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飞坐在一张宽大的老板椅上,直着身子,一页一页地翻着面前的帐页,脸上无悲无喜,看不出任何表情。那位来自国内的总会计师马老太,很负责地候在一旁,不时帮他更替账本,遇到他有疑问的地方,就很尽责地一一进行详细说明。
这间总经理办公室的原来主人,周小山却以立正的姿态,直直地站在办公桌前,一脸紧张地小心翼翼伺候着。
查账工作是件很严肃的事情,虽然潘美凤跟周小山关系不一般,却也没被允许进入。
房间里就他们三人。
关飞翻阅账本的速度很快,每篇帐页他都是一番而过。
不用他费什么精神,视神经自动快速扫过整张帐页,然后就计算出了最终结果。有些责任不明晰的账目,便会被做上记号,根据金额大小、影响是否重要,分别被标上了绿、蓝、红、紫四种色调。
账目查到现在,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偶有一些地方,会有绿色标注提醒,不过关飞没有理会。
水至清则无鱼。
账目是不是真的完全纯洁无暇?
那是不可能的,如果真这样,那只可能说明总经理周小山、总会计师马老太,以及总监毛秀亮全都勾结到了一块,假账做得完美无缺,所以才会让他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漏洞。
周小山他们被放在香港,主要就是让他们管好军分区的财路。是人就有私欲,每月几百万美元的利润过手,要想他们保证绝对不贪,那是天方夜谭。
绝对清廉的人,只可能是圣人。
周小山他们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可能是圣人。关飞也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手下全都是文武双全、还清廉如水的英才。能有英才辅佐,那是幸运,但绝不可能是常态;能把各种各样缺点的人用好,尽量发挥他们的长处,避免他们的弱点暴露,那才是本事!
关飞在账上确实看到了一点东西。
这些问题存在,大多是虚报接待开销,都在他容忍范围以内。
他给周小山他们都给了一定的接待开支权限,用于拉拢客户、推广产品、结识各种关系。
存在的问题也就主要集中在这方面。
马老太是从国内过来的,她在国内以前用的都是收付记账法,但国际上通行的是借贷复式记账法。初期账本看得出来,她对这一套还不太熟练,账目记载有些错乱,但人家毕竟是这方面的专家,弄懂了账目设置要点,很快就熟练上手。
马老太记账有个特点,就是每一笔项目记载,注释都非常细致,懂帐的人,无需查阅原始凭证,就能迅速对账目来往有一个清晰的大概了解。
比如周小山去年十一月三号,报的一笔接待开支,光看金额,也就是六千多港币。马老太在注释中标明了,接待对象是一个关系客户的进货经理。
如果说周小山是跟人家的老板面谈,用去六千多港币正常。大家都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去的肯定也是一些高档餐厅、酒店,多用点也很正常。但在一个小小的经理身上,都用了六千多港币,那就太可笑了。
这说不上是虚报,但肯定是多报。
多出来的钱,自然是进了周小山自己的口袋。
关飞脸上无悲无喜,小山是捞了点好处,不过捞得不多。他汇总过这种小财,平均每月也不过两三万,说明周小山还能克制内心的贪欲,不敢多沾手。
说来还是找了个富家女惹的祸。
潘美凤从小享尽溺爱,身上的衣服没有少于数十万的,手中一个皮包都是几万,周小山跟她谈恋爱肯定压力很大。别看他堂堂一个总经理,说实话每月正规收入也不过两万港币左右。而他又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让他吃女朋友的软饭,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关飞翻完了所有账本,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的微笑:“小山,不错,我看了很满意!”
在他查账的时候,周小山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此时才如释重负,赶紧说道:“司令,这是我应该做的……”
“没什么是应该的!”关飞摆摆手,“我们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或者为名,或者为财,或者为权,或者是为了心中的理想。而且人是有惰性的,初期做一件事可能会干劲十足,但长期下来,不可避免地会因为激情减退而出现懈怠,这很正常。你的工作,我是认可的;你的账目,说实话是有问题的,但我不追究,我理解你的难处!”
