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望着照片里那个少年的样子,罗毅一点也无法产生不适或厌恶的感觉。
甚至,那眉宇之间的神态,竟然让他有一种熟悉,甚至亲切的感觉。
是的,是胆怯,那种对周围事物都畏惧的情结,那种深深的孤独感,那样的眼神,忽地让他心上的一根弦为之一颤。
他仔细回想,觉得刚刚目睹的少年和照片中的样子并没多大差别,除了神情比照片多了一丝冷漠。
他心里下意识觉得这是一个文静而且内向的男生,单从外表上看很难把他和惹是生非的家伙联系起来。
目光落到学生证的文字上,2077级。
这一年是辛历2086年。
“比我大三级吗。15岁,最多16岁。”罗毅喃喃地道。
撕下那张学生证,吹掉上面的灰尘,罗毅将它放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再向储柜里看,他伸手翻了翻。
“校服,校徽扔在这里不知道有多久了。”
他轻轻把那套乱扔作一团的校服拿出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不禁被呛得咳了两声,又把它们塞了进去。
一张陈旧的纸条,翩然而落,罗毅将它轻轻拾起。
“他们都是地狱,所有人都该死,包括我。”
看样子是很早以前用圆珠笔写下的这一行字,罗毅禁不住心里一怔,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把那张旧褶的纸条叠起来,和郭寒的学生证一起放在裤兜里。
手扶在柜门上,罗毅将那扇木门轻轻地掩上,一阵惘然过后,他才拿出手机拨打了王企的电话。
电话那头接通了。
“毅?我知道你在等我,你在我办公室坐一会吧。”
“老师。”罗毅声音平稳地道,“宋远瞻导师在吗?”
“什么?他怎么了?”对面的声音有些疑惑。
“武道馆里出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在这里,他们刚刚遭遇了危险,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但是张健康出事了,他被人劫走了。”罗毅沉着平稳地简述了整个情况。
“什么?”
罗毅提高了些声音道:“请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我马上就过来!”
挂掉电话,罗毅把手机放进裤兜里,扶着柜子站起来时,觉得自己全身发软,一阵不适的感觉,刚刚那种眩晕紧随着就来了,然后紧跟着心脏又痛了起来,心率忽快忽慢。
他身体往前一趴,忙用双手撑住了柜门,双眼圆睁着,黄豆大的汉粒淙淙地流下来,心脏时不时的一阵绞痛。
这样碍过了一阵,他总算觉得好受了些,摸了摸衣襟里的犄角,心里安神了些,便踱步向旁边的塑料门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这只犄角可帮了我大忙了,自己还不会任何武道,把它留在身边倒是一件防身利器,因此心下暗忖,它不再是潘小锡的犄角了,而是作为他的武具获得了新生,照理应该给它起个气派些的名字。
又想到这件神器好像和传说中的潘神有关,当下心念一转,想到“潘铳”这个名字。
不赖!就叫潘铳吧……
他从衣襟里把它拿出来,心里默默对它说道:“是你救了我的命,也救了宋远瞻妻儿的命。”
心怀感激地看着它,那件神物也是真有神奇的灵性,竟好像遂了他的心意一般,形态悄悄发生了变化,具备了趁手舒适的握把,侧面还有个很符合人体工学的隐形按键,真的就像一把短铳的形状了。
罗毅欣然点点头,把它重新放进了衣襟里。
来到走廊尽头的那间办公室前,罗毅轻轻敲了下门,里面传来一个发颤的女声:“是谁?”
罗毅道:“阿姨,是我,没事了。”
门突然打开,门内的女人冲出来,蹲下抱住罗毅肩头,情绪非常激动,身体剧烈颤抖着哭泣起来。
女人伏在他肩头哭道:“我跟他发了信息,他回了一条可能要加班就没再回了,我后面发的他都没回了!他工作的时候不让我打电话......”
罗毅呆呆站着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来宽慰一下她的情绪才好?
沉寂了一阵,让她这样伏在自己肩头哭了一阵,他才轻声问道:“弟弟他怎么样?”
