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钻进自己停在德西家门外的汽车,车窗已经摇了下来,车内的滚滚热浪顿时席卷了我。我查了查电话,收到了一则来自吉尔平的留言:“嗨,尼克,今天我们得联系联系,要告诉你一些新进展,再重新问几个问题,那就四点钟在你家见面,好吗?嗯……谢谢。”
这是警方第一次对我下令,他们再也不说什么“请问我们能不能……”、“我们很乐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却改口说“我们得……”、“那就四点钟见面……”
我瞟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三点整,我最好还是不要迟到。
再过三天,本地便会召开夏季航空展,届时会有一大批喷气式飞机和螺旋桨飞机盘旋在密西西比河附近,绕着旅游汽船嗡嗡作响。吉尔平和波尼抵达我家时,航空展的试飞活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自从案发之日起,我们三个人还是第一次在我家客厅重新聚头。
我家正好处在一条飞行路线上,飞机制造的噪音介于手提钻发出的嗡嗡声和雪崩发出的震天响之间,两位警探和我却正设法在飞机一阵阵的轰隆声中插上话。眼下的波尼看上去比平常更像一只鸟,她正一会儿换只脚站着,脑袋扭来扭去,目光换了一个个角度,又落在一件件东西上,好似一只打算筑巢的喜鹊;吉尔平则在她的身边徘徊,咬着嘴唇,踏着一只脚。就连眼前的房间也让人感觉难以驾驭,午后的阳光照亮了一股股漫天乱舞的尘埃,一架喷气机撕开天空从屋顶掠过,传来阵阵可怕的声音。
“好吧,我们有几件事要办。”等飞机的噪音平息后,波尼才开了口。她和吉尔平坐了下来,仿佛他们一时兴起决定在我家逗留一会儿,“有些事情要弄清楚,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反正都是例行公事,跟往常一样,如果你想要一名律师的话……”
但我已经从电视剧和影片中学到了一条守则:只有犯了事的家伙才找律师,至于又担心又悲痛、货真价实还清白无辜的丈夫,那怎么会找律师呢。
“不用了,谢谢。”我说,“其实我还有些信息要告诉警方,是一个以前对艾米死缠烂打的家伙,她在高中交往过的一个家伙。”
“德西……嗯,柯林斯。”吉尔平开口道。
“是科林斯。我知道警方跟他谈过,我也知道警方出于某种原因对他不是很感兴趣,因此今天我亲自去拜访了他一趟,以确保他看上去……没问题,可是我觉得他有点儿蹊跷,我觉得警方应该好好查一查他,我的意思是,他搬到了圣路易斯……”
“在你们搬回密苏里州之前,他已经在圣路易斯住了三年了。”吉尔平说。
“好吧,但他反正住在圣路易斯,开车过来一点儿也不麻烦。艾米要买一把枪,因为她害怕……”
“德西没问题,尼克,那家伙人挺不错。”波尼说,“难道你不觉得吗?说实话,他让我想起了你,真是前途似锦的家伙呀,家里的小祖宗。”
“我是双胞胎中的一个,不是什么小祖宗,我比我妹妹早出生三分钟呢。”
波尼显然只是在找我的碴儿,好瞧瞧她能不能惹出我的怒火,但就算心知这一点,她每次指责我是一个“小祖宗”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胸中气血翻涌。
“不管怎么说,”吉尔平打断了我们的话,“他和他的母亲都不承认他曾经纠缠过艾米,还说这些年来他与艾米压根儿没有什么接触,只偶尔写上一封信。”
“我的妻子可不会这么说,多年来他都给艾米写信……真的写了很多年,而且搜查的时候他还到过这里。波尼,你知道吗?搜查的第一天他在场,当时你还谈到要当心那些打进调查内部的人……”
“德西 科林斯不是犯罪嫌疑人。”她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我的话。
