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年间,隋朝和突厥汗国打得不可开交,先后臣服柔然、突厥汗国的东北各部失去“主子”管辖,纷纷蠢蠢欲动;高句丽趁势而起,扛起了兵进中原的大旗,和野心勃勃的靺鞨、契丹、霫族、奚族结为“军事同盟”。到了开皇十八初,时为王子的高元眼见大隋积极备战、准备与突厥汗国决出雌雄,自以为隋朝分身无术,便请命父亲平原王,悍然率领联军进犯辽西地区。
可是杨坚并没有按照高句丽的“剧本”来“演”,先是营州总管韦冲打退了联军,而后出动水陆大军加以还击。所以开皇十八年征伐高句丽那一场战争,针对的对象是包括高句丽在内的“军事同盟”,而不仅仅只是一个高句丽。
虽然高句丽事后到歉、称臣了,但是杨坚仍不解恨,更没有就此作罢,他下令杨谅、高颎,让他们掳走了高句丽辽东地区的十几万人口,然后迁往黄淮地区为民。【史实】
隋军士兵虽然因为风浪、天气、瘟疫死伤无数,但却吓退了高句丽、破了以高句丽为首的辽东“军事同盟”,而且还震慑了生活在北齐故地“六镇后裔”。若是把抢到的高句丽人口、无形的“资产”累计起来,杨坚那一次远征本身并不亏。
重要的是,在保证冀州、幽州安宁的同时,也为开皇十九年大破突厥汗国之战奠定了良好的国内国际环境。
时隔八年,隋朝再一次强势东来,杨集为首的隋军士兵不仅灭了入侵营州的契丹,还把契丹纳入大隋的版图。隋朝此举,导致高句丽占领的辽水平原东部地区处于大隋的兵锋之下,消息传开,高句丽上下混乱,迅速分成主战、主和两大派。
主战派以大对卢渊子游、帛衣头大兄渊子澄为代表,他们兄弟认为大隋新帝初登大宝,威望不足,又因内战、迁都、军改的缘故,国内动荡不安;短时间内,隋朝无法进行一场大规模战争,高句丽应该趁此机会,和隋军打一场大战,全力夺取辽州、燕州、营州,将隋朝势力赶回临渝关(山海关)内。
即使隋朝还控制着临渝关,但失去辽西走廊的临渝关,缺乏地理上的纵深保护,战略意义已大不如前。到时候,隋朝纵然派来百万雄兵,也没有足够的开阔地势供他们摆开阵势。
这是渊氏兄弟的公心,而私心有二:一是鸭渌水以北属于渊氏集团的地盘,最富饶的辽水平原东部地区,因为隋朝占领了契丹之后,变得无险可守。要是隋军进攻高句丽,渊氏集团的核心利益首当其冲。
二是渊氏的核心势力是军队,掌控高句丽六七成兵权;但他们知道高氏政权深入每个高句丽人的骨髓、灵魂之中,所以他们没有改朝换代的心思和条件,但是为了渊氏长存,只能把权臣一路当到底,否则渊氏必亡。
而高元作为高句丽的大王,不可能允许渊氏成为不可预料的权臣、不可能允许渊氏步步架空王权,他现在虽然没有向渊氏子弟、门生、部下开刀,但却卡了渊氏率领的军队的军饷、武器装备。要是高句丽和大隋开战、长期对峙于辽西走廊,渊氏的价值得以体现,而麻烦也将不告而破。
所以在渊氏兄弟看来,高句丽与大隋开战,是于国有利、于家有利的好事,故而主张发起进攻。
主和派以乙支文德、檀桓、高氏王族为代表,他们首先认为大隋王朝如日中天,实非高句丽能敌,就算隋朝失去辽西走廊,可隋军仍可兵出檀州,绕过燕山山脉北麓,接着借道奚族,抵达契丹,然后兵分两路,一路直取辽水平原、一路从背后袭击辽西走廊。
若是如此,高句丽损兵折将,至少失去“长白山山脉—千山山脉”以北的领土,所以主动挑衅大隋,实不可取。
其次、高句丽以南还有新罗、百济,一旦拼尽全力在北方与大隋作战,与高句丽有世仇的新罗和百济定然北上,到时候,高句丽两面受敌,国祚必亡。如今隋朝又没有进攻高句丽的意思,又何必招惹这个庞然大物?与其如此,倒不如乖乖的向隋朝纳贡,稳住隋朝以后,再集中兵力统一半岛。
主和派这两个观点,不管是有意无心,都隐隐指责渊氏兄弟自不量力、动机不纯,企图将高句丽拖入绝境之中。可渊氏兄弟偏偏还反驳不了,因为主和派字字句句都占据一个“理”字。
事实其实就是如此,战,虽然能威加四海、开拓疆域,可轻则使国力消耗过巨,使得民生跟不上来,重则有亡国之险。和,虽能发展经济、让国力稳定,但却使一個国家实力、战力永远低下。
战、和各有利弊,最后高句丽君臣再从敌我双方的实力一一权衡,多数人都认为高句丽与雄霸天下无敌手的大隋相比,根本没有可比性,要是贸然交战,高句丽毫无胜算,即便隋朝大军最后打不过“长白山山脉—千山山脉”,高句丽也会失去大半条命。
如此一一辩论,主和官员也就越来越多了。
但不管是主战也好、主和也罢,他们在一件事上的看法,却是达成了高度共识,那就是加强辽东防御。
辽东指的是辽水以东的平原,除了北部的粟末靺鞨占了极少一部分,南部的八成以上,尽归高句丽所有。而辽水以西,就是辽西了;契丹还在的时候,辽水以西的北方大地,有六七成是契丹的领土,剩下的极少一部分属大隋辽州、燕州,由于辽水南段水势湍急,隋军很难渡河。
