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门上,直勾勾地瞪着妹妹。四周仍然萦绕着安迪的体香,我暗自希望自己能够独享这一刻,因为安迪既然已经离开,我就可以放肆地想她。她尝起来总是像奶油糖,闻起来像薰衣草,要么是薰衣草香波,要么是薰衣草润肤露。“薰衣草可以带来运气嘛”,她曾经向我解释过一次,我也确实需要几分运气。
“她多大了?”玛戈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开口问道。
“你想从这里问起吗?”
“她多大了,尼克?”
“二十三。”
“二十三,妙极了。”
“玛戈,别……”
“尼克,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糟吗?”玛戈说,“一团糟,而且没头脑。”从她嘴里说出来“没头脑”这个对小孩才用的词却狠狠地击中了我,仿佛我又再次回到了十岁的年华。
“目前的局势确实不太理想。”我的声音很平静。
“什么不太理想!你……你劈腿啦,尼克,我的意思是,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过去你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还是说我一直都是个睁眼瞎?”
“你不是。”我盯着一块地板,在小时候,每当妈妈逼我坐在沙发上,说我办了一件坏事时,我都盯着一处地板。
“可是现在呢?现在你成了一个背着太太劈腿的男人,这种历史你永远也洗不干净。”玛戈说,“上帝啊,就连爸爸也没有出过轨,你实在是……我是说,你的妻子下落不明,你却在这里跟个小……”
“玛戈,我很高兴你拨乱反正站到了艾米一边,我的意思是,你从来都不喜欢艾米,就连最开始也不喜欢她,自从发生了这一切,仿佛……”
“仿佛我一下子对你那个下落不明的太太生出了几分同情,是的,尼克。我担心着呢,没错,我确实担心,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说过你有点儿怪异?你……你的所作所为一点儿也不靠谱。”
她在屋里踱开了步子,一边走一边咬着拇指的指甲,“要是警方发现了这事,我实在不知道……”她说,“我他妈的吓坏了,尼克,这是我第一次真的为你担心,我简直不敢相信警方还没有发现,他们一定查过你的电话记录。”
“我用了个一次性手机。”
她停下了脚步,“那更糟糕,那……像是预谋。”
“有预谋的劈腿,玛戈,没错,我是犯了这一条。”
玛戈瘫倒在沙发上,消化着这条新信息。事实上,玛戈的知情让我松了一口气。
“多久了?”她问道。
“一年多一点儿。”我从地板上抬起目光,转而直视着她。
“一年多?你居然一直没有告诉我。”
“我怕你会让我罢手,怕你会瞧不起我,那我就不得不罢手了,可是我并不想罢手,我与艾米……”
“一年多了,我连猜也没有猜到过。”玛戈说,“我们俩多少次喝醉了掏心掏肺地说胡话,你居然一直不够信任我,一直没有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能彻头彻尾地把我给蒙在鼓里呢。”
“我只瞒了你这件事。”
玛戈耸耸肩膀,意思是说“现在还叫我怎么相信你”。“你爱她吗?”她问道。
“是啊,我真的觉得我爱她,我爱过她,我爱她。”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真的正经八百跟她约会,跟她定期见面,跟她住在一起的话,她就会从你的身上挑出刺来,对吧?她会从你身上找到一些让她受不了的碴儿,那她就会开口让你做些你不喜欢的事情,而且她会生你的气?”