女人抬起头来,对罗毅说了声“谢谢你。”罗毅看着妇女那张哭得跟泪人一样的脸,心生不忍。女人站起来,又转向身后的沙发,望着躺在沙发上的男孩说道:“现在睡着了。”
罗毅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到男孩一张泛红的脸颊明显是刚刚哭过,此刻虽然已经睡着,但还在时不时的抽噎一下,一张小嘴可怜巴巴地撇着,睡梦中的表情也很是委屈,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我们等他们回来吧!”罗毅说道。
女人望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罗毅来到窗前,说道:“现在可以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吧。”
女人却过来,牢牢地按住窗户,对他摇头。
罗毅微微笑着说:“已经没事了。”
“不!”女人沉声道,双手死死按着窗户不肯松手,罗毅只好作罢。
随意望向窗外,外面出现了一行人立时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罗毅折身走出门外,来到走廊外那间凌乱的杂物间,正午过后的阳光正烈,金色的耀眼光芒正透过塑料窗户挥洒进来,室内十分的闷热,光芒耀眼,把地面和桌案照得金黄金黄的,空中漂浮着灰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汗味。
果然,有个人走进来了,罗毅跨出杂物间时,看到那个人正向他走来,两人目光相交,对方的眼神扫过时有些疑惑,但那个人也并未说话,而是径直向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经过罗毅身边的时候,那个人没有再看罗毅一眼,从他身边掠过之后直接走进了那间屋子,罗毅转身跟了进去。
一进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着上身,肌肉发达结实的背影,罗毅有些心生艳羡,那个少年留着莫西干发型,头顶中间一缕马鬃样的头发留得比较短,剃光的脑侧有些纹身,戴着耳钉。
目光落到悬挂在柜门上,在明媚的光线中璀璨闪耀,兀自摆动的一根银色项链。
罗毅走了过去。“猎魔师项链!”不禁伸手去摸。
“松手!”少年厉声喝道。
罗毅怯怯缩回了手,望着那个少年。
那少年瞪着他道:“你干什么?”罗毅轻声说了句“对不起。”那少年继续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罗毅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朝他摆摆手道:“不打扰你。”随即转身走出杂物室。
刚刚在窗边见到的几个人都接连进来了,罗毅心下想应该是武道班的人从张健康口中说的第二训练场回来了。
那些人不出意外的,都向罗毅投来略微讶异的目光,和这群人比起来,罗毅个字最矮,年龄是不是最小,不知道。
罗毅心里颤抖了一下,郭寒那张脸在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浮现了两秒,一闪而过。
就是那种感觉,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啊?被众多的眼睛盯着看时,那种对周围的人和环境都油然而生的深深畏惧感,那种被压迫得快要窒息的强烈孤独感,就快要让他窒息了。
简直难以忍受!
“他们都是地狱,所有人都该死,包括我。”
他好像听到郭寒就在自己耳边说出这句话,心里一阵凛然。
有人站在那张课桌前说:“张健康去哪里了?我们还要签到呢。”
罗毅低着头,自卑感让他缩到了门后,可是后面那个人正一脸严肃地望着他,他想抽身而退,可是一时无法鼓起勇气推开旁边通往办公室的塑料门。
那种敏感而脆弱的知觉,在面对同龄人的时候,就异常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吗?
他摇了摇头,开始恨自己。
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站在课桌面前,声音中不乏抱怨道:“喂,现在还不到下班的时候吧,那个张健康跑哪去了?”
旁边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说:“张健康平时不早退的啊?怎么回事?”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都投到了罗毅身上。
“喂,你。”
罗毅来不及分辨说话的是谁,他知道对方是在问自己了,低着头双眼紧闭说道:“张健康走了,他出事了!”
他们听到这话都很诧异,一只有力的手抓住罗毅的衣领说:“小子,你说什么?”
睁开眼时,面前是一个很精干,比他高半个头的男生,那张脸有点面熟,罗毅在学校里见过他,记得他眉上的伤疤。
罗毅觉得喉咙发紧,很想咳嗽,有种窒息的感觉。心里惨然想道:“从小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受尽了欺负……”转首望向门外时,他眼前一亮,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
王企刚到门口就看到罗毅面色蜡黄,口皮苍白,正被人抓着衣领提了起来,明显快要窒息,当下很是生气,大喝一声:“张涛,你干什么?”
王企跨步冲进,抓住张涛的手,张涛的手当即松开,没了力气。罗毅眼前一黑,登时就昏了过去。
............
等他再睁开眼时,周围人都站在他面前,首先看到的是王企平静的脸。
“老师!”罗毅轻声说道。
那个叫张涛的男生冲过来,焦急问道:“喂,我哥哥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啊!”