“可是……”
“德西 科林斯不是犯罪嫌疑人。”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消息刺痛了我的心,我想要开口指责波尼几句,说她被埃伦 阿博特迷了心窍,不过眼下还是别提埃伦 阿博特这个名字为妙。
“好吧,这几个拨打举报电话的家伙又怎么样?”我说着走过来,拿起写有姓名和电话号码的纸张念起了名字,在此之前,我漫不经心把那张纸扔在了餐桌上,“试图打入调查内部的人员有:大卫
萨姆森、墨菲 克拉克——这两个都是艾米以前的男朋友,有个家伙打了三次电话——汤米 奥哈拉、汤米 奥哈拉、汤米 奥哈拉,还有个家伙自称铁托
普恩特——这玩笑真是傻透了。”
“你有没有给这些人回过电话?”波尼问。
“没有,那不是警方的职责吗?我可不知道哪些线索有价值,哪些是疯言疯语,我可没有时间打电话给假装是铁托 普恩特的蠢货。”
“尼克,我不会太看重举报热线,我的意思是,警方已经处理了好多宗你的前女友打来的电话,她们只是想打个招呼,看看你怎么样。林子大了,什么样的人都有。”波尼说。
“也许我们应该开始问问题了。”吉尔平催促道。
“没错,嗯,我想我们应该从你在妻子失踪当天早晨的行踪说起。”波尼的语气突然间充满了歉意和顺从——看来她在扮演“好警察”的角色,而且我们都知道她在扮演“好警察”的角色,除非她真的站在我这边。有时候,一个警探就是死活要站在你那边,这也是可能的,对吧?
“当时我在沙滩上。”
“你还是不记得有任何人看到过你在那里吗?”波尼问道,“如果我们可以不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的话,那真是帮了大忙了。”她同情地沉默了一会儿。波尼不仅能保持沉默,还能将整间屋渲染出一种气氛,好似一只章鱼放出了墨水。
“相信我,我跟你一样希望能找到证人,但是不行,我不记得任何人。”
波尼露出了一抹担心的微笑,“这很奇怪呀,我们曾经向一些人顺嘴提到你在沙滩上,结果他们都……这么说吧,他们都表示惊讶,他们说听起来不像你的所作所为,你可不喜欢待在海滩上。”
我耸了耸肩,“我的意思是,我会去海边待个一整天吗?那倒不会。不过要是早上去海边喝杯咖啡呢?当然没问题。”
“嘿,有一点可能帮上忙,”波尼轻快地说,“当天早上的咖啡你是在哪里买的?”她转身望着吉尔平,似乎在寻求赞同,“至少能够缩小时间范围,对不对?”
“我在家里做的。”我说。
“喔,”她皱起了眉头,“这事很奇怪呀,因为你家里没有咖啡,哪儿都没有,我记得当时我还觉得奇怪,我是个爱喝咖啡的人嘛,总会注意到这些事情。”
“没错,你只是碰巧注意到罢了。”我边想边编起了打油诗,“我认识一个警察叫波尼 马罗尼,她的把戏一眼就能看破,简直假得**裸……”
“冰箱里还放了些喝剩的咖啡,我拿出来热了热。”我又耸了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哦,一定在冰箱里放了很久了吧,我注意到垃圾里没有咖啡罐。”
“有几天吧,不过味道还不错。”
我们互相露出了微笑,仿佛在说:“你知我知,游戏开场了。”这句蠢话还真是从我脑海中照搬的原样——“游戏开场了”,不过我很开心我们终于掀开了下一页。
波尼掉过头望着吉尔平,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微微地点了点头。吉尔平又咬着嘴唇,最后伸出手指向那张搁脚凳,又指向茶几和已经复原的客厅,“尼克,我们有个问题,”吉尔平开口道,“我们见过数十宗强行入室案……”
“数十宗再加数十宗。”波尼插嘴道。
“总之我们见过许多强行入室案,不过当时的场景……客厅里的这一堆,你还记得吗?翻了的搁脚凳、翻了的茶几,还有地板上的花瓶……”他说着猛地将一张现场照片拍到我的面前,“有人希望这整个场面看上去像是搏斗过的痕迹,对不对?”