“我不是十岁小孩,玛戈,男男女女怎么相处我明白得很。”
她又耸了耸肩,仿佛回了一句“真的吗”。
“我们得找一个律师,”她说,“一个有点儿公关技巧的好律师,因为有些电视节目的班底正在打探这件事,我们要确保媒体不会把你抹黑成花花公子,如果真出了这种事,那一切都完蛋了。”
“玛戈,你的话听上去也太狗血了。”其实我在深心里赞同她的说法,但我听不得玛戈把这些话说出口,因此我必须表示质疑。
“尼克,这事本来就有点儿狗血,我要去打几个电话。”
“悉听尊便,如果那样能让你感觉好一些。”
玛戈伸出两根手指戳了戳我的胸膛,“别拿你那套狗屁话用在我身上,兰斯,‘噢,女孩子嘛,总是激动过头’,纯属胡说八道。你现在的处境很不妙,伙计,别再犯浑了,赶紧行动起来,帮我把事情摆平。”
在我的T恤之下,我能感觉到被玛戈戳过的地方正隐隐作痛,感谢上帝,玛戈总算转过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随后躺了下来,心中暗自答应自己绝不会一睡不醒。
我梦见了自己的太太:她正四肢着地在我家厨房的地板上爬,看来是想要爬到后门,但鲜血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动作很慢,实在太慢了一点儿。她那美丽的头颅看上去有几分奇怪,右侧多了一道凹痕,一束长长的秀发上正一滴滴地流下鲜血,她的嘴里还凄凄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突然醒了过来,心知回家的时候到了。我必须见见那个地方——见见那个犯罪现场,我必须面对此事。
在这样的酷热天气里,屋外连一个人也没有,我们的小区跟艾米失踪那天一样空荡荡而孤零零。我抬脚进了自家的大门,强令自己吸了一口气。这所房子新得要命,却有种鬼屋的感觉,说起来一点儿道理也没有,而且这间鬼屋还不是维多利亚时代小说里的那种浪漫风致,而是有股阴气森森的感觉,让人心里一团糟。房子是三年前才建成的,警方的实验室人员已经把这里查了个遍,处处变得又黏又脏。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闻上去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带着一股陌生人的气味——一股辛辣的须后水味道。天气闷热得很,但我还是打开窗户换了换新鲜空气。这时布利克一溜小跑下了楼,我一把抱起它摸了摸,猫咪呜呜地撒着娇。有人给布利克盛了满满一碗猫食,一定是某个警察,在把我家拆个稀烂以后,警方毕竟还做出了一些友好的姿态。我小心翼翼地将布利克放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然后上楼进了卧室,解开衬衫躺到床上,把脸埋进了枕头——在我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的早晨,我也曾经定定地瞪着这个深蓝色的枕套,那一天正是案发当日。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人是玛戈,我接起了电话。
“电视台要播出一期埃伦 阿博特主持的午间节目,话题是艾米和你。我……嗯,情形看上去不太妙,你要我过来吗?”
“不,我可以自己一个人看节目,谢谢。”
我们都没有挂电话,只等着对方开口道歉。
“好吧,看完再谈。”玛戈说。
“埃伦 阿博特新闻秀”是一款有线电视节目,专门聚焦失踪或被杀的女人,主持人是永远怀着一腔怒火的埃伦
阿博特,此人过去曾经担任过公诉人,大力主张受害人的权利。节目一开场,涂脂抹粉的埃伦就睁大眼睛瞪着摄像机说道:“今天要播报一则让人震惊的事件,‘小魔女艾米’系列图书的原型人物——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现在下落不明,家中被翻了个底朝天。该女子的丈夫是一位失业的撰稿人,名叫兰斯
尼古拉斯 邓恩,眼下他拥有一间酒吧,而购买酒吧的资金则来自他的妻子。你想他会担心成什么样呢?请看这些照片,照片都是在他的太太艾米 艾略特
邓恩于7月5日失踪后拍摄的,那天也正好是他们两人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
这时镜头切换到我在新闻发布会上那张蠢兮兮的笑容,接下来换了一张照片,上面是我一边从车里钻出来一边挥手微笑,那架势恰似一位选美皇后(当时我正在挥手回应玛丽贝思,而我微笑是因为我这个人在挥手的时候总会微笑)。
接着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张手机照片,那是我和肖娜
凯莉,那位烤墨西哥玉米派的大厨。我们两个人脸贴着脸,笑容显得无比灿烂。这张照片消失后,肖娜真人出镜了,一身小麦色的肌肤,五官分明,带着一脸沉痛的表情。埃伦把她介绍给了电视机前的观众,我全身紧跟着冒出了一层细汗。
埃伦:“这么说来,兰斯 尼古拉斯 邓恩这个人……你能为我们讲讲他的行为举止吗,肖娜?你遇见他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寻找他失踪的太太,兰斯 尼古拉斯
邓恩……他又怎么样呢?”
