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就是赫连颂的高明之处,不单能妥善地为自己的目的寻求一个完善的解决方法,还能急人之所急,很好心地为你排忧解难。
肃柔低头扒了口饭,害怕自己再不多吃两口,就要被气得吃不下了。
太夫人呢,似乎对他的游说有几分动容,甚至反过来劝解肃柔:“我的意思也是这样,这风口浪尖上,还是略缓一缓为宜。尤其今日官家又来找过你,我听着……很是悬心,毕竟这事不单关乎你,也关乎全家。都说官家是仁人君子,谁又能担保仁人君子没有冲冠一怒的时候。男人家,心眼儿说大起来,能容纳万里江山,说小起来,连颗芝麻都嵌不下,官家也是男人,不能拿他当孔圣人看待。”
肃柔点了点头,“今日圣驾忽临,确实也吓着我了。我一直以为定亲之后,官家就不会再过问我了,没想到忽然又来了。”
太夫人仔细思忖了下道:“事实如今就摆在眼前,倘或官家那头没有松动,你自己也要想好何去何从,不想进宫的话,也许只能嫁给嗣王了。”说罢叹了口气,也没有再用饭的心思了,搁下筷子道,“定亲之初我就想过,这次的权宜之计到最后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顺利退亲,二是假戏真做。亲事退不掉,对不起你爹爹,亲事退了,官家要是追究,又是祸及满门的罪过。这两者放在一起比较,孰轻孰重,我料你自己懂得衡量。你不必担心你继母那头,她是个明事理的人,真要是不能两全,她也不会怪罪你的。”
肃柔听得心下惨然,反正就是进退维谷,怎么选择都是错。想起官家今日说的,往后时不时要来了园转转,她就觉得乌云罩顶,也断绝了她和赫连颂退婚的机会。其实有时候想想,简直就是官家一手促成了这门亲事,若是没有禁中这样催逼,她哪里能走到今天这步。
看看祖母,脸上有愁容,想来也为她的事惴惴不安。肃柔握了握她的手道:“祖母宽怀,还有两个月时间呢。或者两个月内找到与嗣王退亲的借口,就算官家要怪罪,也师出无名。”复将银箸送到祖母手里,笑着扯开了话题,“今日的大鱼鮓做得入味,祖母尝尝。还有女学里的事,我还没和祖母说,府尹家的三娘子带了个姑娘来,说想入了园习学,我问明了才知道,竟是荥阳侯府的二娘子。我早前一直以为大姐夫是家中独一个,没想到也有兄弟姐妹。”
说起那个荥阳侯府,太夫人就皱眉头,“陈侯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风流人物,家中妾室养了好几房,前前后后生了十来个子女。不过他的子嗣缘不深,死的死病的病,到最后像样的也只一个嫡出的陈盎,和两个妹妹。原还有一个庶弟,生下来两条腿就不灵便,陈侯嫌留在家中碍眼,自小就送到外面庄子上养着,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侯府上确实只剩一根独苗了,这才宠得没边儿,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肃柔哦了声,“我也和那位二娘子打听长姐现状,提起这个她只管摇头,说不怎么过问哥哥园里的事。不过我听她话语间透露出些消息,像是有妾室怀了身孕,但不知是哪一个。”
太夫人听了,倒紧张起来,“原本那个陈盎就宠妾灭妻,对安哥儿也不怎么上心,要是妾室有了孕,那你长姐母子的日子恐怕就愈发难过了。”心里着急,忙唤了声冯嬷嬷,“明日你上侯府去一趟,问候大娘子安好。大娘子爱吃糖荔枝,多捎带些,问问她可缺什么,家里可以给她送去。再者,仔细探明了,究竟是哪个妾室有了身孕,早些知道,也好早早安排对策。”
冯嬷嬷道是,“大娘子不曾派人回来讨主意,想来能够应付,老太太先别急。”
太夫人摇头,“我这个大孙女,性子软得很,得知妾室有了身孕,只怕还傻乎乎等着孩子落地,日后和人家平起平坐呢。”
