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毅看去时，一个高高大大的陌生女士站在他们面前，长长的脖颈白皙如蝤蛴，朝远处探着。

“你们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怎么会这么没有教养？倒是你们父母教你这么做的吗？”一道饱满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话语里颇有意味。

罗毅只觉得从未听过这么浑厚有劲的女性声音，被这嗓门一震，那几个扔泥巴的孩子吓得不轻，灰溜溜地跑了。

只见银色的身影下是内衬着便装的中年女士，她随意地斜靠在门框上，双手环抱着，站在两个孩子面前，转首过来，看着他俩。

江心语气含着期待问道：“请问，您是导师吗？”

女人平静简洁道：“是的。”

江心鞠了一躬：“导师您好，我想加入武道班，”抬头看向罗毅，“他也想来看看。”

罗毅心下生起一股对那陌生女人的感谢，看向她的眼神也略有触动，可目光落到场馆内时，一阵压迫感袭来。

原来这隐蔽角落里的场馆，一道不大的门内，倒是十分宽敞，高高的穹顶，灯光明亮。

首先，罗毅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其次，里面坐满了带着孩子的家长，其中就有上周饭局见过的几张面孔。罗毅有些踌躇了，站在门前就是迈不动步子，最后他把衣角从江心的手里轻轻抽出，转身就走。

“等等，罗毅，你怎么了？”

望着女孩追逐男孩离去的背影，女人银色衣袖一扬，“这俩孩子，怎么也没有父母或者导师领着？”

“王企，这里有两个孩子家长想咨询一些问题。”

“好的。”

女人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转身走进场馆。

......

“你为什么到了门口却要离开？等等我！罗毅！”

寂寥的操场上，落叶飘零，空荡荡的跑道一个人也没有，零散落着一些垃圾，学生扔掉的零食袋已经落满了灰尘。

少年坐在跑道边缘的木质长椅上，另一端，女孩静静地坐在那里。

女孩小嘴轻抿，脑袋只是直直地对着空旷的操场，眼珠斜过来看罗毅一眼。两人目光相撞时，少年猛地将头挪开，嘟着嘴好像气冲冲的和谁生着闷气。

以前，这个长椅总是他在夕阳下的独位。

半晌，少年开口道：“喂，你的家长呢，他没领着你去见导师吗？”

女孩愣了一下，木讷地看着地上，无言地摇头。

两人目光都微微斜向对方，安静得一句话也没有，打破这种沉寂的，是罗毅腹中传来的咕咕叫声。

铃声敲响上午第三节课了，他们请假出来，还没有吃过早饭。

罗毅将手捂着肚子，脸羞得泛红。

女孩突地抬头，想起什么似的，从那件起了球的绯红色棉外套里摸出来两个塑料袋装的软软糯糯的绯红色糕点，递了一个给罗毅。

“谢谢。”少年表情僵硬，语气有些别扭。快速接过糕点，撕开包装，捏在手中有些凉意，看着那软糯的绯红色，轻咬一口，少年的眼神亮了。

“这是什么？”

“木樨糕。”

“木樨糕......真的，太好吃了。”少年低声重复着。

“好吃吗？真的？”女孩迷茫的眼神有了亮光，“每年圣灵节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妈妈都会做木樨糕，她说这种甜而不腻的淡淡香味能使人想起亲人聚在一起的时光。”

“因为这种味道总是伴随着美好的回忆，它就像一根引线，尝着这种味道，就能回想起过去美好的事情。”女孩默默地轻咬了一口，闭上眼像是陷入了脑海里勾勒出的回忆。

“引线。”少年嘟哝着这个词，囫囵吃完了木樨糕。

“你为什么不进去？”女孩问道。

少年捏着衣角，咬牙说：“你没看见吗，他们都是家长领着，在导师的引荐下进去的，我们这么冒冒失失的闯进去，有什么用？”

少年此时心里默默地想着的，是几年前那件父亲一直瞒着他，但他其实隐隐知道的事情，这武道，学来倒有什么用？父亲那么强，到头来还不是什么也不能改变......