我的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闷响,接着迅速恢复了正常。“保持冷静。”我暗自心道。“有人希望这场面看上去像……”我问道。
“但场面看上去却有问题,从我们见到的第一眼就有问题。”吉尔平接口道,“说实话,整个场面看上去像是有人精心布置过。首先,只有这间屋有凌乱的痕迹,为什么其他地方一点儿事也没有,单单只有这间屋呢?这点很奇怪。”他又拿出了另一张特写照片,“你看这里,瞧瞧这堆书,这些书应该倒在茶几前面,因为书原本是搁在茶几上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因此当茶几被撞翻的时候,大多数书应该落在茶几的前方,路线跟倒下的茶几差不多,但这些书却落在了茶几后面,仿佛有人先把书推到了地上,然后再掀翻了茶几。”
我呆呆地盯着照片。
“再看看这个,我对这点真是很好奇。”吉尔平说着指向壁炉台上三个秀气的古董相框,他重重地跺了一脚,相框立刻一股脑儿面朝下倒了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相框在那场风波里居然没有倒。”
这时他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相框确实好端端地立着。即使吉尔平和波尼发现我在休斯敦饭店晚餐上露了马脚,我却还一直希望这两个警察纯属傻蛋,希望他们跟电影里的警察差不多,反正就是些本地乡巴佬,作用是逗逗本地人开心,相信本地人的话,比如“随便你说什么我都信,哥们儿”,但看来我没能摊上傻蛋警察。
“我不知道你想要我说些什么。”我口齿不清地说,“这完全……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只想找到我的妻子。”
“我们也是,尼克,我们也是。”波尼说,“不过还有一件事,记得那个搁脚凳是如何翻了个底朝天吗?”她拍了拍矮墩墩的搁脚凳,指着那四条只有一英寸高的木腿,“你瞧,这个凳子头轻脚重,因为它的腿短,垫子差点儿就要挨到地了,你来试试掀翻它。”我犹豫着,“来呀,来试试吧。”波尼催促道。
我推了推搁脚凳,但它侧躺着滴溜溜地滑过了地毯,却没有翻过去。我点了点头——我赞同波尼的说法,那玩意儿确实头轻脚重。
“不跟你开玩笑,过来把这凳子掀翻。”波尼命令道。
我跪下开始掀凳子,着力点放得越来越低,最后索性把一只手放在了搁脚凳下面,一把将它掀了过来,可是搁脚凳摇摇晃晃抬起脚又倒回了原样,我不得不把它抱起来,倒了个个再放回地面上。
“奇怪吧?”波尼的口气听上去并不十分困惑。
“尼克,妻子失踪当天你打扫过房子吗?”吉尔平问。
“没有。”
“很好,因为技术人员用发光氨测试过屋子,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厨房的地板亮了起来,上面有大片血迹。”
“是艾米的血型——B型血,RH因子检验为阳性,而且我说的不单单是一滴血,而是大片血迹。”波尼插嘴道。
“噢,我的上帝。”我的胸中顿时烧起了一团火,“可是……”
“是的,看来你妻子出了这间屋,”吉尔平说,“从理论上讲,她不知怎么还进了厨房,而且没有打翻厨房外面那张桌子上的任何一件东西,然后她倒在厨房里,流了很多血。”
“然后有人仔仔细细地打扫了那些血迹。”波尼说着凝视着我。
“等等,等等,为什么会有人试图抹去血迹,但却故意弄乱客厅……”
“我们会弄明白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尼克。”波尼平静地说。
“我想不通,我只是……”
“我们坐下来吧。”波尼向我指了指一张餐椅,“你吃过东西了吗?想不想来点儿三明治?”
