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柔忽然无话可说,甚至对他的脑子产生了怀疑。
明明看着挺聪明的人,为什么做出来的事那么缺心眼?这可好,新婚第二日就弄出了这样的闹剧,要是让乌嬷嬷知道她这么欺负他,那可更是不得了了。
肃柔手足无措,外面侍立的女使嬷嬷们也都傻了眼,一个个呆呆站在廊下,不知这位家主闹的是哪一出。
竹柏站在边上,搓着手央求:“王妃,看在郎主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您就原谅了他这一回吧!”边说边摊开自己的手掌心,惨然说,“这仙人掌好多的刺,小的刚才爬上去撅,手心都扎满了。郎主背上的皮肉可没有小的手掌心厚,您瞧着吧,这回衣裳一脱,八成成了刺猬了。”
肃柔觉得心力交瘁,摆手说:“算了算了,快替他解下来。”
外面的女使得了令,忙进来帮着竹柏一起解绳子,众人七手八脚将仙人掌抬下来,边抬边呼乖乖,嗣王府花园真是卧虎藏龙,原来不止玫瑰树长得枝繁叶茂,连仙人掌都是特大号的。
至于卸下了刑具的赫连颂,则开始了有理有据的脆弱,他并不呼痛,只是微微欠着身子,想拿手够后背。可惜暗伤太多,已经多到他无法顾及了,他只好望着肃柔哀求:“娘子,你能替我把刺拔了吗?”
这叫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肃柔嘟囔着挪动步子,指了指月洞窗前的矮榻,示意他躺下。躺下之前要脱了上衣,那中单褪下后,立刻露出了属于男性的精壮□□。肃柔是头一回开眼界,惊诧之余不由感慨,不知是耗费了多少汗水,才锤炼出这样利落的线条啊!
当然还是不好意思细看,眼神左顾右盼,连耳根子都隐隐发烫。他却很喜欢她的反应,戏谑地说:“娘子别怕,往后我就是你的了,这身子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怎么摸就怎么摸。”
结果被她推了一记,“还不趴下!”
他只好讪讪趴在锦垫上,就着外面天光,她才看清他背上的细刺,真是多到不可胜数。
原来薄薄一层衣料,挡不住那些微小的硬刺,她本来以为脱下衣裳就没事了,结果竟根根穿透了织物的经纬,扎到皮肉上来。伤不重,不会见血,但十分麻烦,难以处理。入了秋的尖刺呈淡淡的金黄色,被太阳一照,一簇簇傲然地、倔强地挺立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要不是看他这会儿不好过,她真想一巴掌,直接把那些刺拍进他肉里去,叫他脑子不好使!所谓的负荆请罪,最后折磨的到底是谁?他扎了一身的刺,躺得很安详,接下来就轮到她弯着腰,对着两眼,从中晌拔到傍晚了。
这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磨砺她的,肃柔愤愤地腹诽。本来不打算管他了,可一想起明日还要进宫谢恩,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叫女使拔么?不大方便。叫竹柏?男人做这种精细活儿,哪里及女人仔细周到……算来算去,只有自己亲自上阵。
看着这白花花的脊梁,她欲哭无泪,举着镊子弯腰处理,那刺实在细小,不仔细看,简直找不着。
没办法,她只得盘腿坐在脚踏上,凑近了仔细寻找。他的皮肤温热,她把掌根贴在那肌理上,能感受到底下蓬勃的、血脉旺盛的生命力。
心头砰砰跳,勉力定下神,把那些能看清走势的一根根拔了出来。他还要时不时吸上一口凉气,哎哟一声道:“娘子,你轻些。”肃柔大皱其眉,气恼地呵斥:“闭嘴,不许说话!”
他果然不敢出声了,偏过头枕在枕上,不时飞上一眼,欣赏小妻子温柔秀美的脸庞。
其实她还是舍不得他的,虽然受他坑骗气不过,但长时间的相处总会产生些感情。尤其现在成了亲,她心里也拿他当丈夫,恨虽恨,不忍心他吃痛受苦,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自己问心有愧。
忍了好半晌,那个盘桓在他心头的问题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这件事只有我与官家知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肃柔白了他一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肩胛上的拔完了,挪到他腰畔,垂眼道,“是素节偶然听见官家和长公主闲谈,她以为我已经知情了,不小心说漏了嘴。”
他听罢哼笑了声,“官家真是处心积虑,明知道素节和你交好,利用她来戳穿我,真是好深的算计。先撇开我的过错,你可细想过他的用意?亲迎近在眼前,你不可能再提退亲,不情不愿出了阁,接下来也是夫妻离心,难修旧好。将来我回陇右,你一定不愿意跟我走,若是咱们无子,他正好有机可乘;若是咱们有子,那你和孩子大可留京充当质子,无论如何他都不吃亏,你瞧,这就是帝王心术。”
肃柔心里其实隐约也有预感,既然消息是从温国公府传出来的,自然一切都与官家有关。素节只是心直口快,当了官家的传话筒,她并不知道官家背后的深意。
不过官家算计再深,也不能减轻他赫连颂的罪行,所以这会儿就别拿官家来转移视线了,该追究的不是官家戳穿了他,而是他为什么打从一开始就设局坑她。
他见她不说话,觉得她一定被绕进去了,又火上浇油,“我的行径虽然不光彩,但官家才是真小人……”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听她扭头叫了声付嬷嬷,“给我送支针来。”
他吓了一跳,“要针做什么?”
