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官家等着她大惊失色,可谁知她岿然不动,简直让人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没听见。
官家微蹙了蹙眉,“张内人……”这个称呼好像有些不合时宜了,哦了声又道,“如今应该称呼你张娘子。不知你对重回禁中,有什么看法?”
肃柔发现好言好语半日,最后都是无用功,果真皇帝一意孤行起来,并不在乎别人的死活。现在又来问她的看法,她的看法重要吗?如果她说不愿意,难道就能让她免于进宫吗?
她叹了口气,做小伏低,试图用委婉的手法来暗示自己不想进宫,这个方法可能打从一开始就错了。既然此路不通,或许换个更直接的方式,让官家正视她的想法也好。
“官家。”她抬起眼来,这是自己头一次不卑不亢地直视他,原来平视的时候,可以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官家神色如常,迎上了她的目光,甚至觉得这样很好,能够清楚看清她的五官,和眸底深藏的变化万千。
“我不愿意再入禁中了。”她直言道,“或许这话有些不识抬举,但确实是我心里的想法。官家厚爱,我感激不尽,也明白官家觉得这十年来让我埋没在宫人之中,辜负了报效朝廷的故臣,但官家,我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怨恨,反倒觉得禁中多年,是一段不可多得的经历,一朝踏出拱宸门,也让我更为感激现在的生活,更珍惜与家人骨肉团聚的日子。官家,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上京城中鱼龙混杂,固然不如禁中纯粹,但我就喜欢这样混浊的红尘,也从不为自己经受了不平而愤愤。所以官家和圣人的美意,恕我不能领受,如果官家果真要恩泽张家后人,就让我留在家中侍奉长辈,和兄弟姐妹们做伴吧。”
这话总算说得很透彻了,一字一句交代完,心头的重压也彻底放下了。
先前还指望长公主替她转达想法,其实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远不如自己亲口说明来得直接。前几日的惴惴不安,现在看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反正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长痛不如短痛。
她殷切地望向官家,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动容来,然而帝王毕竟是帝王,自有不动如山的气魄。
他只是淡淡地看向她,重新考虑了她说过的话,“即便是我的意思,你也不愿意再入禁中?你害怕那个地方吗?”
如果点头,是不是太不委婉了?肃柔想了想道:“不是害怕,是心存敬畏。禁中美人如云,妾蒲柳之姿,何德何能在禁中立足。”
这话却是自谦了,以前她总是低着头,叫人看不清长相,如今再见,才发现她的容色可以担起后宫半壁江山。可是这样美丽的人,对陪王伴驾毫无想法,官家拧起眉,探究地打量她一眼,半晌哼笑了声,“我御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上你这样的人。你是仗着令尊功高,有意和我讨价还价吗?过去十年,确实是委屈你了,若你愿意,可以入宫就封修媛,绝不让你落于郑氏之后。”
肃柔顿时尴尬起来,“官家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叫屈,也不是有意推脱,借此换得更高的位分……”
“那究竟是为什么?”官家不解地问,“张娘子是觉得禁中让你不得自由?还是觉得禁中没有你的良配?”
三言两语,把人逼得无路可退,这些问题她该怎么回答?说禁中确实令她浑身难受,还是官家后宫众多,自己不稀罕成为其中一员?无论怎么应对都是错,无论怎么解释,恐怕都不能令官家满意。事到临头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孤注一掷,于是脱口道:“我有了心悦的人,想与他长相厮守,因此不能领受官家好意,还请官家成全。”
果然这话一出,令对方措手不及,官家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也终于荡起了涟漪。
“有了心悦的人?张娘子出宫不过半个月,这么快便心有所属,怕不是你回避入宫的托词吧?”肃柔说不,“原是个旧相识,不过多年不见生疏了,如今知道我出宫,重又来往了而已。”
官家冷冷一哂,“这人是谁?在朝为官吗?”