肖娜:“他十分镇定,十分友好。”
埃伦:“对不起,请原谅我,他十分镇定且友好?他的妻子正不知所踪呢,肖娜,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在这种关头显得镇定且友好?”
就在这时,屏幕上再次出现了我和肖娜那张奇怪的合影,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人看上去又更加欢快了几分。
肖娜:“其实吧,他有点儿轻浮……”
“你原本应该对她好一点儿,尼克,你真该把那该死的派吃下肚去。”我暗自心想。
埃伦:“有点儿轻浮?他的妻子下落不明,而兰斯
邓恩却……嗯,对不起,肖娜,不过这张照片实在是……没办法,我找不出比‘恶心’更恰当的词语了,一个清白无辜的人看上去怎么会是这副样子……”
在该节目余下的时间里,埃伦 阿博特苦苦揪着我缺乏不在场证明这一点不放,那位专事煽动仇恨情绪的女主持人说道:“为什么兰斯 尼古拉斯
邓恩到当天中午才有不在场证明呢?当天早上他又在哪里?”她慢吞吞地拖着那副得克萨斯警长口音,节目来宾则一致认为情形看上去颇有蹊跷。
我给玛戈打了个电话,她说:“嗯,这几天他们都没有找到你的头上,你差不多撑了快一个星期。”于是我们一起破口大骂了一会儿,“该死的肖娜,疯狂的贱人。”
“今天你得亮出些真正有用的招数,积极行动起来,眼下人们可要盯着你了。”玛戈建议道。
“就算我想乖乖坐着,我也坐不住啊。”我说。
我驾车赶往圣路易斯,心里隐隐有些着恼,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重播着刚才的电视节目,回答着埃伦所有的问题,仿佛要让她无话可讲。“埃伦
阿博特,你他妈的小贱人,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着,今天我就去追查一个骚扰艾米的家伙,他名叫德西
科林斯,我会追查他找到真相。”就是我,那位智勇双全的丈夫,如果此行有一首激昂的主题曲,那我早就奏起音乐了;就是我,那个善良的工薪阶层,眼下正要对阵被宠坏了的富家子。这个点子一定会惹得媒体汪汪乱叫,毕竟跟平淡无奇的杀妻桥段比起来,一个难以自控的跟踪狂会更加吸引眼球——至少艾略特夫妇会喜欢这个想法。我打了一个电话给玛丽贝思,却被转到了语音信箱。
当驾车驶进德西所住的小区时,我对德西的看法也变得焕然一新:这家伙并不是个富家子,他是个富得流油、富得要命的阔佬。此人住在圣路易斯拉杜区的一栋豪宅中,光那幢房子只怕就值至少五百万美元,该豪宅是一栋白色砖制建筑,配着黑漆百叶窗、煤气灯和常春藤。为了这次会面,我还精心装扮了一番,穿了一套体面的西装,打着领带,但在摁响门铃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与其穿着四百美元一套的西服在这个富人区丢人现眼,还不如索性穿一条牛仔裤呢。这时我听见了精致皮鞋发出的咔哒声,一路走出屋子深处到了前门,随后门开了,一阵寒气向我迎面扑来。
德西看上去十分英俊,十分体面,必定是因为眼睛或下巴的线条作祟,不过巧合的是,我倒一直憧憬着自己看上去会是这副模样。他有一双深陷的杏仁眼,跟泰迪熊颇有几分相像,双颊上都长着酒窝。如果别人看到我们两人在一起的话,恐怕会认为他是其中安分守己的那一个。
“喔,”德西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着我的面孔,“原来你是尼克,尼克 邓恩,天哪,我对艾米的事很过意不去,请进,请进。”
德西领着我进了一间风格冷冽的客厅,屋子里透着一派出自装潢师之手的男子汉气概,搭配了许多不怎么舒适的黑皮革。他向我指了指一张后背格外刚硬的扶手椅,我倒是很想遵照主人的嘱咐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可我发现那张椅子只能让人摆出一种姿势,好似受训的学生一般挺起身坐得笔直,乖乖地认真倾听。
德西并没有问我的来意,也没有解释他怎么会一眼就认出了我,不过最近对我态度怪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人们要么突然间恍然大悟想起了我是谁,要不然就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你要喝点儿什么吗?”德西紧握双手,仿佛在说“正事为先”。
“不用了。”
德西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他的服饰是无可挑剔的海军蓝配米色,连鞋带看上去也颇为挺括,不过在他身上显得并不刺眼。我原本希望他是个不值一顾的花花公子,但眼前的德西反而像个十足的绅士——这样一个人知识广博,能够引经据典;这样一个人品位高雅,能够点得出难得一见的苏格兰威士忌;这样一个人眼光锐利,能够为女人挑出合适的古董首饰。事实上,德西看上去天生就能讨得女人的欢心,而我坐在他的对面,不由觉得自己的服饰颇为蹩脚,仪态也笨拙鲁钝。我简直越来越忍不住要开口谈一谈足球赛,要不然就谈一谈屎尿屁之类上不了台面的话题,反正我平时接触的总是这样的家伙。
“说到艾米,有什么线索吗?”德西问道。
他看上去有点儿眼熟,也许跟某个演员有几分相像。
“没有什么好的线索。”
“她是从家里被掳走的……没说错吧?”