甚至别的孩子都有家长带着的吧，在这种重要的事情上，说起来他也太不负责任了……

一丝怨念，不满，甚至憎恨的情绪生长，萦绕在童年里的孤独感，深深限制了他的勇气。

不，绝对不可能。他摇摇头，没有家长和导师，作为一个小屁孩就这么闯进去，怎么看都未免太不靠谱了！

他是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江心跳下长凳，向教学楼的方向道：“该回去了吧。”

“哦。”他双手一撑，身子轻轻跃下来，跟在她后面。

阳光洒下，让两人都感觉到一阵暖意。他加快追上去，两人并肩走在一起。

“喂，罗毅，如果你不愿意去的话，等会我要进去。”女孩突然道。

“啊？为什么？”

他发现她木讷的眼神，出现了一丝少有的坚定。

“因为变强，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一件事情。”

他诧异地看了一眼她远去的瘦小背影，望着她虽陈旧但整洁的绯红色外套，此时他竟然发现那背影虽然瘦小，却很有力量......罗毅伸出手道：“等等！”

他仔细回想着当时站在场馆门前的感觉，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啊？好像门内的眼睛越多，孤独感就越强。

骤然之间，狂风大作。

阴风四起，天空突然转暗。

一个男人的声音凭空出现：“罗毅，你心里很憎恨吧，刚刚那些人，真讨厌，不是吗？你心里很想杀掉他们吧！”

罗毅惊道：“你是谁？”

“人的灵魂总是摇摆不定，很丑陋，不是吗？”

骤然阴沉的天气里弥漫着昏黑的雾气，席卷而来，沉沉压在操场之上，黑暗笼罩中，一道高瘦的黑色身影，在身边四道影子的环绕之下，缓缓走来。

黑暗的雾气中，高高耸立着两只羚羊的犄角，在黑雾中犄角上布有几何线条的沟壑，蓝色光像灯管一样亮着，整体向后微微盘曲成一个倾斜的弧度。

再看时，犄角属于一个瘦削帅气，面如傅粉，眼角有蓝色孽影的男人，羚羊角从他略微变形的前额上自然而然般的伸出。

“所以，为什么不把它们变成固定不变，能够掌控的样子呢？”男子眼影轻扬，显得笑容有些邪魅，“我好像看到两个很有趣的灵魂啊，怎么样，想变成我的玩偶吗？”

他身边环绕的四道影子，再细看时，前面是两只裹着绷带的“木乃伊”，绷带下的黑暗令人恐怖！后面看上去就是装木乃伊的“棺材”了。

“那是什么呀？”罗毅问道。呃？眼前的事物令他很快说不出话了。

“是孽灵吗，不，是人类，前面两个好像是中级孽灵，人类操控孽灵？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江心一迭连声分析道。

她毫不犹豫地冲到罗毅身前，一手在前，一手在后，两只手小小的五指并拢作出掌型，摆出架势。

“罗毅，你快走！”

罗毅看得瞠目结舌，恐惧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游走。“什么？”

女孩瘦小的背影传来说话声：“我私下做过严格的训练，你快走。”

笨蛋！什么训练啊？这话说得，一听就够不靠谱了好吗？

少年觉得自己动都动不了，黑雾在江心周围笼罩，绯红的身体像娇小的嫩树，小小身体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尽管那种能量在此刻看起来蹩脚，甚至逞能，毫无作用。

那种能量，也许就是被称作“勇气”的东西吧......

翻译过来就是：傻！

他呆望她背影的眼神被深深触动到了。

“快走啊！我来对付他们，不，它们很强，恐怕我只能勉强拖住，你回去告诉刚刚那个阿姨！”

少年吃惊地低语：“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思考战术吗？”

可恶，这是什么样的讨厌感觉啊？好像全身的细胞都被恐惧充斥着！我竟然挪不动步......

他深深地看着前方，那个瘦小女孩的背影，又看向操场的地面，瞳孔不停放大，颤抖着。

动起来啊，快点动起来啊！

竟然被一个女孩子这样挡在前面，保护着......