我摇了摇头,波尼正在轮流扮演不同的女性角色,一会儿是强势的女人,一会儿又成了满怀爱心、喜欢照顾人的女子,反正哪种能出效果就扮哪种。
“你的婚姻怎么样,尼克?”波尼问道,“我的意思是,五年了嘛,离‘七年之痒’也不算太远。”
“我们的婚姻挺好,真的挺好。”我说,“算不上完美,但还不错,不错。”
她闻言皱起了鼻子,仿佛在说:“你骗人。”
“你觉得她有可能是跑掉了吗?”我满怀希望地问,“把这里弄得像个犯罪现场,然后逃之夭夭?也就是离家出走?”
波尼列出一个个原因否定了我的说法,“她还没有用过她的手机,没有用过她的信用卡或ATM卡,在此之前几个星期也没有提取过大笔现金。”
“还有那些血迹,”吉尔平补了一句话,“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说难听的话,可是要说到厨房里溅的血量,那可不是玩过家家……我的意思是,我反正对自己下不了这种狠手,伤口非常深。你太太有钢铁般的意志吗?”
“是的,她意志十分坚强。”她还恐血得厉害呢,不过这一点我还不想说出口,让机智过人的警探们自己钻研去吧。
“嗯,总之看上去极不可能,如果她自己把自己伤得那么重,那她为什么又会拖干净地板呢?”吉尔平说。
“所以还是说实话吧,尼克。”波尼边说边俯身靠在膝盖上,以便迎上我的目光,这时我正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你的婚姻目前究竟怎么样?我们站在你这边,但我们需要真相,唯一对你不利的一点就是你对我们有所隐瞒。”
“我们确实有些磕碰。”说到这儿,我的眼前浮现出了案发前一晚的一幕:那时艾米待在卧室,脸上泛起星星点点的红斑——她生气的时候就会变成这副样子。她的嘴里正一句句地冒出那些刻薄又放肆的话,而我正一边听一边设法接受,因为她说的都没错,严格说来,她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话。
“跟我们讲讲那些磕碰。”波尼说。
“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有些分歧,我是说,艾米会把一些琐事存在心里,把怨气一点儿一点儿地积起来,然后‘砰’的一下子爆发!不过也就那么一下子,我们从来不把怨气带到第二天。”
“星期三晚上呢?”波尼问。
“从来没有隔夜仇。”我撒了个谎。
“你们吵架大多数是为了钱吗?”
“我甚至都想不起来我们为什么吵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那她失踪前一天晚上是为了什么事情吵架?”吉尔平歪嘴笑着说了一句,仿佛他在最不可思议的时机捉住了我的马脚。“我告诉过你们了,为了龙虾吵了一架。”
“还有呢?我敢肯定不会为了龙虾嚷上整整一个小时吧。”
正在这时,布利克摇摇摆摆地走下了楼梯,透过栏杆端详着我们。
“还有些家里的事,两口子过日子嘛,还为了猫砂盆,”我说,“为了谁来清理猫砂盆吵了一架。”
“你为了猫砂盆又叫又嚷地跟太太吵了一架。”波尼说。
“嗯,事情总得讲点儿规矩,我的工作时间很长,艾米就不是这样,我觉得做点儿基本的家务是为了她好。”
吉尔平的身子抖了抖,仿佛正在打盹儿的人差点儿醒了过来,“你是个老派的人,对吧?我也一样,我总是告诉我太太,‘我不懂如何熨衣服,不懂如何洗碗,也不会做饭,所以就这么着吧,亲爱的,我去抓坏人,反正这活儿我干得了,你就时不时往洗衣机里扔几件衣服’。波尼,你也是成了家的人,你在家里做家务吗?”