可现在的辽西尽是大隋的了,而北方新设的大安县与高句丽比邻而居,中间是没有障碍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一旦隋军渡过辽水上游的弱洛水、集结于大安县,就能直接杀入辽东,要是再纵兵南下,他们就没有开皇十八那么幸运了,至于他们沿着边境、沿着辽水打造的“南夫余城—新城—玄菟城—辽东城—安市城—建安城(盖县一带)”防线,也将起不到半点阻敌作用。
因此高句丽君臣决定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修筑一条北起南夫余城、南至建安城入海口的千里长城。
与辽州东山县、燕州东部相望的南段边界,同时也是辽水干流,高句丽早已在东岸建立了“新城—建安城”防线,中间穿插着小城、滩头堡垒,这一段,只要在防线外面用城墙连接起来即可,而且又有辽水这条天然的护城河,晚点修长城也可。
而南起新城、北达南夫余城的边界线,不仅没有辽水为界,而且皆是平坦草原,所以这段长城不但要尽快修好,还要修得高大厚重。
这项工程如果修成,辽水和长城相互辉映、相互依仗,形成一座先天与后天结合的防线。隋军若想攻入辽东、收复辽东领土,辽水和长城就是他们遇到的难题。
辽东城是高句丽北部地区的中心,它位于后世辽阳老城区,同时也是汉朝襄平城的襄平城;高句丽占尽辽东以后,将襄平城更名为辽东城,并且重新扩建。
如今的辽东城呈四方形、城周四十里,有东、南、西三座城门,整体规模宏伟、高大坚固、易守难攻。而且此城的内部和平壤城一样,由两重城垣将隔为内城和瓮城,这也是辽东很难攻克的厉害之处。
渊子游是高句丽资历最老、战功最为彪炳的大将,他虽是渊氏族长、高元对他忌惮无比,可是隋军攻克契丹的消息传到平壤城,高元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渊子游,并且把他派来辽东坐镇。
他们君臣这种关系,类似于李世民和李靖、赵构和岳飞,当君王和国家需要之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平素忌惮的“军神”,一旦打完了仗,立马把“军神”束之高阁、弃之如敝履。
渊子游抵达辽东以后,一边部署兵力,一边广派眼线耳目,探查隋军动向。从最近得到的情报来看,隋军也在对岸关键部署了重兵。
“辽州东山县和燕州的隋军可有动静?譬如说北上……”渊子游年过五十,虽然身型不高,但长得极为壮实,有一种不怒自威、睥睨万人的气势,他在几十名文武的簇拥下,在西城外城墙策马巡视。
这些文武多是渊子游一手提拔起来的能臣干吏,对渊子游十分信服。
“大对卢,两州隋军并未北上,而且营州方向,还向燕州增兵。”听渊子游询问,一名三十余岁的武将连忙回答,此人长得和渊子游有几分相似,正是其长子渊太祚,身兼辽东、玄菟、新城三城傉萨(两州总管)。
渊太祚能力平平、天赋不佳,是“虎父犬子”里的“犬子”,不过他有一个子不起的爹爹、一个了不起的叔父;而这两人不仅倾囊相援,而且手把手的带他几十年,所以比起眼前这些文官武将,却是厉害了很多。尤其眼界、阅历、经验什么的,实非其他贵族子弟能及。
渊太祚天赋才能、文韬武略都不如父亲、叔父,但他父亲、叔父欣赏的,恰恰是他沉稳持重、与族人为善的性情。
毕竟渊氏已经在他们兄弟手上蒸蒸日上、盛极一时了,渊氏接下来需要的是消化巩固、去芜存菁,而不是杀伐决断、狂妄自大的开创;否则的话,不仅会把他们的心血尽数葬送,甚至连家族、部落都要被玩完。
正是因此,所以‘平平无奇’的渊太祚早就被定为渊氏下一任家主了。
“这个小卫王,了不起!盛名之下,果无虚士。”渊子游眼中闪过一抹凝重之色。
辽东统帅是他渊子游、辽西统帅是杨集,两人虽然不发一兵一卒,更没打过一仗,但统帅间的战斗,其实早已打响。
他在边境线上部署重兵,表面上是北重南轻,对契丹旧地咄咄进逼,但实际上,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南部暗中的防御之重,远超北部。
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因为辽水冰冻,他担心隋军踩着坚冰渡过辽水、直取建安城;建安城若是失守,高句丽就被隋军劈为南北两段,更甚者,隋军士兵可以直接沿海南下,将兵力空虚、部署不力的“辽水—鸭渌水”区域,杀得尸横遍野。
二是对杨集进行战术欺诈,要是杨集顺着渊子游的节奏,心急火燎的南部高去北方、保护新得之地,那他完全可以踏冰西渡,夺取辽州东山县、燕州,将战火烧到隋境。
然而杨集并没往北方增兵,而是死抓关要之处,摆出了一幅互相伤害、同归于尽的架势。
若是真的打起来,而高句丽军积重要攻占契丹,可是对隋朝造成的伤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南部的隋军要是杀过河来,尽情破辽东,这对高句丽来说,则是不无法弥补的,同时也是亏了老本。
