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祝妈妈把肃柔送上了马车,还在为舍娘刚才那一撞耿耿于怀,站在马车前说:“二娘子受委屈了,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竟被那小妇冲撞了。回头我自然回禀大娘子,让大娘子责罚她。”
肃柔却说不碍的,“只是撞了一下,没什么要紧。就算长姐知道了,也让她把事放在肚子里,千万不要和舍娘提起,照旧还像以前一样,委任她掌管园子里的事务。”
祝妈妈自然明白肃柔的意思,垂首应了声是,上前放下了车门上的垂帘。小厮甩了甩鞭子,马车跑动起来,她退后一步目送车辇出了巷子,待渐渐不见了,才重新退回门内。
车内的付嬷嬷道:“这舍娘今日是舍命撞金钟呢,想看看小娘子的反应,也探一探大娘子的根底。”
肃柔牵了下唇角,“所以让长姐不要放在心上,要是因这种事怪罪她,反倒让她警醒起来,担心有人在背后给长姐出主意,行事自然也就愈发谨慎了。”
勾栏中出来的女人,大抵擅长这样的招数,手段脏,心也贪,若是让她觉得长姐不好拿捏了,接下来怕会搅起许多风浪来。现在这样姑息养奸挺好,养大她的胆子,让她继续欲求不满。先前借她的手除掉了念儿,长姐已经达到目的了,至于这舍娘怎么料理……只要下得了狠心,想打压或打发,都易如反掌。
就是多少觉得人心黑暗了些,雀蓝道:“这舍娘没什么良心,大娘子给她放了良,她半点没有感念的心。倘或安分些,倒是大娘子的好帮手,大娘子拉不下面子的事情让她去做,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到时候侯府就捏在大娘子手心里了。”
付嬷嬷却并不赞同,“她是什么出身,我们大娘子又是什么出身?要是和她为伍,那也太辱没大娘子了。”
所以有些事,是早就看得到结局的,舍娘何尝不知道这点。在正头夫人手底下,即便赏了身契,也还是个卑贱的偏房,但她有宠,也尝到了当家做主的滋味,心气儿势必比那些争吃争喝的高得多。时候一长,就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要得更多,手也伸得更长,一但越过了底线,那离自寻死路就不远了。
反正肃柔很有耐心,先前也嘱咐了长姐不少,人中庸些不要紧,紧要关头一举定乾坤就行。
打起窗上帘子朝外看看,过节的气氛愈发浓重起来,街市上做花灯的也多了,或精美或朴拙,错落挂满了御街两旁。时隔多年,这是自己重返人间后的第一个中秋,以前在禁中,宫人们也做灯笼,但是雕琢得过了,缺少了天然的野趣。自己倒情愿像昨晚晴柔和寄柔那样,挑个小桔灯徜徉在灯海里,用不着太出挑,埋没进人堆,就是最舒适的一种体验了。
可雀蓝偏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探着脖子张望,凑嘴问肃柔:“小娘子,你说王爷会不会上咱们府里过节?他那么爱和小娘子凑在一处,绝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吧?”
肃柔怔了下,才想起竟把那个人忘了。细说起来他也挺可怜,家家团圆,赏月吃饼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过。越是盛大的节日他越孤独,毕竟没人会撂下家里至亲,来和他起宴凑趣的。
“回去请祖母一个示下,看祖母答不答应让他上我们府里过节。”肃柔兀自说着。
雀蓝却捣乱,压着嗓子打趣:“小娘子,女眷多了我心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喝酒赏月。这样吧,我在王府设个宴,小娘子上我府里来过节,到时候月下对饮,两两相望……人比花灯好看。”竟把赫连颂的语调学了个十成十。
肃柔脸红起来,伸手打了雀蓝一下,“你可仔细了,被人家知道不成体统。”
雀蓝抱着胳膊笑弯了腰,连连告饶,“奴婢是信口胡说的,小娘子可不能生我的气。”这么一路吵吵闹闹,回到了张宅。刚进门,门房上的婆子就上来禀报,说三娘的郎子携了节礼,今日上午登门拜访了。
这可是位鲜见的贵客,上京有这样的规矩,定亲后凡逢过节都要预备礼物去女家拜访。再有两日就是中秋了,所以黎郎子终于来了,不拘怎么样,人能露面,就是好事。
肃柔点点头,回去换了身衣裳,方往晴柔院子里去,自己回来得晚,人是遇不上了,但还可以打探打探消息。
果然一进门,就见至柔她们都在,大家围着晴柔盘问,晴柔闹了个大红脸,支吾着:“人很守礼,谈吐也好,问我平时喜欢看什么书,喜欢吃什么点心。说等我得闲,来接我上他们府上坐坐,好让底下人预备。”
短短几句话,值得姐妹们再三地品咂。大家几乎把那几个字掰开了揉碎了,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应该是那种贤达的读书人,不会讨女孩子喜欢,也不大解风情,可要是过起日子来八成很细心,他还问爱吃什么来着,多难得!”