这个确实大有可能,大娘子长在和睦的人家,并不懂得庶子得宠,对嫡子不是好事。寻常人家嫡庶还分得清楚,逢着那个陈盎,话就说不到底了。二娘子是未出阁的姑娘,对妾室作乱可以出些主意,但碰上妾室有了身孕,却也不好伸手,所以报到太夫人跟前,请祖母想法子周全。
冯嬷嬷领了命,第二日果真采买了两筐糖荔枝,一气儿送进了荥阳侯府。这回是借着太夫人的名义,顺道来问侯爷与夫人安康,侯夫人热络地见了人,笑着说:“多谢老太君记挂着,家下一切都好。天气炎热,也请嬷嬷给老太君带话,请老太君保重身子为宜,待天气略凉快些,咱们再带着安哥儿上府里请安去。”
冯嬷嬷应了,又道:“我们老太太说,有阵子没见我们大娘子了,也不知大娘子近来如何,有没有惹得侯爷与夫人生气。”
这种问题,要是换了一般有内秀的,明知不过场面话,是绝计不会说不好的。结果这陈侯夫人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干笑道:“要说我这个媳妇,自然是再温顺不过的,只是有时候过于贤良了,管不得院里妾室们。依着我说,一般人家三个妾室也尽够了,可她倒好,又收了我院里两个,如今是抹牌都多出一个来,天天鸡飞狗跳。虽说贤名要紧,但男人该管还是得管的,弄了这么些小娘儿,纵是铁打的身子,只怕也受不住。”
冯嬷嬷一听,心道这婆婆着实不公,自己的儿子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小妾,不去责怪儿子,却来嫌媳妇管不住男人。果然是自己的肉自己疼,别人的女儿是路上捡的,娘家人不知道心疼。如今派了人来问安,还要听她夹枪带棒地怨怪,冯嬷嬷也不是吃素的,顺势道:“侯爵夫人先前说什么,奴婢竟没听清,是说新纳的两个妾室是侯爵夫人院里的人吗?既是婆母院里的人,我们大娘子也管教不得,总要让着婆母的面子。”说罢又一笑,“我们大娘子原是个和软的性子,在家时候老太太就说了,说她是面捏的耳朵,别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如今到了夫人府上,老太太说要请夫人顾念则个,倘或我们大娘子耳根子又软了,夫人千万不要顺着她的意,该决断还是要决断些为好。”这是响亮的一记反击,自己院子里一等二等的女使,和儿子勾搭在了一处,是自己管教不严,哪里有脸怪别人。这世上就是有这等立身不正的娘,才养出一个专走斜路的儿子,侯爵夫人责备媳妇之前要先自省,免得把话说出来叫人回敬了,也只好自己摸摸鼻子领受。
果然陈夫人无话可说了,脸上神情有些尴尬,忙唤了范妈妈来,勉强向冯嬷嬷支应着:“嬷嬷既来了,去尚柔的院子里瞧瞧他们母子吧,我就少陪了。”
冯嬷嬷站起身向她行了个礼,堆着笑脸道:“请夫人好生歇息,奴婢这就告退了。”
范妈妈领着她往西走了一程,穿过一个蔷薇花环绕的甬道,就是平常少夫人居住的院子。
还像往常一样,门上两个婆子如哼哈二将般守着,平时范妈妈是等闲不能进的,但今日捧了尚方宝剑,也算师出有名,扬声说:“张府上打发冯嬷嬷过府,来向少夫人问安了。”
守门的婆子是张家陪房,自然认得冯嬷嬷,忙道一句“嬷嬷来了”,将人让进了院子里。
范妈妈依旧厚着脸皮在前引路,一直引进了上房。尚柔刚从内寝走出来,见了冯嬷嬷便笑了,说:“这么热的天,嬷嬷怎么来了?”
冯嬷嬷将手里红匣儿放到桌上,揭开盖子说:“老太太知道大娘子爱吃间道糖荔枝,特让奴婢给大娘子送来,并问大娘子和安哥儿好。”
尚柔说一切都好,“嬷嬷替我回祖母一声,请祖母不必记挂。”
娘家派了人来,自然是要说两句体己话的,可范妈妈站在一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尚柔看了她一眼,因她是陈夫人贴身的仆妇,不好得罪,便含笑问她:“妈妈可要坐下,尝尝这荔枝?”