所以渊子游认为这一次隔空暗战,自己输了杨集一筹。
渊太祚不知父亲为何长敌人之感,不过他也没有问,而是又说道:“大对卢,我们的斥候昨天从燕州送来两个重要的军情,一是说隋人在渤海桃花岛兴建码头、军港,据说是将在大量战船进驻;二是隋朝发动大量工匠,在莱州造船。”【注】
渊子游脸上微变,皱眉问道:“消息可否准确?是斥候自己打探到的,还是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渊太祚苦笑道:“据斥候说,这两个消息,已经传遍了燕州、辽州东山县;虽有人冒险南下,可无一例外的失踪了,想来,是被隋军抓捕了。因此,消息是否真实,目前不得而知。”
渊子游默然不语!
这两个消息,明显是隋军故意放出来的,但中原人最喜欢玩这种虚虚实实的手段,他也不敢大意。
“大对卢!”一名大将见渊子游没有说话,问道:“隋军这一次,会不会从海马路进攻?”
“一旦打起来,隋军一定从海路进攻,只是我们临海靠江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谁也不能肯定隋军的目标、登陆点在何处。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大意!”渊子游大感头疼,高句丽西部重要都在渤海、乌湖海(黄海)海边,处处都有可能成为隋朝水军攻击目标,对此,他也不敢大意啊。
渊子游皱眉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如果两个消息为真,隋朝水军有可能南北夹攻在辽东半岛登陆,辽东半岛卑奢城、牧羊城、穴城、石城都很重要,若是四城中的任何一个失守,我们高句丽都有被切为两半的危险;当然也有可能在鸭渌水登陆、萨水、浿水入海口登陆,这样一来,其水军可逆流北上,在船上就能打击我沿岸城镇。”
“但是双方都没有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我认为隋朝水军从辽东半岛登陆的可能性更大。这是因为隋朝水军以前直取平壤之时,遭遇大风浪、船多沉没,如果从桃花岛、莱州走渤海海峡的话,不仅比直取南方近,而且风浪小、危险少。所以各位要提高警惕,令卑奢城守军、附近渔民多加小心,同时提醒其他沿海城镇。”
众人一起躬身施礼:“遵命!”
“去吧!”
“喏!”众人一起散开,只剩下渊氏父子。
“武将军,稍等一下,我有话与你说。”渊子游叫住了一名武将。
此人名叫武岩,而武姓和少姓也是高句丽最早的几个姓氏之一,是桂娄部的重要成员之一,算得上是高氏的开国元勋,至今依然对高氏忠心耿耿;由此而来的,便是与权势涛天的渊氏极为不合,他现在是建安城的傉萨,卡在十分关键的南下北上之处。听到渊子游的声音,连忙走了回来,面无表情的行礼道:“大对卢有何吩咐?”
“武将军,”渊子游对武岩说道:“建安城事关重大,你切不可掉以轻心,有什么情况要及时禀报!”
“末将明白!”武岩说道。
渊子游听出了武岩语气中的疏远和漠然,也不理睬他,只要他没有拿高句丽的国运来拖自己的后腿,满不满的,其实并不重要。
他转而向渊太祚说道:“大王让你监长城之役,你务必将此事办好。”
“喏!”渊太祚应了一声,又有些为难的说道:“只是大王让我两年就建成北部长城,而且要求极高,动用的人力财力必将多不胜数,如果大兴徭役,一定影响辽东民生,这也未免太……”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不管是为了国、还是为家,此事都必须尽快办好。”渊子游挥了挥手,沉吟半晌,又说道:“不是有很多前来避难的契丹人吗?先让这些人顶上,然后发动百姓。”
“此去以后,给我监督好粟末靺鞨。”
“是!”渊太祚行礼而退。
这时,一队士兵策马上城,向渊子游行了一礼:“启禀大对卢,隋军士兵让我军巡逻兵转交一封信,说是卫王杨集给您写的信。”
“哦?”渊子游惊讶了一下,说道:“信在何处?拿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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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桃花岛就是渤海湾的觉华岛,因桃树遍布得名;在宋代以前称为桃花岛,之后的辽金称为觉华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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