波尼的怒容看上去颇为可信,“他妈的,我也在抓坏人,傻蛋。”
吉尔平朝我翻了个白眼,我差点儿以为他会开个玩笑,比如说一句“听起来有人正赶上大姨妈来访啊”。
可是吉尔平摸了摸他那个奸诈的下颌,对我说道:“这么说,你只是想要一个家庭主妇。”听他的口气,这样的念头似乎合情合理。
“我想要……我想让艾米愿望成真,我其实真的不介意要什么。”现在我转向了波尼——郎达
波尼警探身上有种同情的意味,看上去至少有几分像是真的。(那是假象,我暗自提醒自己。“艾米不知道她自己能在这里做什么,)她找不到工作,又对‘酒吧’不感兴趣,这倒没什么大不了。‘如果你想待在家里的话,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是这么对她说的,可是她待在家里也不开心,而她把这个问题扔给我解决,仿佛她的幸福由我来负责。”
波尼一声不吭,脸上毫无表情。
“再说,扮扮英雄当当别人的救星,这种事情做上一阵子是挺好玩,可那长久不了。我无法让她变得开心起来,她自己就不希望自己开心,因此我想,如果她开始管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比如猫砂盆。”波尼说。
“没错,打扫猫砂盆,买些生活用品,叫水管工来解决滴水的问题,毕竟滴水这事很让她抓狂哪。”
“哇,听上去确实像是在为幸福生活做计划呢,简直开心死了。”
“我的看法就是,一定要做事,不管是什么事,总之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别光坐着不动让我来解决一切问题。”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高声讲话,而且听上去怒气冲冲,完全是一副“正义站在我这边”的口气,但这些话一出口,我的心中却解脱了许多。这番倾诉从一个谎言开始(也就是关于猫砂盆的那番胡扯),后来却一鼓作气变成了一大堆真话,我也突然间明白过来罪犯们为什么会说漏了嘴,因为把自己的遭遇告诉陌生人的感觉实在太棒了,听众们不会骂你“屁话”,还不得不听你的一面之词(我要纠正一下,应该是“听众假装听着你的一面之词”)。
“这么说来,艾米并不情愿搬回密苏里,是你逼着她搬回来?”波尼说。
“逼着她搬回来?不,我们只是别无选择而已,我失了业,艾米也失了业,我的妈妈还在生病,如果是艾米遇到这种情况,我也会为她搬家的。”
“你肯动动嘴皮这么说,还真是不错呀。”波尼嘀咕了一句。突然之间,她让我想起了艾米,艾米也会低声回嘴,把音量控制得刚刚好,让那些话入了我的耳,但又让我无法断定,如果这时我问了该问的那个问题,“你说什么?”那她总会回答:“什么也没说。”我直愣愣地瞪着波尼,抿紧了嘴唇,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也许这正是计划的一部分,就是想要看看你怎么对待心有不满的怨妇。”我努力想要挤出一缕笑容,但那似乎更加让她厌恶。
“你能供得起吗?不管艾米工作还是不工作,你在经济上供得起吗?”吉尔平问道。
“嗯,我们最近确实有些财政问题。”我说,“在我们刚结婚的时候,艾米很有钱,称得上极其有钱。”
“没错,”波尼说,“毕竟有那些‘小魔女艾米’的书嘛。”
“没错,那些书在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赚得盆满钵满,但是出版商已经不再要这套书了,说是‘小魔女艾米’已经完事大吉,于是一切都急转直下,艾米的父母还不得不向我们借钱才没有背上一屁股债。”
“向你妻子借钱,你的意思是?”