“是的,从我们家里。”
这时我突然悟到了他是谁,他是搜查第一天那个单独现身的男人,当时这家伙在不停地偷看艾米的头像。
“你曾经到过志愿者中心,对吧?在搜查的第一天。”
“没错。”德西通情达理地说,“我正要告诉你,我真希望当时就能跟你见上一面,向你表达我的慰问。”
“从你家到我那儿可要走很长一段路。”
“从你家到我这儿的路也不算短。”他笑着说,“你瞧,我真的很喜欢艾米,因此听到发生了这种事,嗯,我总不能置之不理吧,我只是……这些话听上去肯定不顺耳,尼克,不过一在电视上看到新闻,我马上冒出了一个念头,心想‘那还用说嘛’。”
“那还用说嘛?”
“当然会有人想……要她。”他有一副低沉的声音,“你知道吗,她总是这样,让人们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从来都是。你也知道有句陈词滥调‘男人想要她,女人想要变成她’,这话用在艾米身上可说是千真万确。”
德西一边说着话,一边将两只大手拢在长裤上。我说不准他是否在耍我,于是暗自决定要小心行事。但凡对待有可能棘手的问答,就该遵循一条准则:不要贸然发起进攻,先看看对方会不会自己上了自己的套。
“当初你跟艾米爱得轰轰烈烈,对不对?”我问。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容貌。”德西说着靠在膝盖上,眼神显得有些遥远,“我反复想过这件事,当然啦,那是初恋,我怎么会不寻思呢,其实都怪我身上那以自我为中心的一面,太沉迷哲学。”说到这里,他露出一抹谦逊的笑容,面颊上的酒窝突然浮现出来,“你瞧,当艾米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当她对一个人感兴趣的时候,她的关注是那么的温暖又安心,不会漏掉你的一点一滴,就像洗上一个热水澡。”
我闻言挑高了眉毛。
“请多多包涵。”他说,“这种时候你会自我感觉良好,好得不得了,也许是破天荒头一遭,随后艾米就发现了你的不足,她意识到你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这种人她打发过很多……实际上,你也确实只能算‘巧匠安迪’,在现实生活中,‘小魔女艾米’绝对受不了‘巧匠安迪’,因此她对你渐渐失去了兴趣,总有一天你会再也找不到良好的自我感觉,这时你又感觉到了寒冷,仿佛自己正赤身**地躺在浴室的地板上,而你一心只想再奔回暖暖的热水澡里。”
我明白那种感受,我已经在“浴室的地板上”躺了三年左右了。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厌恶——面前这个男人居然跟我分享了这种感情。
“我敢肯定你明白我的意思。”德西说着对我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是个多么奇怪的人哪,谁会把别人的妻子比喻成一个暖暖的热水澡,还口口声声说他巴不得奔进这热水澡里?再说这位妻子还下落不明?”我想道。
德西背后是一张光亮的长桌,上面放着几张镶有银框的照片,正中一张大照片是高中时代的德西和艾米,两人身穿白色网球服,看上去时尚得离谱,透着一身金钱堆出来的奢华之气,活像希区柯克电影里的一帧画面。我想象着少年时代的德西偷偷溜进艾米的宿舍,一件接一件地把衣服脱掉扔在地板上,然后钻进冰凉的被窝,吞下一颗颗胶囊,等着被人们发现。那是一种惩罚,一种愤怒,但跟发生在我家的风波不是一回事,因此我看得出警方为什么对德西提不起太大的兴趣。
德西追随着我的目光,“哦,好吧,你可怪不得我,我的意思是,要是换了你本人,你会扔掉一张如此完美的合影吗?”他笑着说。
“就算照片中的女孩跟我二十年没有来往?”我忍不住说出了口,顿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咄咄逼人——这可算不上明智之举。
“我跟艾米很熟,”德西厉声说道,随后深吸了一口气,“以前我就认识她,以前我跟她很熟。没有什么线索吗?我不得不问……她的父亲,他……他来了吗?”