肃柔心头打起颤来,她原本真的不愿意将别人拖进来,然而箭在弦上,她白纸一样的感情阅历中,找不出一个能拿来顶缸的人,唯一说过两句话的人,只有赫连颂。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说出来,实在对不起人家,不说出来,恐怕会惹恼官家,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那么天子一怒,张家未必能够承受。
官家还在等着她的答复,大概看她犹豫,眼神里渐渐浮起一点疑色来。
没办法了,她只好横下心来,暗暗握拳道:“官家认得这个人……嗣武康王,赫连颂。”
“赫连颂?”官家显然吃了一惊,但那意外之色也不过须臾,很快便从眼底褪去了,负手沉吟,“赫连颂……我想起来了,你们之间确实有些渊源,当初你父亲就是因为护送他入上京,才遭遇不测的。”
不知官家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这番话,让肃柔觉得万分羞惭。
爹爹是因那个人而死,如今自己却与他纠缠不清,虽然她心里知道内情,但在官家看来,她可算是个不孝不悌的东西了。
自觉无地自容,一半是因为自己扯谎,另一半是愧对爹爹。她终究是个自私的人,为了能够免于进宫,谎话张嘴就说出来了。可是一次谎好撒,往后又需要用多少个谎言来填补呢。她有些不敢设想,想得太长远,恐怕都要羞于做人了。
但关于朝中的局面,伯父还是分析得不错,祖母也和她交待了赫连颂的处境和优势,就是赌她不够重要,不足以令官家因此针对赫连颂。但到底也是涉险,她心里担忧,害怕多少会给人家带去麻烦,万一让人遭受无妄之灾,那自己就算不必进宫,也会懊悔一辈子的。
所以她望向官家,试图让这件事不那么锋芒毕露,斟酌了下道:“确实是因为我爹爹的缘故,想来嗣王是为了弥补对我爹爹的亏欠……”
“你却对人动情,心悦他了?”
肃柔面红耳赤,低下头道是,“我……情不能自已。”
想必官家也对她无话可说了,沉默了良久才慢慢点头,“情这种事,确实难以自控,怨不得你,不过你与赫连颂……实在让我意外得很。你家中长辈是什么看法?也赞同你这样吗?”
若是连长辈都赞同,那么官家又怎么看待伯父和叔父呢。肃柔垂首道:“这件事我还不曾禀报家中长辈……”
“那就是说,只是两情相悦,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么?”
肃柔有些惶惶,心想反正已然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给自己留后路了,便道:“回禀官家,嗣王近日就要登门提亲了。”对面的人听罢,终于不说话了,肃柔不敢再去看他脸上神情,愈发低下了头。
最终竟是一句后话都没有交待,官家脚下略徘徊了片刻,慢慢往廊子那头去了。
肃柔的两眼盯着地上,看那身影从视野中逐渐走远消失,鬓角的汗水蠕蠕爬过脸颊,在鼻尖凝聚。忽然一阵风吹来,让她结实地打了个寒战,素节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压声在她耳边说:“阿姐,官家走了,你们刚才聊了些什么?”
肃柔直起身来,看着素节满脸的希冀,苦笑道:“我推脱不过,还是把嗣王拉出来垫背了,说自己心悦他,要和他定亲。”
素节目瞪口呆,大概也很惊讶于她的莽撞吧,定神之后又对她的当机立断大加赞赏,“啧,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果敢的人了!”
果敢吗?明明是无路可退后的下下之策!肃柔坐回凉亭里,捧住自己的脑袋哀声道:“刚才情急,当真是不计后果了,现在想想很后悔,不知我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会不会触怒了官家,给嗣王和张家招来什么祸端。”
素节陪着她发了一会儿愁,不过很快就想开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觉得官家这点风度还是有的。你都说了你喜欢嗣王,难道他还能和好友争风吃醋吗?”
肃柔惨然从掌间抬起脸来,和素节对望了一眼,这段话听上去,竟是如此惊心动魄。
素节讪讪安抚她,“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就不要后悔,除非你已经做好准备入宫了。不过嗣王那里怎么交待呢,万一官家和他说起,两下里要是对不上口风,岂不有欺君的嫌疑啊。”
这点倒不必担心,肃柔道:“昨日我伯父同他说起这件事,他也答应过两日登门提亲了,我原本是不赞同这么做的,谁知今日面对官家,实在搪塞不过去了……”
素节很可以体谅她的心情,“那可是官家啊,朝堂上能应付百官的晤对,对你步步紧逼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反正话说了,官家也给气走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
心情大起大落,肃柔起身道:“我先回去,向祖母回禀这件事,若是有必要,还得专程向嗣王告罪。”
素节道好,和她相携到门上,目送她坐上了马车。
马车赶得急,回到旧曹门街后直入岁华园,原本是要同祖母商量的,进门却发现堂上坐了两位贵妇,正与太夫人饮茶说笑。
大概脚步声传进去了,贵客回头望了眼,太夫人便向她招了招手道:“肃柔过来。”一面向客人引荐,“这是我家二娘,才从温国公府回来。”
