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和平运动(1 / 1)

夜色渐深,除了哥伦比亚路陈公馆里的陈斌辗转反复、无法入眠外,还有一群刚抵达上海且同样情绪低落的人,在虹口日侨聚居区挑灯夜话,讨论他们将来该何去何从。

这是一座小花园洋房,两米多高的砖砌围墙绕成鸭蛋形,因鸭蛋形宽的一端面向马路,所以大门就开在这里。门上端的青石板上,刻着一尺二寸高的三个大字——“梅花堂”。刻在两旁青石门框上的对联,把“梅花”二字嵌了进去,为“养梅养性养高深,种花种德种宽厚”。

然而只要消息灵通的老上海都知道,无论梅花堂的老主人还是新主人,都是贪得无厌、横行霸道之徒,毫无“高深”和“宽厚”可言。这副对联刻在门楣上附庸风雅,也恰好反应出他们伪善的心态。

院子很大,除了一栋三层的西式洋房外,还有许多附属平房,有厨房、杂屋、澡堂、车库和马厩,以及佣人、保镖、管家和账房先生的住所。后院的种了二十多株花草,也名副其实的种了十来株梅树,其中最高的四株开花较迟,现在正是梅子成熟的季节,地上掉了许多黄色果实,枝头上还挂着不少梅花。

这么大的院落,居住的人却不多,显得空荡而寂静。身临其境,仿佛处在高山幽深的古刹内,连见过大世面、当过国府要员的褚民谊,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境由心生,褚民谊怕的不是梅花堂主人,而是怕今天刚刚入驻的客人。事实上不仅仅是客人那么简单,同时还是他的亲人、故人,甚至是对他有着提携之恩的恩人。

“褚桑,松本先生和夫人就在楼上。”

说话的日本宪兵中佐叫晴气庆胤,是大名鼎鼎的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的助手。只不过他的老上司尽管在东北、华北甚至战场上如鱼得水,但在号称十里洋场的上海却一筹莫展,不得不让位于日本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影佐祯昭那个后起之秀,以至于连他都成为了那个炮兵大佐的部下。

而晴气所说的“松本先生”也不是什么日本人,而是他的连襟、已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汪精卫。

上船容易下船难,一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褚民谊有些迟疑,正准备说点什么,就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跑了过来,一边拉着他胳膊往里走,一边埋怨道:“重行兄,还愣着干什么,汪先生都等你半天了。”

“冰……冰……冰如(陈璧君的乳名)也在上面?”

“现在知道怕了?”

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重行兄(褚民谊的字),你说你怎么那么糊涂呢?先生忍辱负重搞‘和运’,还不是为了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为了救千万黎民于水火,外人落井下石也就罢了,连你都不理解,还在报上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文章,着实让人寒心呐。”

不知道是因为天生胆小,还是上海滩的反日声浪太高,汪精卫去年在河内发表《艳电》后,褚民谊担心被人“误会”,怕被看成与汪同流合污而遭不测,所以急忙连忙在上海各报遍登启事,声明汪的一切他并不知情。

事实上他也确实不知情,从重庆出逃直至今天下午,汪精卫仅给他寄过一封铅字油印的《艳电》,以至于留守在孤岛的上海市党部委员汪曼云,向他打听汪氏夫妇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

没曾想一次不成功的刺杀,把汪精卫夫妇彻底推到日本这边,而且还秘密来到上海,现在更是叫他过来一起搞“和运”。跟汪氏夫妇的关系摆在那里,既是亲属,又是同学、“同志”,更是僚属,换句说就是想不跟汪走都不行。

既然来了,挨一顿臭骂肯定是免不了的,想到陈璧君那母老虎发威的样子,褚民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还有脸来啊?”不出所料,他前脚刚迈进房间,一个戴着眼镜的胖女人,便指着他鼻子劈头盖脸地臭骂。

废话!你以为我愿意来啊?你不让日本人去找我,我能来吗?当然,这些话老鼠见到猫的褚民谊只能想想而已,说是万万不敢说的。

“……别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算养条狗见着主人也知道摇摇尾巴,褚重行啊褚重行,你倒好,竟学人家落井下石!恨只恨我那时瞎了眼,居然让舜贞嫁给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越骂越难听,连书房里正跟日文翻译周隆痒说话的汪精卫都听不下去了。走进客厅,见褚民谊耷拉个脑袋,一声不吭,禁不住暗叹了口气,劝说道:“冰如,算了,重行纵有千般不是,你一句话他还不是来了吗?”

“是啊,是啊,”褚民谊不无感激地看了汪精卫一眼,忙不迭地解释道:“冰如,我这不是负荆请罪来了?再说上海不比河内,我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不得已,不得已,什么叫不得已?”