“他当然来了。”
“我猜……你敢肯定案发时他在纽约?”
“他确实在纽约,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德西耸了耸肩,仿佛在说“只是好奇罢了,没有什么理由”。我们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一直互相对视着,两个人都没有眨眼睛。
“其实我到这儿来,是看你能告诉我什么线索,德西。”
我又试着想象德西劫走艾米的一幕。他在附近某处有个湖边别居吧?像他这样的人又有哪个没有湖边别居呢。难道这位优雅老练的人会把艾米困在某个地下囚室里?艾米会在囚室的地毯上踱来踱去,睡在一张积灰的沙发上,身穿20世纪60年代一度流行的亮色,要么是柠檬黄,要么是珊瑚红。我真希望波尼和吉尔平就在眼前,亲耳听听德西刚才那种不容别人染指的口吻,他刚才不是说吗:“我跟艾米很熟。”
“我?”德西放声笑了起来,应该说,他朗声笑了起来——“朗声”这个词完美地形容了他的声音,“我什么线索也没有,就像你说的……我跟她没有多少来往。”
“但你刚刚才说你们很熟。”
“当然比不上你跟她熟。”
“你在高中时代偷偷骚扰过她。”
“我偷偷骚扰过她?尼克,那时候她是我的女朋友。”
“后来你们分了手,你却死活不肯离开她。”我说。
“噢,也许我确实有些怀念她,不过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你在她的宿舍里试图自杀,这也叫不出格?”
他猛地扭过了头,眯起眼睛,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又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尼克。”最后他说了一句。
“我说你在高中时代纠缠我的妻子。”
“不是吧,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笑了起来,“天哪,我还以为你是来筹款设一笔奖金呢,顺便说一声,我很乐意掏钱设一笔奖金。我已经说过了,我一直都希望艾米能过得好。我爱她吗?不,我跟她已经没有太多来往,我们难得通一回信。不过你来了这儿,还一顿胡说八道,这一点很有意思……因为我必须告诉你,尼克,不管是从电视上看来,还是从此时此刻看来,你都不像是个又悲痛又担心的丈夫,倒像是个自鸣得意的家伙。顺便说一声,警方已经找我谈过了,我想应该是拜你所赐,要不然就得归功到她父母的头上,真奇怪,你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我还认为警方不会对清白无辜的丈夫留一手呢。”
我的胃顿时翻江倒海起来,“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在你提起艾米的时候亲眼望着你的脸,”我说,“我得告诉你,你的表情让我担心,你有点儿……心神恍惚。”
“我们两个人中间总得有一个心神恍惚吧。”德西的话听上去仍然合情合理。
“亲爱的?”这时屋子深处传来了人声,我又听见另一双价格不菲的鞋“咔嗒咔嗒”地向客厅走来,“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眼前这个女人跟艾米有几分相像,仿佛艾米在一面布满水雾的镜子里照出了身影,她有着酷似艾米的五官、肤色和发色,但比艾米要老上二十五岁左右,五官和肌肤都有些走样。不过她依然美丽动人,显然这个女人选择了优雅地老去。她看上去像是一款折纸作品,两只手肘的棱角分明到了极点,锁骨格外明显,穿着一套蓝色紧身裙,还有着跟艾米一样的吸引力:当她跟你待在同一间屋时,你会不停地掉头朝她张望。她对我露出了一缕微笑,好似雄狮瞥见了一只野兔。
“你好,我是杰奎琳 科林斯。”
“妈妈,这是艾米的丈夫尼克。”德西说。
“艾米呀。”那个女人又笑了。她的声音仿佛在深井里回荡,低沉而又余味悠长,“我们对艾米的故事可是一直很感兴趣,是的,非常感兴趣。”她转过身冷冷地冲着她的儿子,“我们一直把艳冠群芳的艾米
艾略特放在心上,对吧?”