这番介绍立刻换来了贵客了然的一声“哦”,其中一位略显富态的笑道:“我知道二娘子,上回侍中升祔太庙,就是二娘子带着弟弟奉安神主的。”
太夫人点了点头,复向肃柔介绍:“这位是太常寺卿的夫人,那日你爹爹的入庙仪,刘大卿任副使。”说罢又比了比另一位笑容可掬的贵妇,“这是登封县开国伯的夫人,今日来,是为向你表妹提亲的。”
肃柔听了,敛裙向那两位贵客行了一礼,开国伯的夫人因知道这位二娘子将来前途不可小觑,待她甚为热络,笑着说:“那日金翟筵上,我远远就见两位小娘子一直陪坐在老太君身边,那时就想着,这位一定是刚从禁中回来的二娘子。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老太君养的好孙女们,真是一个赛一个地端庄水灵。”要结亲的人家,自然是满口热闹的好话,肃柔客气地让了礼,心下不免纳罕,开国伯是正四品,十二等爵位中虽不算高,但总是有爵之家。这样的门户,尤其看重亲家门第,若是来求娶至柔和寄柔还有一说,但来求娶绵绵,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太夫人呢,对于这门婚事并未表现出过多的热情,老太太永远是那样四平八稳的做派,你来我往说话间,绝没有巴结高攀的意思。肃柔在一旁听了半日,方闹清伯爵夫人是来为家中次子说亲的,那位二郎今年十九,身上没有功名,照着伯爵夫人的话说“还在科考”,可见科举之路走得并不顺利。
总是不那么尽善尽美,才会有低娶的决心,但太夫人待人一向是给足脸面的,和气道:“学子那么多,三十岁取得功名已经算是早的了,令郎才十九,往后有大把的时间,还愁不能出人头地吗。”
边上的大媒刘夫人也帮腔,笑着说:“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只要屋里有贤内助帮衬着,日后自然步步高升。申娘子这一向在老太君身边,老太君是上京出了名的有德之人,当初资助养寄院救济老弱妇孺,谁不知道老太君的德行,有老太君教导着,申娘子必是无可挑剔的。昨日伯爵夫人来我府上,我一听便知道是段好姻缘,所以今日携了伯爵夫人一同登门,不兴什么大媒两头说合的虚礼,倒是伯爵夫人自己同老太君交个底,更显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太夫人连连点头,“我也瞧见伯爵夫人的心意了,这样的亲事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照我说好得很,不过孩子毕竟是外孙女,在这里暂住罢了,她家中有父母长辈,婚姻大事,还需问过申家才好定夺。”
刘夫人和伯爵夫人应承,“这是常理,应该的。”
太夫人复又笑了笑,“那就请贵府上少待几日,等我问明了,即刻给贵府上回音。”
两下里说定了,刘夫人与伯爵夫人又坐着吃了盏香饮子,才起身告辞。
太夫人吩咐冯嬷嬷相送,含笑望着贵客出了园子,待退回厅堂后,便让先春唤绵绵来,自己喃喃和肃柔说:“伯爵人家,这样上赶着来求娶,总叫我心里不踏实。”
不一会儿先春领着绵绵进了园子,太夫人让绵绵坐,促膝同她说:“这两日倒有两家登门来攀亲的,刚送走的登封开国伯家之外,还有一户,是尚书省左司郎中府上。这两家里头,登封开国伯家是上年才搬入上京的,我并不十分相熟,另一家倒和他家太夫人早年有些往来,家主虽说只是个六品的官职,但胜在世代书香门第,家风好,家中人口也简单。尤其那位公子,如今任秘书省丞,身上早早就有了功名,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太夫人话里话外其实是偏向左司郎中家的,然而绵绵也有她自己的计较,转头问太夫人:“秘书省丞,那是几品的官儿?”
太夫人说:“正八品。”
但是这正八品一出口,肃柔就知道这门亲是不成的了,在绵绵眼中八品官儿未入流,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小吏,要是按着嫁得风不风光来看,自然是开国伯家更胜一筹。
太夫人见她倾向于伯爵家,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暂且敷衍着,“这两门婚事可以先命人传口信,听听你爹爹和阿娘的意思。或者咱们且不急,大可以再等等,万一还有更好的人家来说合,也别平白错过了。”
可绵绵却觉得开国伯家那门亲事,已经是很不错的机会了,三心二意下错过,将来不免要后悔。但话又不好说得太直接,便赧然对太夫人道:“长姐嫁了开国侯家,嗣武康王不日也要来向二姐姐提亲,我想着自己也不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若是嫁得含糊,只怕让姐妹们脸上无光。”
单单这两句话,太夫人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姑娘大了,其实挑选婚事也该听一听她自己的看法,长辈虽有阅历,不能自作主张,否则将来要是有个好赖,不免落得一身埋怨。
“既这么,那就先紧着开国伯家吧。”太夫人乏累地笑了笑,“你爹娘那头的口信照传,咱们这头再好好打探打探郎子的人品才学。那位二郎是正室夫人所生,伯爵夫人对婚事很上心,反正如今爵位不得承袭,是不是嫡长,倒也没什么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