王企伸手拦住冲上前来的张涛,示意他退后。
“你感觉怎么样了?”王企柔声询问道,语气中很是关切。
罗毅轻轻摇了摇头,淡淡地笑道:“没什么大碍的,老师。”
王企明亮的黑眸中隐隐传来一丝担忧之色,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好像想要对罗毅说什么,却很快克制了下去,然后说道:“发生了什么,没关系的,你慢慢告诉我。”
罗毅看到王企在身边,心里有种温暖和安全的感觉,突然,一只纤细柔嫩的大手伸过来,在他头顶按了按,罗毅顿时觉得安心了许多。
随后心念急转,心想直接讲重点。
看了看王企,又看了看那个叫张涛的少年,他是张健康的弟弟,罗毅想到这里,抱憾地看向张涛,心生愧疚。
“出现了,”罗毅刚一开口,屋内一片寂静,全部人都望着他。
“出现了一群因纽特人,可能是遗留的古老部族,一帮混血儿,他们就是群野蛮人,张健康被他们抓走了。”
罗毅语调一直保持着沉稳,说完之后,紧紧咬着牙。
抬头看看大家茫然的神色,罗毅确信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因纽特人”,“少数民族”,“混血儿”,而奇怪的是,当听到最后那句张健康被抓走后,所有人除了张涛以外,大家好像只是觉得有些诧异,并没有谁露出特别担忧关切的表情。
只有一个人,脸上出现了大惊之色,随即惶惑不安,惴惴难平。
那个人,便是王企。
她当然知道罗毅说的少数民族是什么样的一群人。
“你说什么?那些人竟然真的存在?”王企愕然道。
罗毅再度望向张涛,觉得自己有必要如实告诉他,就算他听了以后可能难以接受。
罗毅沉声道:“张健康哥哥,他被那些人......被那些人......”
王企似乎明白了,如果真是“因纽特人”的话,会发生什么。
张涛声音颤抖着道:“什么啊……你倒是说啊!”
罗毅嗓子发干地道:“他被捅穿了胸膛,到腹部,被捅穿了一个大洞,内脏被挖去了。”
“什么?”张涛大为恼怒,骂道,“你胡说八道!”
众人一起才将张涛勉强按住。
“但是,他没死,他和那些因纽特部族的人一起走了。”
又是一片沉默。
过了片晌,那个壮汉声音干涩地道:“是帮什么样的家伙啊?类似土......土著吗?”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觉得不可置信。
罗毅解释道:“传言有一支非常古老的部落,他们是少数民族,是一些古老怪异的混血儿,但是人口极其稀少,关于他们的记录一直都是传说的形式,没有明确的报道证实他们真的存在着。”
罗毅顿了顿,继续说道:“以前好像也还有传言说:有一支遗留的部落,他们与现代文明隔绝,隐伏在黑暗的沼泽和密林中......我从漫画书上看到的。”
“漫画书!”
一道尖利刺耳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些惊异和愤慨。
罗毅后悔补充了最后那一句。
但王企的神色却很了然。
“他说的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
门突然打开,一个脸色憔悴,穿深灰色针织衫,牛仔裤的妇女出现在门口。
她站在那,脑海里不断回想着自己站在窗前目睹那一切之后,抱着自己的孩子缩在墙边的角落里,恐惧充斥了她的头脑,她伸出手紧紧地捂住孩子的双眼......
她声音瑟索发抖地说道:“我看见了,我看到张健康的整个身体都被挖空,他们真的是一群可怕的恶魔!”
空气寂静了,片刻,有人问道:“是孽灵吗?”
“放屁!”张涛嚷道,“放你妈的狗臭屁,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哥怎么会被那种脏东西缠上?”
罗毅摇摇头道:“我当时没有感知到孽灵的气息。”
这就很奇怪了。
罗毅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张涛,你哥哥,他是否做了仿生内脏呢?”
现在的医学技术,已经能让人体的任何部位出了问题都像换零件一样,用义体替换掉,理论上来说,只要没有脑死亡,一个人的身体不管经历了什么样的毁灭,他都可以复活,只不过这种技术成本非常高,一般人根本不可能享用。
如果张健康的内脏本来就是假的呢?改造人的话,有核心系统操控,就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失去生命体征,俗称“死掉”。
这算是一种合理的解释。
但是张涛的回答让这种假设被推翻了。“我哥哥没有植入任何义体,他是个普通人。”
确实,民间植入了义体的人简直少得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张健康作为一名学校的普通文员,确实不太可能承受得了仿生内脏的高额费用,那么这一丝可能的假想也破除了。
那么到底该怎么解释?
王企淡淡地道:“罗毅,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事问你。”
罗毅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跟在王企身后,王企把他带出了杂物间,来到大厅,不回头地把他带到了外面的墙角下。
这时,王企才突然转身,蹲下来,深深地看着他,一只美甲尖尖的玉手朝他头上一捺。
“你有心脏病,你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
果然如此吗……怪不得呢。
罗毅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旁好像嗡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