肃柔道:“有的刺扎得太深了,须得挖出来。你忍一忍,大不了出点血,反正肠子不会流出来的。”
他受了惊吓,惶然道:“要出血吗,这刺哪有那么深!”
“所以啊,在你看来无足轻重的事,却能叫人流血流泪。”她趋身盯着那截断在肉里的刺,慢慢用针尖将它拨了出来,一面道,“人就是这样,没有痛在自己身上,永远可以慷他人之慨。我真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还要费这个眼神,替你善后。”
他趴在枕上说:“因为你心软。我虽做错了事,娘子的手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你还是舍不得我。”
听得肃柔气恼,调转过手里的针,拿针屁股戳了他一下,“鬼才舍不得你!”
可生气归生气,总不能看他这狼狈模样不管,所以这新婚第二日,全消耗在了给他拔刺上。
日头偏过来了,穿透窗下低垂的茜纱,满室都笼在一片柔软的水色中。肃柔捏着镊子问他:“你先前怎么想起同乌嬷嬷说那个?眼见她不高兴了,你看不出来吗?”
他半合着眼道:“我怎么看不出来,上四军几万人我都掌管得过来,你以为内宅的事,我就不知道么。可凡事都要讲一讲情面,乌嬷嬷到底照顾了我多年,当初刚到上京,我险些病死,是乌嬷嬷衣不解带守了我十日,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这些年府中内务都是她掌管,她操心惯了,我怕她一时转变不过来,这才有意提醒她。早前府里没有内当家,一切确实都凭她安排,但如今我既然娶亲了,府里内务当然要交给王妃做主。只是上了年纪的人固执,有些说不通,看在她奶过我一场的份上,还请娘子担待,再容她几日,让她慢慢想通就好。”肃柔当然能体谅他的处境,毕竟是相依为命多年的乳母,即便不是亲生母亲,情分也不一般。先前他的那番话,在她听来已经很感动了,新妇进门,最怕就是男人不管家务,任由女人在后宅争吵。他吩咐乌嬷嬷那几句,没有疾言厉色勒令,不至于伤了和气,自己呢,大可如他所说慢慢来,毕竟乌嬷嬷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也不好卸磨杀驴,叫人说闲话。
她没有立时应他,他以为她不高兴了,忙扭过头问她:“我说错话了吗?”
肃柔蹙眉推了他一下,“你乱动什么,看把刺又压进去了!”
她见过司膳内人杀鸡拔毛,手里颠倒着那只鸡,也是这样专心致志地对光寻找。眼下自己同样产生了杀鸡的错觉,对着这横陈的白肉一面拔刺一面道:“我自然让她三分面子,也不会成心和她过不去,在我能忍让的范围内,一定敬她,甚至她若是和我一心,家中事务还是交由她打点,毕竟她是王爷乳母,哪里去找这样贴着心肝的人。可她倘或事事反我,时候长了叫我下不来台,那王爷的面子就算再大,只怕也不好使,到时候我要立威作筏子,王爷可不要怨我。”
她办事有分寸,他哪能不知道,虽然丑话说在前头,但人情还是留一线的。现在只盼乌嬷嬷不要做得太过分,两下里相安无事就好,倘或果真乳母和妻子闹起来,最后大抵吃亏的都是外人,这点毋庸置疑。
他说好,“一切全由娘子做主。”
也算歪打正着,这样荒唐的一场闹剧,倒让两个人有了静下来说话的机会。
只是刺太多,又细又密,为了拔完它,生生花了一个半时辰。待最后一根拔完,几乎到了申时前后,她仔细凑近了观望,只怕有遗漏的地方。眼睛不够用了,便伸手在那片皮肤上慢慢扫过,没有过亲昵接触的两个人,各自都感到不好意思,或者他还有些怕痒,肃柔察觉掌下的肌肉调动起来,块块虬结,壁垒分明。
赧然收回手,她说差不多了,腿蜷曲得太久,隐隐发麻,还是勉力支撑着,让女使取了件干净衣裳来让他换上。
他从榻上起身,扬袖穿衣的样子愈发显出有力的体魄,像玉津园的豹子,野性、蓄势待发……
肃柔看得脸红,不能再看了,便强作镇定,转过身悠闲地踱开了。
到盆里盥了手,撩得水波哗哗作响,待定下心神朝外看,日影西斜了,遂吩咐厨上做两碗笋蕨馄饨来。两个人坐在月洞窗前慢慢用了,用完在院子里消消食,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仿佛经过了一场拔刺大典,一切都雨过天晴了似的。
肃柔茫然抬头望天,问自己,就这么过去了?雷声大雨点小,原谅他居然那么容易吗?