晴柔笑得腼腆,本来她就不是个火热的性子,要是郎子太热情了,反倒让她无所适从。就这样淡淡地相处,彼此都自在,之前老想着他不登门,心里七上八下,现在人来了,仅仅这一次露面,好像也能让她支撑到十一月二十八了。
大家对晴柔的心思很好奇,绵绵托着腮问:“三姐姐,你喜欢他吗?”
晴柔顿时局促起来,支吾着:“才见了两回面……喜欢什么……”
“喜不喜欢他的长相嘛,一眼看上去,顺不顺你的眼。”
晴柔被她们盘问得只差没有个地洞钻下去,绵绵一推搡她,她就柳条一般款摆,最后实在没办法,捂着脸说:“他长得很好看。”
大家会心地笑了,至少看对了眼,便是好的开端。
如此张家的女孩子们,婚事上都还算顺利,第二日扶风郡开国公家也来请了期,婆家自然是盼着早早把媳妇迎娶进门的,原想年前办亲事,但姐妹们出阁都在下半年,最后只得另选日子,推到明年正月二十,再来迎娶至柔过门。
肃柔呢,照样还和平常一样教习,课间也说了,明日开始三日不必来,大家过节松散松散。到了下半晌时候心里暗暗担心,不时朝门上张望,怕官家又不请自来。好在运气不错,及到傍晚时分一切如常,只是怪得很,不知怎么,赫连颂也连着好几日不曾现身,不知忙什么去了。自己原想请他到家里过中秋的,可惜遇不上人,只得作罢。
收拾了东西走出了园,有一瞬期待这人就站在外面,结果迈出门槛,只看见道旁竹叶潇潇,自家的马车停在那里,四儿正扬着拂尘,掸车围子上的尘土。
她暗暗叹口气,搭着雀蓝的肩头登上车舆,这一路兴致有些低迷,雀蓝和她说话,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最后索性闭上眼睛养神去了。
雀蓝眨着大眼睛看她,挪过去一点说:“小娘子,王爷这两日怎么没来接您呀,可是因为公务忙,顾不上?”
肃柔闭眼嘀咕:“我怎么知道……不来不是更好吗,清净。”可是真清净了,小娘子却显得郁郁寡欢,雀蓝哑然咧嘴笑着,“明日可就是八月十五了,算算时候,小娘子还有二十来日就要出阁了。”
肃柔心下一跳,睁开了眼睛,才发现时间过起来真的好快,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正日子就要到了。
待嫁的心难免会怅惘,说不清是为什么,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迎接另一段人生了,可是走到岔路口,逐渐又彷徨起来。
现在再回想,自己的婚事由头至尾充满了莫名的巧合,分明也是如常三书六礼的,可就是和至柔她们不一样。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想不明白,事赶着事,人催着人,就到了这一步。不过也没什么懊悔,嫁给赫连比进宫好,市井间有的东西,禁中没有,再等一等,等到了冬季,州桥夜市上开始卖盘兔和猪脏,比起禁中的清单饮食,她实在更喜欢那种浓油赤酱。
马车缓行,到了旧曹门街,临下车她还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来。付嬷嬷上前打了帘子接应她,一面报了消息来:“王爷下半晌登门送节礼,眼下人在老太太那里呢。”
肃柔微讶,心想他没来接她,原来是预备给府里送节礼吗?自己先前还觉得他一个人过节孤单,盘算着是不是派人去他府上请他呢,他却自己来了,果真机灵的人不必操心,他比她想得周全多了。
悬了半天的心放下来,她提裙迈进门内,一面问付嬷嬷:“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付嬷嬷道:“大概申时前后吧,来了好一阵子了,陪着老太太和申大娘子抹纸牌,抹了快半个时辰了。王爷抹牌不在行,两家赢一家输,输到现在,想是快要输光了。”
肃柔听了觉得好笑,他这样精明的人,未尝不是有意输给长辈们。自己也不忙过去,先回千堆雪盥洗,换了衣裳,待一切收拾停当,才往祖母院子里去。
这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的笑声,太夫人说:“算了算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再接着来。”
肃柔进门看,祖母和姑母面前堆了好大一捧银瓜子,赫连颂手里的纸牌还没撂下,见她就说:“我技不如人,全输光了。”
姑母笑起来,“怎么,输了钱就告状,竟是舍不得吗?”