“没错,好吧,然后我们几乎把艾米最后的一点儿钱全花在‘酒吧’上了,从此以后就是我养家了。”
“这么说,当初你娶艾米的时候,她十分富有。”吉尔平说道,我闻言点了点头,心里暗自琢磨着一个英雄故事:在妻子的家境遭遇急转直下的剧变时,丈夫却始终坚守在她的身边。
“这么说,当时你的日子过得很滋润。”
“是呀,确实很棒,棒极了。”
“可是眼下她快要一贫如洗了,而你要面对的生活方式跟娶她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故事完全走错了路。
“好吧,我们一直在彻底盘查你的财务状况,尼克,看上去真不怎么样。”吉尔平开口说道。听他的口气,这句指责几乎变成了一种担忧。
“‘酒吧’运营得很好,”我说,“新店要盈利一般需要三四年的时间呢。”
“是那些信用卡吸引了我的注意。”波尼说,“你居然欠了212000美元的信用卡债务,我的意思是说,我看到的时候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她说着拿出一沓红字写成的账单朝我扇了扇。
我的父母都对信用卡很过敏,只会为了一些特殊事项动用信用卡,而且每个月都会把卡账还清。“我们绝不打肿脸充胖子,绝不买自己买不起的东西。”这是邓恩家的座右铭。
“我们家的人不会……至少我不会……但我不觉得艾米会……我可以看看那些账单吗?”我变得结巴起来,这时一架轰炸机正好从低空掠过,震得一堵堵窗玻璃吱嘎作响。壁炉架上的一盆植物应声掉下了五片漂亮的紫叶,我们三个人一时间都回不过神来,不得不哑口无言地盯着那些叶子飘落到地面上。
“话说回来,当初这里理应闹了好一番动静,可当时地板上连一个花瓣也没有。”吉尔平用厌恶的口气喃喃自语道。
我从波尼手中接过账单,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十几张不同的信用卡账单上全是我的名字,不同版本的名字:尼克 邓恩、兰斯 邓恩、兰斯.N.邓恩、兰斯 尼古拉斯
邓恩,最小的一笔账目是62.78美元,最大的一笔则是45602.33美元,全部都是最近欠下的债,账单上方用不吉利的字体印着简洁而又充满威胁意味的字眼——立即付款。
“见鬼了!这简直就是盗用身份!”我说,“这可不是我欠的债,我的意思是,看看这些莫名其妙的鬼东西,我压根儿就不打高尔夫球。”有人用那些信用卡买了一套球杆,花费超过7000美金。“随便找个人都能告诉你,我真的不打高尔夫球。”我试着把口气压得低调一些,可是眼前的两位警探不吃那一套,再说扮低调也并非我的强项。
“你认识诺伊尔 霍桑吗?她是艾米的朋友,你还曾经让我们去查一查那个人?”波尼问道。
“等一下,我想谈谈那些账单,因为那些都不是我欠的账,”我说,“我的意思是说,拜托,你们一定要好好查一查。”
“我们会追查的,没有问题。”波尼面无表情地说,“可以继续说诺伊尔 霍桑吗?”
“没错,我让你们查查她,因为她一直在到处转悠,为艾米哭天号地。”
波尼抬了抬眉毛,“这事似乎惹得你火冒三丈呀。”
“不,我已经告诉过你,她似乎有点儿太过伤心了,像是装出来的,完全是为了招揽人眼球,仿佛对艾米入了迷。”
“我们跟诺伊尔谈过,”波尼说,“她说这宗婚姻让你太太感到非常困扰,家里的金钱纠纷很让艾米难过,艾米担心你娶她是为了她的钱,诺伊尔还说,你妻子很担心你的脾气。”
“我不知道诺伊尔为什么会这么说,我都不觉得她和艾米曾经深谈过。”
“这事真有趣,因为霍桑家的客厅里挂满了诺伊尔和你太太的照片。”波尼说着皱起了眉头。我也皱起了眉头,心中暗想:“难道真是艾米和她一起照的照片?”