连汪精卫都开了口,带他上来的梅思平不得不帮着打起圆场,指着院子里警戒的日本宪兵说:“夫人,您就原谅重行兄这次吧,再说这里也不是福履理路570号(汪家私宅),万万不能让日本人看咱们的笑话。

汪精卫满意的点了点头,一边招呼褚民谊坐下,一边低声说道:“是啊,是啊,有什么话坐下再说。”

陈璧君这才消停下来,但还是狠瞪了这个不省心的“妹夫”一眼,随即转过身去,气呼呼地钻进了卧室。

男人们坐下,谈得无非是如何“收拾”时局,这些“国家大事”对素有“兔阴博士”之称、唱大花面、打太极拳、拉马车、踢毽子、放风筝的褚民谊无异于对牛弹琴。

但又不得不谈,毕竟初来乍到,正是用人之际,不谈点“国家大事”,显得对这位连襟不重视。

况且军统和中统特务在上海的活动十分猖獗,昨天扔炸弹、今天放冷枪,对曾仲鸣在河内替自己挨了乱枪,外甥沈次高又在澳门被刺杀而心有余悸的汪精卫而言,的确需要个人在上海抛头露面,否则什么都干不了。

“……让丁默村和李士群负责你的安全,这是不是太儿戏了?四哥,唐昭仪和陈箓(南京伪维新政府的外交部长)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毫无疑问,汪精卫在上海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的的确确干了糊涂事,现在特别想表现一番的褚民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紧盯着面色凝重且略带憔悴的汪精卫,接着说:“中统﹑军统和帮会,还有那些个被人蛊惑的年轻学生,依仗租界的保护,是横行霸道、无所不为,这不……早前还耀武扬威的‘上海市民协会’(日本人拼凑的汉奸组织),被接二连三的暗杀了几个头头,现在不都销声匿迹了吗?

特区法院院长范罡、市政督办公署检查处处长范耆生、黄道会的常玉清就不用说了,甚至连济世堂大药房的老板陈茗轩前些天都被炸死了,据说是军统特务干的,直到现在也没抓到元凶。”

此时的汪精卫正处于惊魂未定、情绪低落,心灰意冷之际。

《艳电》发表后的情形,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并无一个具有实力、在国内外有影响的人物出面响应。相反,却引来一片声讨和谴责之声,国民党亦对之采取了极为严厉的处置,如开除党籍,甚至派陈恭澍去河内刺杀等等。

特别是他视为“和平运动”国内最重要的依靠力量龙云,不但对《艳电》不如约的表示任何支持,甚至还在他从河内来上海的路上通电声称:“蒙手赐复书3月30日函,附以港报举一例云云。展诵回环,弥得诧骇,举一例文中将国家机密泄中外,布之敌人,此已为国民对国家初步道德所不许,至赐书,则欲之背离党国,破坏统一,毁灭全民牺牲之代价,反举国共定国策,此等何事?不仅断送我国家民族之前途,且使我无数将士与民众陷于万劫不复之地步,此岂和平救国之本,直是自取灭亡,以挽救敌寇之命运耳”云云。

看起来义正辞严,可他之前却不是这么说的!

记得去年经过云南时,他还言之凿凿地说什么“汪先生是党国元老,在国内外声望极高,只要您登高一呼,应者必然云集于旗帜之下。蒋J石一贯阴险奸诈,排除异己,所以先生发动和平运动、另立新政府是天经地义之事。除了GCD和冯Y祥等少数人之外,都会拥护汪先生出来倡导和平事业,在国际上也会得到许多国家的支持……”

可以说没龙云那剂**药,他汪精卫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田地。

另外对张发奎、邓龙光、薛岳、吴奇伟等高级将领的秘密策动,也都一一为他们所拒绝。最令人沮丧的是,一向被他视为“和平运动”强有力支持者的近卫文麿,也于元月辞去首相之职。平沼新内阁未来的政策走向,他又一时不会儿摸不着底。

进退失据,甚至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褚民谊的这番话,让他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不过到底是国民党大佬,汪精卫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更不想因此而动摇军心,立马岔开话题,心不在焉地问道:“那个陈茗轩是谁?听着有些耳熟。”

褚民谊下意识的朝陈璧君休息的卧室看了眼,随即低声回道:“说起来跟冰如还真有点关系,都是槟城华桥,还是陈氏颍川堂的主事。”

陈氏颍川堂,汪精卫是如雷贯耳。

事实上只要是在槟城呆过的人,想不知道五大姓氏公司都不成。但此陈非彼陈,槟城五大姓公司中的陈公司,都是福建人或福建人的后代,跟祖籍广东新会的陈璧君和陈耀祖兄妹,还真扯不上半点关系。

“开什么玩笑?”汪精卫给了他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一个福帮、一个广帮,早前势不两立,现在井水不犯河水,冰如能跟他有什么关系?”

