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还顾忌英美法等国的反应,日本人迄今为止还没敢在公共租界中区和西区以及法租界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
否则国民政府几大银行也不会依然坚守在上海跟日本打金融战,绝大数报刊杂志也不会千篇一律的宣传抗战,撤到胶州路孤军营的“八百勇士”更不会照常升旗、掐点训练,闲暇之余还自力更生地生产些“孤军”牌肥皂贴补生活了。
至于所谓的“魔窟”——极斯菲尔路76号,租界里的人还是比较陌生的。
要不是报纸上前段时间爆出个大新闻,说静安寺路和大西路交界的租界闸口,见几辆汽车从沪西开来,防守该闸口的巡捕照例命令其停车接受检查,却不料车上有人开枪,居然击伤十多名华巡,还击毙了一个红头阿三!巡捕房毫不犹豫地予以还击,一时间枪声大作,路人争相走避,秩序顿时大乱。
也就是由这件事开始,租界才知道有这么个特务机关。
公然枪击巡捕,租界当局少不了向日方提出抗议。或许抗议真起到些作用,那次枪战后76号特务再也没有来惹是生非。条件相对宽松,至少在短时间内看不到危险,所以租界里的绝大数中国人还是支持抗战的。
以至于大小汉奸们绝不敢轻易在租界抛头露面,不然会死得很惨。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曾经就有个为日本人做的事的汉奸,在大马路被一帮爱国青年认出,顿时被路人们一通狠揍,等离他不足二十步的美国宪兵挤进人群,看到的已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或许法不责众,或许真打心眼里同情中国,租界当局并未深究,更没有大肆抓捕,最终不了了之了。
对陈大少爷而言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暂不说身为汉奸的他很可能重蹈覆辙,就招募士兵这一看上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任务都无法完成。因为有点头脑的**溃兵都躲在租界,自然不会留在日控区等死,而他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在租界招人,否则无异于自寻死路。
去四乡招募那更是痴人说梦,因为从地图上看会发现日军尽管势如破竹,但除了几个关键要点之外,并没有真正控制多少地盘。甚至连近在咫尺的南市和浦东,都还有小股的忠义救**活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老鬼子原田交待的事情又不能不办,陈大少爷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请有过一面之缘的傅大市长帮忙,在沪西设立了几个招募点,试图蒙混过关。值得一提的是,陈大少爷不但没有参与招募,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派往招募点,而是全权委托给了沪西警察局。
不管你潘达拉壮丁,还是居心叵测地往这边掺沙子,陈大少爷都是来者不拒,一个人一百块法币,而且“现款现货”。
陈大少爷算是彻底想通了,既然想破财免灾,那就别在乎什么身外之物。刚付给潘达三千六百元,把替他招募到的三十六个歪瓜裂枣送进江湾军营,就又换上那套不显眼的阴丹士林长衬衫,马不停蹄地赶到离跑马厅不远的一处宅院。
管家陈良早守在门口,黑色的梅赛德斯牌轿车刚停稳,便迅速拉开车门,一边带着大少爷往里走,一边急切地说:“本家兄弟都到了,但除了他们外还有四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陈继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邱、谢、杨、林,”陈良顿了顿,又补充道:“少爷放心,都不是什么外人,只是感觉有些突然,毕竟三叔公在电报里连提都没提。”
所谓的邱、谢、杨、林,显然是同为槟榔屿五大姓氏公司的邱公司、谢公司、杨公司和林公司了。他们派人来干什么?陈大少爷百思不得其解。考虑到人已经到了,而且就在里面等他,便不再多想。
“屿房长福见过继祖叔。”
前脚刚迈进客厅,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彪形大汉立马迎了上来,对着陈大少爷便鞠躬行礼。紧接着,同为屿房的陈长禄和陈长寿、松房的陈长喜、海大的陈长财也相继持晚辈之礼,给陈继祖这个年龄比他们还小的本家叔叔一一问起好来。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比他们整高出一辈儿的陈大少爷也不客气,一面招呼他们落座,一热情无比地说:“漂洋过海从南洋赶到这儿,各房长字辈的本家兄弟辛苦了,今后少不了劳驾诸位,所以这几天请暂且养精蓄锐。”
