,能够有你这种智商情商的,全济南城也找不出几个来了。”
屠长老邀请我到这里来的方法实在是差劲之极,但我不想追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丐帮中“长老”的位置虽然很高,可上面始终还有帮主、副帮主领导,长老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我一味地去苛责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屠长老,我帮你做事,你也得信守诺言,不要让我的朋友受伤害。否则——”我停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屠长老是明白人,应该知道我后面的话是什么。
离开囚禁之地时,我被戴上了头套,以免我认出这个地方,再回来找麻烦。
我被送进一辆车里,车子拐了七八个弯,行驶出半小时以后,我的头套才被摘掉。
现在,车外高楼林立,竟然是在济南市的泺源大街上,正由泉城广场向东飞驰。
太阳已经升起,晨曦也被染成金黄色,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泺源大街两侧全都是金融类大厦,一般要到八点钟以后,白领们才会陆续上班,把大街堵个水泄不通。
“抱歉,我们必须采取这种措施,才能保证没有人意外受伤害。”屠长老解释。
我低头思索,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却是利用自己出色的空间感,把车子开到这里之前所有的拐弯抹角都想起来了。
被毒倒的时候,我是在经十路、山大路交叉口向北一百米的鬼市上。刚刚车子先是由东向西开,然后右转一个弯、再右转一个弯,随即由西向东开,奔向历山路。
我们要去洪家楼教堂,自然会从和平路、历山路交叉口向北,直奔洪家楼。
那样的话,我能计算出,屠长老甚至是丐帮的老巢都是在山大路南头一带,与岳不群的樱花别墅相距不远。车子故意七拐八拐,不过是为了迷惑我,让我猜不到被囚禁之地到底在何方。
车子经过索菲亚大酒店时,我想起了楚楚。她如果不死,今日一定能够成为我最得力的臂助。
“生命真是奇怪,有时候娇贵如花,有时候泼辣如草,有时候可以迎着美人的目光望过去,有时候却又不得不后退分离……”不知不觉,我的眼角湿润了。
楚楚是个好女孩,虽然出自蛮荒之地,却从来不受外界的任何影响,只是默默无闻地奉献,在各种大事发生时波澜不惊,从容应对。
如果世间各方势力都有楚楚这样恬淡、善良的领袖,那么中国和世界岂不早就盛开着和平之花?
“请停一下。”我敲了敲司机的座位。
“好,停一下,靠边停车。”屠长老立刻顺着我的意思,招呼司机停车。
司机将车停在银座过街天桥之下,我推门下来,径自走上了人行道。
几日之前,我和楚楚就是在索菲特大酒店内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她给我感觉真是奇怪,仿佛是云贵一带最著名的“花苞酒”一般。在那里,好客的年轻女子们用玫瑰花的花瓣卷成小酒杯,倒满美酒,送给中意的男子喝。
花不迷人人自迷,酒不醉人人自醉。“花瓣酒”一饮,纵是柳下惠再世,也会失了方寸。
美好的时光太短暂了,我没能留住楚楚,致使她在镜室中亡殁。
或许,她就是来这里送死的。
任何一名蛊术门派的掌门大佬必须具有“自虐”心理,秉承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指导思想,有困难冲在前面,毫不畏惧,视死如归。于是,楚楚甘心赴死,只为救出玉罗刹那个被封印的灵魂。
楚楚像一道美丽的光,照亮了江湖上的魑魅魍魉,使他们愧不敢言,也照亮了所有善良人的心,让我们亲眼看到了,即使身在江湖,也可以活得有担当、有重量。
泪滴肆意地滑过我的脸庞,反正这里没人认识我,我可以毫不掩饰地为楚楚恸哭一场。
屠长老伸过手来,指尖上捏着纸巾。
“抱歉。”我接过纸巾擦脸。
哭解决不了问题,我为她流泪,是因为此时此刻整颗心都为她而痛,情之所至,身不由己,眼泪就那样毫无防备地落下来。
“夏先生,你感觉怎样?不会也是中了‘癔症之术’,想到了其它令人伤心的事?”屠长老轻声问。
有人经过,他赶紧后撤一步,放开我的肩膀,免得被别人误会。
我点点头,但又摇摇头。
“丐帮已经不是昔日的天下第一大帮了。”他说。
仿佛是为了映衬他的话,索菲亚酒店门口,一群红男绿女相互搀扶嬉笑着走出来,上了一辆豪华奔驰旅行车,扬长而去。
出入此地的,非富即贵,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
屠长老目送那车子离去,一脚踢在路边的冬青花球上,愤愤然啐了一口:“呸,老子当年风花雪月的时候,这群球玩意儿还不知道在哪家的娘们腿肚子里呢!”
丐帮的确没落了,否自屠长老不会如此自甘下贱,去跟一群红尘俗世中的青年人攀比计较。
人在江湖,要攀比的话,只能跟江湖人来比。
“红袖招的‘癔症之术’很厉害。”屠长老又说,“我尝试过,的确让人忘乎所以,不知身在何处。”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迷惘而满足的微笑,想必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喂,让一下。”一名保安站在台阶上向我们挥手。
我拖着屠长老向旁边走开,一辆凯迪拉克越野车呼啸而过,停在酒店的旋转门前面。
本来,我在这里下车是为了缅怀楚楚,对于什么人出现在酒店门口并不在意。更何况,除了楚楚,这酒店里进进出出的人都跟我无关。
越野车的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子从车中下来,站在旋转门前。
无意之中,我向她一望,她也正好扬手掠开散落额前的长发,随即脸颊向右微微倾斜,令我看见了她的侧面容颜。
“楚楚?”我的心猛地一颤,那名字脱口而出。
她长得的确很像楚楚,惊鸿般的那一瞥,就像一道闪电出现在漆黑的夜空之中,由天际而来,不由分说击中了我的心。
旋转门无声地滑动着,她向前轻盈地迈步,随即进入门内。
我的思想停顿了,立刻反问自己:“那会是楚楚吗?楚楚不是已经死于镜室了吗?楚楚会复生吗?楚楚难道没死?那到底是不是楚楚?我现在是在梦中吗?我到底在哪里……”
所有问题都只围绕着一个核心,那就是“楚楚”。
“没有人能逃得过‘癔症之术’的覆盖,尤其是有心结的人。那种奇术,仿佛就是为内心沉沦的人而创立的,一旦沉溺其中,就像一连中了七招‘七伤拳’一样,酸甜苦辣咸涩腥,所有滋味一起涌上心头,让人……让人要死要活,生不如死,宁死不悔,悔不当初……”
屠长老喃喃低语,如同巫师念咒一般。
我放开他,飞身向前,追向那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酷似楚楚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