好像不能这样,她的气并未全消,晚间也不能容他同床共枕。他倒也识相,吃过晚饭,洗漱罢了,像昨日一样把人都遣出了院子,然后自己从柜子里掏出了他藏起的枕头和衾被,一步三回头道:“娘子,你睡吧,我还在门外,你要是有什么事,叫我一声我就听见了。”
见她呆呆看着他,没有反应,他有些失望,委屈地低着头迈出门槛,把枕被放在地上,然后回身,替她关上了房门。
肃柔站在那里,半晌没有挪步,心里又很气恼,这人惯会做小伏低,要是个女人,八成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水。
可是气过之后怎么办?就让他这样继续露天睡着吗?如今盛夏已经过去了,入了秋的时节有露水,万一着了凉,那可怎么办?
想了想,东边的槛窗正好可以洞观廊上一切,她咬着唇挨到窗边,悄悄把窗推开了一道缝。凑过去看,看见他裹着衾被,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檐下灯火照亮他的眉眼,那双眼睛也失去了光华,转头望向外面繁星,一派遭到遗弃,看淡生死的样子。
肃柔忽然有些内疚,但转念再一想,不是让他睡书房吗,是他硬要留在这里的,和自己有什么相干!然而话虽这样说,终究还是不能硬下心肠,新婚就把丈夫欺负成这样,万一传出去,脸上也无光。
于是她脚下踟蹰着,到了门前,启唇道:“天凉了,还是进来睡吧。”
外面的人听了一跃而起,高高的身量立刻投在了桃花纸上。肃柔有点尴尬,负着手慢慢踱开了,经过外间竹榻的时候随意指了指,“王爷今晚就在这里将就吧。”
无论如何已经比睡在门外强了,他忙应了声,重新将门合上。这婚房分前厅和内寝,中间有一重屏风遮挡,看不见里面景像,但知道她就在不远处,心里便是充实的。
仰天躺在榻上,他闭着眼睛满足地长吟:“我能离你这么近,已经很高兴了。”
肃柔听在耳里,两眼定定望着帐顶那些栩栩如生的孩童发呆,忽然问他:“我们这样的处境,不能生孩子吧!”
赫连颂乍然听她说起生孩子,心头骤跳,跳完之后慢慢也弥漫起了一点伤感,叹道是啊,“起码在上京时候,不能有孩子。我十二岁那年离开至亲,其中的酸楚,我自己知道。如今我也娶亲了,不能让我的儿子重走我的老路,我想带着你一起离开,回陇右去,到了那里生他十个八个,一家人永远在一起,谁也管不了我们。”
肃柔颊上发烫,怨怼道:“谁要和你生十个八个,不拿我当人看!”
他朗声笑起来,“就是这么一说罢了,我们生四个吧,两男两女。我这辈子能有四个儿女,也尽够了。”
肃柔沉默下来,轻轻翻过身侧躺着,向外看,只看见屏风上绵延万里的山水,看不见他的身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问他:“就这样,走得脱么?你娶了妻,没有生子,朝廷留不住下一个质子,会轻易放你回陇右吗?”
他的语调变得悠远,仿佛穿过了宇宙洪荒,缓声道:“我在上京十二年,十二年时间,早已经融入朝廷了,比起边关那些拿捏不住的悍将,至少我是可以讲人情的,相较之下官家更愿意我去率领陇右大军。至于娶了妻,没有生子……其实我早前没有想过娶亲,那不是对你一见钟情了么,计划赶不上变化,只好再想办法金蝉脱壳。”
肃柔并不傻,她看得透里面的玄机,“你若是当真不娶亲,人人知道你防了朝廷一手,这样不好。随意娶一个呢,人家未必诸事配合你,所以你找到我,因为你看准了我有反骨,不可能和官家一心,对不对?”
这下他愣住了,拍着榻沿感慨:“女人太聪明,真是不好糊弄。不过你既然看得明白,有没有看穿我确实爱慕你,想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说罢略顿了顿,又拖着长音道,“我娶妻不容易,不知仔细掂量了多少次,才下定这个决心的。如果娶个不喜欢的,势必要利用人家,将来也会为大局舍弃人家,这样实在太残忍了。但若是娶了喜欢的,就愿意费心周全,想带你全身而退——只要你愿意。”
他把心里话说完,也侧过身来望向那面屏风。她在那一端,虽视线不能达,但知道她在听着,也在为彼此的将来作考虑。
好半晌,听见她喃喃:“官家不会放心的……”
“不放心,就想办法让他放心。他怕拿捏不住我,就尽力让他抓住点什么。”他说完又添了一句,“不过到时候,恐怕还要请娘子帮我一把。”
肃柔不知他在作什么打算,迟疑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他没有答,只道:“以后再说吧。”话音才落,忽然嘶地吸了口冷气。
她一惊,问他怎么了,他嘀咕起来,“还有刺没拔干净……”
肃柔支起身子,正打算过去瞧一瞧,结果一抬眼,他已经到了床前,寝衣落拓,半敞着胸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她,一面欺身上床,一面掀开衣襟,把那紧致结实的身腰凑了过来,“好疼啊……娘子快替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