她坚强地维持着那连罗毅也能看出来究竟是多么稚嫩的战斗姿势，不可能！想拖住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啊？她到底在想什么，她疯了吗？

“啊！”他惊叫了一声，身体往前倾，女孩被其中一个孽灵撞飞了出去！

正在罗毅被恐惧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之际，一道银色的身影出现了，“潘小锡，你好大胆子！对孩子下手，你已经触犯了管理处条例，我可以马上清除你。”

那个长着羚羊犄角，操控孽灵的男子答道：“你可以吗？”

来者正是之前两人在武道班门口遇到的少妇，她是武道班导师之一，名叫王企，有着十几年的作战经历，武道修为在这个叫潘小锡的年轻男子之上，潘小锡也是武道班的导师。

王企道：“你修炼这种危险的邪门武功，竟然还和恶魔签了契约，随时都有堕落的可能，我早就应该一直盯着你，是我太疏忽了！这两只孽灵，恐怕是你引诱他们的吧？”

潘小锡道：“是我收俘的！”

“恐怕他们本来是正常的人类！”

潘小锡邪笑道：“不，灵魂就是这样的脆弱，如摇摆不定的灯火，我说他们是魔，它们就是魔。”

王企道：“看来我是不能对你犹豫了。”

潘小锡蓝色眼角轻挑：“你要做什么？”

王企道：“抓捕你。”

王企银色高分子战袍震起！

她却急遽顿住了脚步，“什么？”

潘小锡笑道：“你已经被我下蛊了，我暂时封印了你的能力。”他的笑容中隐伏着深深的怨念。

“你要做什么？”王企涩声问道。

“不做什么，收俘他们。”

王企功力被封印，无法动弹，声音没有波澜道：“我事后一定会将你清除。”

潘小锡脸色突变，蓝色孽影在黑雾下隐现，浮现出疯狂的表情来：“到时候你就没这个本事了！这两个小孩，都不是普通的小鬼，他们的灵魂，都很奇特，我能闻到，灵魂的悸动啊！”

“你逃不了的，你不管逃到哪里，总会有人抓你。况且，你我都不了解，他们身后，是否有你招惹不起的背景，你亵渎不上的造化。”

江心嘴角溢出鲜血，倒在道旁，猎猎看着潘小锡和他身边的两只孽灵：“这个男人，身上这么重的污秽，按道理早就堕落成魔物了，怎么可能还是正常人类？”

潘小锡听到江心的疑问，望她一眼，颇有些得意的解释道：“我服用了傀儡魔药，并且活了下来，变成了万里挑一的恶魔能力的拥有者！我的能力是：对灵魂进行窥察，俘获，还有蛊术！能够真正掌握恶魔的能力，却还保留正常意识的完美新人类啊！我这样的，可谓是极其的稀有罕见！怎么样，想让我成为你们的导师吗？那就做我的宝宝吧！”

“最后告诉你，能够支撑我意识留存的，就是我的遭遇带给我的深深的执念！”

江心：“什么？竟有这种事？”

“这两个小鬼，我老远就闻到他们灵魂的气味了，这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灵魂性质，真是吊足了我的胃口！两只灵魂的灵性都很奇特，一只天赋异禀，灵性非凡，仿佛有着异种的修为，奇妙的造化，而这只，尤其是这只！”看向罗毅，表情如痴如醉，“真是香甜的灵魂气味呀！他体内是什么东西啊？怎么会有这么庞大的精神力？我若是吸收了他们的灵魂，把它们做成我的宝宝，你就不是我对手了，王企。”

一道绯红的身影从地上爬起，冲向潘小锡！

潘小锡道：“笨蛋！好不自量力！”

他两指一挑，操控孽灵，一只白色绷带的木乃伊再次撞到她身上！

她满脸擦伤，吐血飞倒！

王企急道：“姑娘！潘小锡，你可考虑过后果了？”

望着那蓝色光痕的奇异羚羊角，望着这个怪物般的怪人周围那来自地狱的四道影子，望着黑雾中被击飞的绯红身躯，惊恐，慌张，畏惧，担忧，愤恨，百感交集，纷繁复杂的情绪一齐涌上，化作最后就是他像中了定身术一样站着，手脚发软，昏厥，近乎想要呕吐！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作为人类，这个渺小的物种，骨子里的软弱。

“该死……我竟然什么都做不了吗？”罗毅瞳孔颤动，喉咙因恐惧而发干，“武道......这竟然就是人类发明的武道，要用来对付的东西吗……父亲，我今天，终于见到了。”

我竟然，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