都说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一群中国人是条虫。

别看槟城有那么多华人,事实上一百多年来却从未团结过。以五大姓氏公司为主的福建人,同潮州人、广东新会人因为利益关系,一直都在明争暗斗,甚至还因矛盾激化而引发过几次骚乱。

槟城是同盟会和革命党在东南亚的根据地,除了创办《光华日报》,早期的革命人士还在槟城组织过“槟城阅书报社”鼓吹革命。辛亥“三、二九”起义(即黄花岗起义),就是孙先生和赵声、黄兴、胡汉民、邓泽如等同盟会重要骨干,于1910年11月13日在槟榔屿议决和策划的,甚至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就有4个来自槟城!

曾在槟城从事革命活动,并在那里相识陈璧君的汪精卫,对福帮和广帮的矛盾显然不是一无所知,见他流露出疑惑的表情,褚民谊连忙解释道:“颍川堂陈氏跟岳父大人确实没有半点关系,但陈茗轩的夫人却姓卫,细算起来还是岳母大人的表妹。年前有几个学生病倒,我就是通过这层关系去他那儿买过紧缺的西药。”

广帮和福帮一直明争暗斗,是老死不相往来,更别提联姻了。但住在杂姓桥边的卫家可没那么多忌讳,只要不是“峇峇”或“娘惹”,只要家境还说得过去就可以联姻。

“这么说还真有点关系,”汪精卫这才恍然大悟,想了想之后,突然喃喃自语道:“既然能被推选为陈公司的主事,那陈茗轩的家境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

“何止差不多哪儿去!”

说起这个,沦陷后一直呆在上海花天酒地,没有同其他国府要员一道撤离的褚民谊是头头是道,“八一三之前,陈家在上海只有一幢位于云南路的二层旧楼,底下是门市,楼上住家。生意规模也不算大,就一个五洋杂货铺和一个名叫济世堂的西药房。

战火一起,许多经销西药的华侨,尤其那些同为槟城来沪经商的陈氏宗亲,都想整装离沪回南洋。于是,一个个都把堆存的药品和五洋杂货,以最低廉的价格倾销给了陈茗轩。记得最大的一笔交易有九百箱奎宁丸(金鸡纳霜)和三百多箱百浪多息(磺胺类药物),其他如人丹等药物更是不计其数。

作为槟城陈氏颍川堂的主事人,陈茗轩情不可却,干脆照单全收了。有十几家洋行甚至还肯赊货,暂不收款。又要清点,又要在寸土寸金的租界找仓库,把陈茗轩忙得焦头烂额,一次西药公会开会,他还当众埋怨说‘那么多的货,要几十年才能销得清’,没曾想这仗一打就停不下来了,外面西药奇缺,他家奇货可居,可谓一枝独秀。”

汪精卫对陈家的发家史可没兴趣,而是颇为好奇地问道:“既然是个本分的生意人,那为什么会上军统必杀的黑名单?”

“还不是因为‘三代为峇’的破规矩……”

陈家的遭遇褚民谊显然知之甚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滥杀无辜,姓戴的也太肆无忌惮了吧!”

只身进房的陈璧君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出来,“啪”的一声猛拍了下桌子,为陈茗轩那为素未平生的表亲叫冤,可惜动静大了点,竟然吓了众人一跳。

“谁说不是呢?”褚民谊最怕的就是她,连忙起身附和道:“想陈茗轩在槟城也是有头有脸的角色,如今却稀里糊涂的死在上海,甚至还被诬蔑为汉奸,真是可悲、可叹、更可伶呐!”

国民党中央党部在槟城是有支部的,甚至连海外的抗战捐款都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槟城,现在跟重庆是彻底撕破了脸,唱起了对台戏,一直看不惯宋氏姐妹、也一直想捞个“第一夫人”当当的陈璧君,突然灵光一闪,大声说道:

“既然是表亲,那咱们就不能坐视不理!四哥……依我看这未尝不是个打开局面的好机会,毕竟陈氏颍川堂在槟城有钱、有人、有影响力,如果他们也能支持‘和运’,那南洋子弟必然争相效仿,且不说能给我们解决一些经费,甚至在政治上都能占据主动。”

自开战以来,南洋华侨是群情激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想到《艳电》发出后陈嘉庚、胡文虎等人华侨领袖对自己的攻击,汪精卫微微点了下头,若有所思地说道:“冰如所言极是,愈是在这个困难时刻,我们愈是要团结一切有利于‘和平运动’的力量,重行……既然你跟他家这么熟,那这事就交给你了。”

陈璧君显然余怒未消,再次狠瞪了褚民谊一眼,没好气地补上句:“算是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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