赫连颂说不是,“这点钱算得了什么,明日我让人多备些,再陪姑母玩个尽兴。”
一场玩笑似的牌局,能增进彼此间的情义,连之前对他很淡漠的姑母也有了笑脸,看来他这半个时辰没有白忙活。
肃柔凑嘴说了两句助兴的话,指派女使收了牌桌,一面问赫连颂:“王爷今日没有公务忙吗,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赫连颂道:“前两日往幽州去了一趟,一直忙到今日,早上交待了差事赶回上京,趁着时候还早,送些螃蟹果子来,明日好用……”说着望了太夫人一眼,腼腆地说,“顺便央求祖母,容我在这里过节。”
这样贴心的孙女婿,搁在郎子堆儿里都算出挑的,也不等肃柔答话,太夫人便道:“王府只你一个人,一个人过节多冷清,自然是和家里人在一处才热闹。明日绥之和颉之他们也都在家,你们年轻人能玩到一块儿去,晚间用过了饭,准你们出去看花灯,一年难得这样的好日子,御街上一定热闹极了。”赫连颂听了,忙温存道:“祖母和姑母也一道去吧,我知道潘楼那片每年的花灯都格外精美,明日我来护驾,引长辈们出去逛逛。”
做人家郎子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讨得长辈们的欢心。有时候人并不在乎那一点得失,就是图几句慰心的话,听过了,心里舒坦了,比真看了花灯还高兴。
太夫人和申夫人相视而笑,太夫人道:“外头人又多,往来的全是年轻男女,我这样白发苍苍的还凑那个趣儿,叫人笑话,也经不得那个磋磨。你们年轻人爱热闹,只管玩你们的去,我们在家赏赏月、喝喝酒,时候差不多了梦里看花灯,也是一样的。”
这就是长辈的慈爱体恤,太夫人一向是个开明的老太太,往年甚至还鼓励张矩和张秩带着妻子出去看花灯,并不因为媳妇进门多年,就理所应当觉得她们必须囿于柴米油盐。还有那个可怜的二儿媳,常年不得开心颜,便让颉之和至柔陪着阿娘出去走走,余下自己一个,坐在廊上赏月,身边有两个婆子作陪就够了。
这时次春来回禀,说晚饭都预备妥当了,大家都移到花厅去。绵绵因姐夫来了,留在沁香院用饭,这顿只太夫人和申夫人与他们一块儿吃,席间赫连颂说起军中一些趣事,把祖母和姑母都逗得很高兴。
一顿饭罢,又略坐了会儿,才从岁华园辞出来。肃柔送他出府,走在长长的木廊上,想起来问他:“听说上四军要抽调兵力驻扎幽州,你可是在忙这个?”
赫连颂本来以为她并不关注军中那些事,乍然听见她提起这个,倒有些意外。不过有个除了风花雪月,也能与你谈论正事的未婚妻,是件有幸的事,他点了点头,“就是因这个焦头烂额,下半年恐怕还要继续奔走,想起来就头疼啊。”
可这也是没办法,朝廷的职位和俸禄岂是平白得来的。只是长途奔袭人很受苦,肃柔就着廊上的灯光看他的脸,还好不像上回似的满脸倦色。细想一想,或者退而求其次吧,便道:“若要长时间处置幽州的军务,暂且在幽州置办个院子也好。两地相距毕竟上百里呢,天气适宜的时候赶路还好,万一凉起来寒风刺骨,那人怎么受得住。”
这是她的体贴,可他却说不好,“让我在幽州清锅冷灶,那我心里多难受!届时必定对朝廷诸多怨恨,对官家也愈发不满,除非娘子能跟我一起去。”
提起对官家不满,就让她想起官家送灯笼那件事,迟疑着该不该告诉他。转念再一想,反正这几日她都不会去了园,等中秋一过婚期就近了,届时木已成舟,官家就会彻底死心了吧!
至于去幽州,她也拿不定主意,“那我的女学可怎么办?难道就此歇业吗?”
女孩子能有个自己愿意忙碌的事业不容易,他当然不能让她为了相夫教子,撂下上京的一切跟他搬到幽州去短暂居住,“所以我就不辞辛苦来回奔波吧,其实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日行百里不算什么,只要回家能看见你就好。”
这种对新婚妻子的眷恋是人之常情,肃柔抿唇笑了笑,便不再劝他留宿幽州了。
两个人在长廊上漫步,肃柔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不明白,到这时才来问他:“为什么你这样的身份,官家还会委以重任,把上四军交给你率领呢?”
十四的月亮照得天地间煌煌,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直言道:“为了历练我,让我熟悉用兵之道,将来回到陇右好为朝廷征战。你看上四军指挥使风光无限,却不知道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各军还有诸班指挥使。平常拱卫调遣虽然听令于我,但你哪一日要是想率领上四军攻入上京,那可不成,人家是官家亲军,不是我的亲军。”
肃柔听他口无遮拦,慌忙四下望了望,嘴里怨怼着:“什么攻入上京,别胡说!”
他失笑,“边上又没有旁人,我在你跟前,难道还要遮遮掩掩吗?再说只是打个比方,不必当真,官家虽信不过我,我对官家却是忠心耿耿。我唯一的希望,只是想回陇右,想在边关做出一番事业来。上京虽好,可惜太过温软,施展不开拳脚。”说着望了望她,“我一心想着金戈铁马,好像没有考虑你的想法,你讨厌我这样吗?”
肃柔也认真琢磨了下,嫁给武将,大抵都会经受这样的心情起落,领着实职的,有几个能颐养在家里?他想回陇右,没什么错,至于自己,究竟是跟他一起走还是继续留在上京,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只要答应我一桩,别拿性命冒险,好好活着就成。”她说着,望向屋檐外的满月,那大月亮照得人心敞亮,望了许久,喃喃道,“每年都能人月两团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