周小山听到说他的账目有问题,当时差点吓傻了,听到后面,不由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司令,我,我对不起您,我……我没管住自己的手……,你枪毙我吧!”
关飞没让他起来,只是站起身,转身面向玻璃窗,负着手,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高楼大厦。
理解是一回事,他也会放过周小山,但必要的敲打也是不可少的。小时偷针、大时偷金的故事,已经清楚地说明,人心欲壑难填。如果不从一开始就严厉警告,等到糜烂蔓延,那就晚了。
“小山,从今年起,我决定改变一下太宇科技的营销模式,不再是由我们给你们制定生产计划、销售数量,而由你们自行根据市场来做判断。是扩大经营规模,还是稳守,或者减产、转产,都由你们自己来定。而我们所做的,就是根据你们上年平均销售金额,划定一个奖惩基数,过了这歌基数,太宇科技就将获得一定比例的奖金。”
他背着手站了许久,然后才转过身,绕过办公桌,把跪在地上的周小山扶起来,微笑着说道。
“可……可是我……”周小山还有些战战兢兢。
他早就知道旅长神目如电,在他面前搞什么小花样都是找死。可是他眼看着金灿灿的钞票从眼前过,再在跟其他老板接触中,羡慕对方的豪车名宅、穿金戴银,一时贪念心起,终于忍不住,从公司划定给他的接待开支中增报费用,试图多捞一点。
但他知道,这事迟早会败露。
果然,关飞一来,只是将账目翻了一遍,就马上看出了问题。现在旅长说要改变以后的经营模式,但他,还有机会吗?
“帐,到此就结束了!我查过以后,就封存,这事就此不提!但是,以后如果还有类似事情,你不是老老实实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辛苦工作挣钱,而打着歪门邪道的鬼念头,哪怕你是我亲弟弟,我也一定亲手毙了你!”
关飞脸上没有丝毫杀气,但周小山却吓得人都瘫了。
他知道关飞绝对是说到做到。关飞对他是真好,绝对是当自己的亲弟弟看,对他多般照顾。以前说他是关飞的警卫员,还不如说是关飞怕他送命,调到身边来就近保护。
可是要是真的违背了原则,破坏了旅长一生坚持的事业,关飞也一定会毫不留情,哪怕追杀他到天涯海角,也必会取他性命!
“司令!”周小山擦去涌出来的眼泪,激动地说道,“我一定痛改前非,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去吧,好好做!叫毛秀宁进来。”关飞微微点点头。
“是!”
周小山这次是真的吓坏了,刚才关飞说话时脸上还带着笑,但他极其熟悉旅长,从对方眼中,他看不到一丝笑意,只有失望、愤怒。要是连这两种情绪都看不到,那就证明关飞对他彻底没了念想,他的小命也将就此不保!
不要说什么香港是法治社会。
在他们这些连政府军都敢打的人面前,什么香港法律都是扯淡。惹恼了关飞,天王老子都保不了他,自有一万种法子要他的命!