“来前三叔公有过交待,我等抵沪后全凭继祖叔差遣。”
到底是颍川堂刻意培养出来的打手,一个个五大三粗,往那里一站就给人以不好惹的感觉。而且话不多,体现出足够的“专业素养”。
福禄寿喜财都到齐了,天地君亲师也不日将至,正为身边没人而发愁的陈大少爷欣喜若狂,便点头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各位有什么需要尽管向阿良开口,一应花销也算在岑房账上,总之,别替我省钱,更别当自己是外人。”
五根手指伸出来还各有长短,偌大的陈氏颍川堂自然也有富有贫。他们这些专业打手,或是家境贫寒的子弟,或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不然也不会被培养成颍川堂的拳头。
对他们的来说,既然宗主发了话,那为陈大少爷卖命就是份内事。没曾想陈大少爷不仅没像其他各房主事一样在钱这一问题上斤斤计较,甚至还要求他们不用替他省钱,陈长福不禁有些诧异,想了想之后,面无表情地说:
“钱来时倒是带了些,应付十天半月不成问题。只是英国佬查得严,干活儿的家伙都没能上船,况且又都是头次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所以这方面还得请继祖叔解决。”
“枪有的是,等过两日带你们去取,还是那句话,这两天先养精蓄锐。”
说话间,四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从楼梯上鱼贯走了下来,陈管家连忙介绍道:“少爷,这几位分别是植德堂的杨树仁杨先生、龙山堂的邱秉辉邱先生、石堂的谢井圣谢先生和九龙堂的林怀义林先生。”
对陈大少爷而言,这四个名字绝对如雷贯耳!
因为他们跟骨灰盒里的那位一样,分别是槟榔屿邱、谢、杨、林四大姓氏公司的主事。只不过他们不像陈茗轩一样跑来上海做生意,而是一直都呆在南洋。
现在居然倾巢而出,陈继祖可不认为他们是来吊唁的,还没等他持晚辈之礼一一问好,走在最前面的杨树仁便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下,不无感慨地叹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眨眼我们就老了,记得离开南洋时你才这般高,一转眼就成大小伙子了。”
之前的陈继祖虽然混蛋,但记忆力一点都不差,对于眼前这位黝黑的中年人更是印象深刻,陈大少爷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行礼道:“侄儿继祖,见过杨叔叔。”
“都不是外人,无需多礼,”杨树仁摆了摆手,随即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说道:“长福、长禄、长寿,诸位陈公司长字辈的小兄弟,能否给杨某一个面子,暂且回避下,让我跟你们继祖叔说几句话。”
作为植德堂的主事、福建公司的总经理,杨树仁这么说是给他们面子,陈长福岂敢不从命,立马带着弟兄们头也不回地退出客厅。甚至连管家陈良都意识到自己继续呆在这不合适,无需他们开口便主动离开了。
眼前这四位的祖籍都是漳州龙溪县,他们与陈氏颍川堂同气连枝,共同支配了槟榔屿的福帮社会近一个世纪!
他们靠特殊的人格神信仰和会党维系着封建统治,对于寺庙的建造和维持可以说是不遗余力。而他们所控制的“福建公司”,就是用来管理槟榔屿七条路的城隍庙、湾岛头的水美宫、望脚兰的蛇庙、霹雳露的福德祠以及日落洞青龙宫的联合组织。
由此可见,杨树仁这位福建公司总经理在槟榔屿的身份地位,比颍川堂的三叔公还要高!在陈大少爷看来,他就是槟榔屿的黑社会老大,跟上海的杜月笙没多大区别。只是人家是被推选出来的,只有整个福帮遇到生存危机时,才会被赋予指挥调度其他姓氏公司的权力。
“贤侄,你的处境三叔公都跟我们说了,正如长福刚才所言,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帮不上什么忙,能否脱困还得靠你自己。不过从另一个角度上看,这对你也未尝不是一个考验。”
简直是屁话!
既然帮不上忙,那你们来干什么?刚才还满是期待的陈大少爷失落到极点,不无沮丧地说:“一不小心就没命,这样的考验还真特别呀。”
令他啼笑皆非的是,龙山堂的那位竟然似笑非笑地说:“树仁兄所言极是,年轻人的确需要磨砺。继祖贤侄,邱叔相信你肯定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
陈大少爷轻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还一鸣惊人呢?事到如今,不一命呜呼就谢天谢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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