范妈妈忙摆手:“少夫人别客气,少夫人吃罢……”
还是边上祝妈妈有眼力劲儿,横插了一杠子说:“荔枝做冰盆浸果才好吃,上半晌厨里不是买了一块冰回来吗,我和厨上的婆子不对付,妈妈陪我去敲一块吧。”不由分说,将范妈妈拉了出去。
这下屋子里没有耳报神了,尚柔请冯嬷嬷坐,偏身问:“祖母打发嬷嬷来,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
冯嬷嬷道:“昨日二娘子听说府上妾室有了身孕,老太太派奴婢过来问明大娘子,遇喜的是哪一位?”
尚柔有点失落,垂首道:“是念儿,平时就娇纵,如今愈发要横着走了。”
冯嬷嬷沉吟了下问:“就是余下的那个通房吗?”
尚柔说正是,“早前曾经滑过胎,这回又怀上了,官人很欢喜,还嘱咐我多关照她些,别短了她的供应。”冯嬷嬷听了哂笑,“倒也是,底下妾室怀了身孕,正头夫人娘子多照拂些,也是应当的。那大娘子就常派人过去问候问候吧,偶而送一回东西也要造出声势来,让全家老小都知道。再者,忌讳送吃的,入口的东西万一出了纰漏说不清楚,送些用度,别给她由头往您身上栽赃。老太太的意思是咱们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但各人自有各人的运数,大娘子照旧如原来一样过日子,仔细带好安哥儿就成了。若是将来念儿能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大娘子就抱到自己院子里,打发两个乳娘养着吧。念儿忌惮孩子在您手里,自然会俯首帖耳,大娘子届时也好拿捏她。至于孩子,谁养大的就和谁亲,大娘子是嫡母,养了妾室的孩子既得人心,也能挣贤名儿,连婆母都挑不出您的错处来。”
尚柔又有些犹豫,“养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万一孩子有个好歹,那罪过岂不是在我一个人身上吗?”
冯嬷嬷道:“大娘子也说养大孩子不容易,谁能保证孩子无病无灾活到一百岁?倘或真要是有了闪失,侯爷夫妇要来责问,那大娘子就反问二位大人,为什么十个子女只活下四个吧。”
尚柔想了想,也是,先前只管为念儿怀上身孕难过,如今祖母给了对策,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这么做,扣下个小的,老的也就听摆布了。便颔首对冯嬷嬷道:“嬷嬷转告祖母,就说我明白了,请祖母放心。”
冯嬷嬷笑道:“大娘子眼下也不必忧愁,您心里着急,自有人比您更着急。如今院子里通共五个小娘儿,念儿这不是刚怀上么,往后日子长着呢。”
有些话不必说透,三言两语的,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譬如一家子妻妾成群,没有人会为正室夫人生了儿子耿耿于怀,反倒会嫉恨同为妾室的人出头冒尖。四双眼睛盯着,这念儿要是知道收敛还好些,要是继续这么猖狂,能不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就不一定了。
眼下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眼梢瞥见外面范妈妈着急忙慌进来,冯嬷嬷便站起身笑道:“天热,大娘子好生养着,过两日是大郎主生日,老太太说到时候打发人来接大娘子和安哥儿回去,想来侯爵夫人也不会不答应的。”
尚柔道好,站起身吩咐身边女使:“替我送冯嬷嬷出去。”
冯嬷嬷又行个礼,转身对范妈妈颔首致意,跟着女使出了院子。
范妈妈回得晚了,见她们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好堆着笑脸对尚柔道:“少夫人,晚间夫人说预备了好菜色,请公子和少夫人一道过去用晚饭。”
尚柔不耐烦和他们一起用饭,但碍于那头来请了,不好推辞,便随口应下了。
到了将要入夜,带着祝妈妈和女使一道去了前头的花厅,进门见桌上菜色都布置起来,只有公婆和两位小姑子在,并没有看见陈盎。小姑子们拉她到一旁说话,大娘子是庶出,已经许了人家,二娘子预备进宫,这两日在肃柔的女学里学习制香插花。女孩子之间倒有话说,坐在一起闲谈,可以交流交流香方心得。
陈夫人还在盼着儿子,站在门上看,蹙眉道:“这孽障怎么还没回来,竟让他爹爹一直等着他。”一面打发身边的女使,“去门上瞧瞧,再不回来,就让人出去找。”
二娘子不由嘀咕了句:“大哥哥天天和人饮酒作乐,阿娘怎么不管管他?”