出门时,他的手脚还是依然酸软,差点连路都走不动了。
……
关飞只用了一个上午,就查完了所有人的帐。
问题大部分人都有,只是程度有所不同。不过这些前警卫战士毕竟在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待得不长,受到的污染还不太严重,他也就是或打或拉,大棒加胡萝卜,警告一番之后,也给了他们更多的经营权限。
与其让他们挖空心思,天天想着如何从公帐捞钱,不如给他们更大希望,通过扩大销售规模,合法得到回报。
他不可能常驻香港,那么对于这些经常在他掌控之外的人,该打的就要打,不能让他们有丝毫侥幸心理,绝对不能容忍他们的邪念滋生蔓延。
以后这种贪小钱的事,肯定还是无法彻底避免,但数量、额度,多半也能控制在一定程度之下。
也就这样了。
这就是真实世界,而不是游戏。
……
泰丰车行的销售经理坐在办公桌前,百无聊赖地拿着一张《东方日报》,津津有味地看着上面一则则明星八卦新闻。
在车行展示厅内,只有两三个员工懒洋洋地聊着天,没有一个客人。
这也是泰丰车行的常态了。
泰丰车行经营的项目,不是寻常都市轿车,而是重型卡车、箱柜车、工程车、油罐车等特型车辆。香港是通往内地的重要转口贸易港口,一直是重型货车的热门销售地,这两年房地产也不断升温,各种工程车辆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
对这些特种车辆感兴趣的买主,也不会是普通市民,而都是些货运公司、房地产公司等大客户。特种车辆的售价,也比普通轿车贵许多,一些国际品牌的重型车辆,售价甚至超过许多豪车。
所以泰丰车行是属于那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行业,平时不会有什么人,闲得无聊跑他们展示厅来闲逛。
这种门可罗雀的状态,才是泰丰车行的一贯表现。
销售经理刚看完一则艳文,正在回味,眼角余光忽然看到几辆轿车来到车行门前,停了下来。打头的是一辆奔驰S400,后面跟着的也是不是普通轿车,车门打开,一群青年男女从车上下来。
他顿时来了精神,扔下报纸,三步并作两步,冲出经理室,向着那几名正准备进来的青年迎了上去。
“欢迎欢迎,几位是准备看点什么,货车还是工程车?”
他识人众多,只一眼就看出了这群人中谁是为首者,面对人群中那名高大青年笑着问道。
这些人看起来都很年轻,皮肤有些黑,胳膊粗壮有力,眼神中带着一股煞气,一看就不好惹。像这种人,多半是货车司机,或者是经常从事野外作业的职业,那么建筑行业是最大的可能。
“我想看看有些什么卡车品牌。”为首那名青年眼光从展示厅一扫而过,就在这一瞬间,他本来显得温润的目光,陡然变得格外锐利,锋锐得让销售经理有一种刀锋己身的错觉。
销售经理被他突然显露出来的锋芒,吓得一颤。
他原来还不明白,这个看起来高高大大,但普普通通的青年,怎么会是身后一群彪悍大汉的首领,但在对方眼神显露的那一瞬间,他懂了。
狮子老虎不可怕,因为你知道它是猛兽,谁看到都会绕道。除了那些活腻了的人,不会有谁跑去主动招惹。
但那种平时不显山露水,陡然间锋芒毕露的人,才是最可怕。你不知道对方深浅,要是贸然得罪,说不定对方手下就有一群亡命之徒,砍死也是白死。
这就是王!
他不需要在任何时候都挥舞爪牙,恐吓别人。但你要以为他温和善良,可以揉捏,那就错了。平时的和善,只是他的伪装,对于一些无足轻重的小虾米,这种人无需用气势来给自己撑面子。一旦需要,他马上就可以变身为令人恐怖的存在,分分钟消灭对手!
销售经理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恭恭敬敬将这群人迎进自己的经理室,而不是在外面的销售大厅。随后,他用接待贵客的专用茶杯,亲手为那名青年泡了一杯碧螺春,放到对方面前。
一名销售小姐也很懂看眼色,热情地招呼着那名青年的随从,并为伴在他身边的几名看起来比较有身份的人,端上热茶。
“鄙人是泰丰车行的销售经理,姓田,田大壮,您叫我小田就可以了。这是我的名片……”销售经理明明年纪要比那名青年大许多,却自降身份,把自己摆到了“小田”的位置上,递上一张烫金名片,又为那名青年身边几人,也客气地一一散发过去,“还没请教先生贵姓?”
“我姓关,你叫我关先生就可以了。”关飞随手将名片递给身后的李庆,这些东西他没必要随身携带,自有李庆帮他整理。
他能听懂粤语,却不会讲,便用普通话说道。
“原来是关先生,不知道您需要什么样的咨询,我从事各种特种车辆销售多年,对于相关的资料都很熟悉。您有任何这方面的问题,都可以提出来,我将尽力为您解答。”田大壮一听对方口音,虽然暂时无法确定是台湾那边过来的,还是内地的,但多半不是本港人,连忙也改口,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道。
“我想了解一下重型半拖挂货车、五十吨级重型油罐车的品牌、价格,不如你给我介绍一下。”关飞望着田大壮,平静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