“现在是艾米 邓恩了。”我说。
“当然,”杰奎琳表示赞同,“尼克,我对你的遭遇很遗憾。”她盯着我打量了片刻,“对不起,我……我原本没有想到艾米会嫁给这样一个……美国味十足的男人。”她的话似乎并非是在说给我听,也不是在说给德西听,“天哪,他的下颌上甚至还有美人沟。”
“我只是来瞧瞧你的儿子有没有什么线索,我知道这些年来他给我的妻子写过很多信。”我说。
“喔,那些信!”杰奎琳怒气冲冲地笑开了,“还真是找了个有趣的办法来打发时间呀,你不觉得吗?”
“艾米把信给你看了?”德西问道,“这倒让我很惊讶。”
“不,”我说着转向他,“她从来都是未开封就扔掉那些信。”
“所有的信?从来都是?你很清楚?”德西的脸上仍然带着一缕微笑。
“有一次我从垃圾堆里捡起一封读了读。”我转身面对杰奎琳,“只是为了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样的。”杰奎琳说。
“艾米和我一直给对方写信。”德西说,他的腔调跟他妈妈一样抑扬顿挫,让人感觉他所说的一切便是你想听到的,“我们两人对此引以为傲,我觉得电子邮件……太不上台面,再说也不会有人把电子邮件给存下来,因为电邮生来就没有人情味儿,我真是为子孙后代们担心哪,所有伟大的情书,比如西蒙娜
德 波伏瓦给萨特的情书,塞姆 克列门斯给他妻子奥利维亚的情书……我说不好,我总在想,美好的情书总有一天会湮没……”
“你把我的信都保留下来了吗?”杰奎琳问。她正站在壁炉旁,俯视着我们两个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搁在壁炉台上。
“那还用说嘛。”
她转身面对着我,优雅地耸了耸肩膀,“只是有点儿好奇而已。”
我打了一个冷颤,刚要向壁炉伸出手去取取暖,却突然记起眼下正值盛夏七月。“这么多年来你还一直这么投入,在我看来实在有点儿奇怪。”我说,“我的意思是,她又不给你回信。”
德西的眼睛闻言亮了起来,只说了一个字——“哦”,仿佛人们一眼瞥见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缤纷烟花。
“尼克,你来这里质问德西与你妻子的交往……或者换句话说,质问德西与你妻子没什么交往,这让我觉得很奇怪。”杰奎琳
科林斯说,“你和艾米的关系不亲近吗?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几十年来,德西都已经没有真正与艾米接触过了,已经几十年了。”
“我只是来查一查,杰奎琳,有时候你总得亲眼见见一些事情才行。”
杰奎琳迈步向门口走去,她转过身扭了扭头,意思是我该告辞了。
“你真是勇气可嘉,尼克,真是亲历亲为,你家的船甲板也是你亲手做的吗?”她的话带着嘲笑的语气,同时伸手为我打开了门。我紧盯着她的脖子,纳闷她为什么没有戴一条好似绞索一般的珍珠项链,毕竟像她这样的女人总有几条沉甸甸的珍珠项链,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着女人香,带着一股肉欲的味道,有几分奇怪的撩人的淫荡。
“跟你见面很有意思,尼克,让我们都希望艾米安全回家吧。”她说,“在此之前,如果你还想与德西联系的话……”
这时她将一张质地厚实的米色名片塞进了我的手中,“那就请致电我们的律师,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