陈夫人听见了,拉着脸道:“脚长在他身上,我能有什么办法。”
二娘子素来知道母亲宠哥哥,不满道:“他上外头寻欢作乐不花钱吗?阿娘不给他钱,我看他拿什么脸出去应酬交际。这些年阿娘的体己也花得差不多了,这个窟窿究竟要填到几时?”
结果陈夫人拿眼一斜她,“这不是盼着你吗,只要你进宫得宠,将来替你哥哥弄个横行官当当,也尽了你们兄妹的意思了。”几句话说得二娘子生闷气,转到一旁,再也不说话了。
不过总算没有等太久,陈盎还是回来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尚柔席间没吱声,只听他们母子父子间交谈。
陈侯对儿子,日常除了训斥还是训斥,陈夫人对儿子来说绝对是慈母,还能笑着谈论外面的趣事。
陈盎想起一桩事来,冲尚柔说:“你家那个二妹妹,听说要和嗣王退亲了,有这回事没有?”
尚柔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我已经多时没回去了,娘家的事,哪里知道。”
陈盎也不管她说了什么,自顾自道:“今日一帮人下注,赌这桩亲事能不能成,我可压他们退不了亲了。嗳,你回去和你二妹妹说说,让她别退亲,无论如何也要成亲,别害得我血本无归。”
尚柔听见这话也全当没听见,这陈盎早不能算正常人了,说的话简直荒唐得没谱,为了他打赌不能输,就让人一定要成亲,这种话要是去搭理,连着自己也和他一样糊涂了。
陈夫人也来闲话,喋喋道:“这么好的亲事,退了做什么!嗣武康王好歹是个王爵,过门即是嗣王妃,有什么不好。你家那个二妹妹,不就是从禁中出来的吗,做了几年女官,又不是做上了活龙,不肯进宫,又不嫁嗣王,难道她要嫁玉皇大帝不成!早前孔家那门亲事,说实话是低了些,如今配了嗣王还折腾什么。怎么说张侍中也是嗣王的救命恩人,人家不至于亏待了她,就算将来府里人多起来,正室娘子就是正室娘子,总会把她挑在大拇哥上的。”
尚柔听得暗哂,所以如今陈家就是这样现状,正室娘子只要不倒,院儿里小妾堆成山也不打紧。
二娘子一向爱和她母亲唱反调,“嗣武康王这么大的年纪才说合亲事,日后必定不会纳妾的。”
陈夫人双眉一拱,“这谁知道,亲事说得晚,未必家中没有可心的人,男人么,心思活络些也不是什么奇事。”边说边瞥了尚柔一眼,指桑骂槐着,“二娘子能开女学,想必心胸一定很宽广,自己的地位不动摇就是了,男人愿意怎么闹都由他,又不短吃短喝,照例金奴银婢使唤着,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反正这等夹枪带棒的话说得人耳中起茧子,尚柔也不往心里去,搁下了筷子道:“我吃饱了,父亲母亲慢用。”
陈夫人甚为不屑地调开了视线。
这里正耗着,忽然听见外面又大声喧哗起来,还是熟悉的哭喊声,听得陈侯直皱起了眉。
陈夫人也厌烦了这样的闹腾,拍下筷子说:“祖宗,这又是怎么了!”
一个婆子快步从院门上跑了进来,到了台阶前行个礼,一脸为难地向上回禀:“不好了,高娘和周管事的儿子……在假山石子后头私会,被玉帛跟前的女使撞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