波尼又接口道:“有些照片是去年十月在圣路易斯动物园照的,有些是带着三胞胎出去野餐时照的,有些是今年六月某个周末去漂流的时候照的,也就是上个月。”
“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艾米从来没有提过诺伊尔的名字,我是说真的。”我在脑海里搜寻着有关今年六月的记忆,突然想起了一个周末,当时我正跟安迪一起出游,于是编了一套谎话告诉艾米,说是“跟几个大男人一起去圣路易斯疯玩”。当天我回到家中时,发现艾米的脸颊泛上了两团红晕,看上去有些怒容,还说整个周末的有线节目都烂透了,在甲板上读的书也乏味。难道当天她去玩漂流了吗?不,我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比典型的中西部漂流更不讨艾米欢心了:冷藏箱系在独木舟上,里面摇摇晃晃地摆着一瓶瓶啤酒,嘈杂的音乐,一帮帮喝得醉醺醺的家伙,还有遍布着呕吐物的露营地,“你们确定照片上的人是我太太吗?”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仿佛在说,“他是认真的吗?”
“尼克,”波尼说,“照片中的女子跟你太太一模一样,而诺伊尔 霍桑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又是你太太在城里最好的朋友,既然她说相片中的人是你太太,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
“而且据诺伊尔所说,你娶你太太不过是为了她的钱。”吉尔平补了一句。
“我可没有开玩笑,”我说,“这年头,任谁都可以在笔记本电脑上修修照片。”
“好吧,这么说来,前一刻你还一口咬定德西 科林斯涉了案,现在又把矛头转向了诺伊尔 霍桑,看上去你的网撒得还真广,反正要找一个人把事情怪到他的头上。”
“你是说我怪这怪那,就是不怪自己?没错,确实不该怪我。你瞧,我娶艾米并不是为了她的钱,你真的应该多跟艾米的父母谈谈,他们了解我,他们了解我的人品。”说到这里,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艾米的父母确实不知道我的全部底细”,我顿时觉得胃中一阵翻涌。波尼正在紧盯着我,看上去有点儿为我难过,吉尔平却几乎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你还突然把你妻子的人寿保险赔偿额涨到了120万美元。”吉尔平边说边装出几分倦色,甚至伸出一只手揉了揉那张尖下巴的马脸。
“那是艾米自己涨的!”我赶紧说道,两名警察只是望着我,等着我说话,“我的意思是,文件是我填的,但主意是艾米出的,她非要坚持这么做。我发誓,我才不在乎那玩意儿,可是艾米说……她说由于她的收入有所变动,这样会让她感觉更安心,或者说这是一个明智的商业决策。见鬼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这么做,但我并没有求她这么做。”
“两个月前,有人用你的电脑搜索过一个话题——密西西比河里的浮尸,你能解释一下吗?”波尼接口说道。
我深吸了两口气,花好一会儿才让自己振作起来。
“天哪,那只是一个傻透了的写作计划,当时我想写本书。”我说。
“哦。”波尼不置可否。
“听着,我觉得眼下是这个局面:不少人从电视节目里学到了一点——杀害妻子的浑蛋通常就是她的丈夫,因此他们正在用有色眼镜看我,一些非常清白正常的事情就走了样,整件事变成了一场迫害。”
“这就是你对信用卡账单的说辞吗?”吉尔平问。
“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我解释不了这该死的信用卡账单,因为这些账单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见鬼,这事归你们管,你们得弄清楚账单是从哪个鬼地方冒出来的!”
他们肩并肩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等待着。
“警方目前在采取什么措施寻找我妻子的下落?”我问道,“除了我这条线索之外,你们还跟了哪些线索?”
正在这时,屋子突然摇晃起来,我们可以从后窗中看到一架飞机呼啸着驶过天空,恰好掠过密西西比河,把我们的耳朵震得嗡嗡响。
“是架F-10飞机。”波尼说道。
“不,看上去太小了,”吉尔平说,“一定是……”
“就是一架F-10飞机。”
波尼俯身向我靠过来,十指交缠在一起。“我们的职责是确保你是百分之百的清白无辜,尼克,我知道你自己也想确保这一点。”她说,“如果你能帮我们解开几团乱麻就好了,因为我们总是在这些鬼事上栽跟斗。”
“也许我该找个律师了。”
两名警察闻言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他们押下的一个赌已经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