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天,魏霸都呆在驿馆里,哪儿也不去,准确的说,是哪儿也不能去。然而魏霸知道,这两天看起来很平静,实际上一点也不平静,这种无声的较量,有时候比激烈的正面冲突还要危险。
到了这种地步,任何焦虑的情绪都是没有好处的,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是耐心的等待。
正如诸葛丞相说的那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尽我们的努力去做事,最后能不能成,就看老天是不是还护佑大汉。
魏霸对汉不汉的没什么兴趣,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自己的生死,然后是魏家的兴亡,再然后,才会考虑汉室会不会亡。
天下兴亡,是丞相那样的圣人考虑的事,普通老百姓,犯得着操那样的心吗?别说现在,就是两千年后的民主社会,天下大事什么时候又轮得到匹夫匹妇置喙。
魏霸要装神棍,不仅不能放开肚皮吃,还要每天装模作样的打坐。这是在诸葛亮定计的时候就安排好的事,为此,诸葛亮还特地找来两个通晓道术的人给魏霸启蒙。魏霸被和靳东流关在一起的那些天经常被提审,其实提审是假,听道士讲课是真。
尽管进行了岗前培训,魏霸还是很难融入这个身份。别的不说,每天子午静坐的功课就让他很崩溃,且不说凝神闭息了,就说一动不动的坐一个时辰,那就足以让他后悔莫迭。
一个时辰就是两个小时,还要盘腿坐着,是个人都要骂娘,更别说大半夜的,人家都在睡觉,他却还要装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自虐。
尽管很郁闷,尽管很后悔,魏霸还是坚持下来了。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他,但是他只能当有人在看他,做间谍,就得有这种警惕性,不能有任何大意。
诸葛丞相说,这叫慎独。千万不要以为一个人的时候就可以放松,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小心。慎独是儒家自省的法门,对于诸葛丞相能把儒家的心法用到用间上来,魏霸表示很佩服。也正因为如此,他对这个计划才有足够的信心,一生唯谨慎的诸葛丞相亲身拟定的计划,即使不保证能够成功,至少也不会出现那种低级错误,他只要按计划去执行,应该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第三天下午,魏霸刚刚下座,夏侯懋派人来请。魏霸两条腿又疼又麻,走一步路都像是万针钻心,却不敢推托,还是坚持着去了。
见到魏霸一扭一拐的样子时,夏侯懋的眼神有些怪异,他定定的看了魏霸半晌,嘴角扯了扯,似乎想笑,可是又抑制住了:“你每天都……坐子午?”
魏霸苦笑道:“也不是每天,这两天不再逃亡了,才开始重新做功课,这份苦还得从头吃起。”
夏侯懋终于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他这两天派人观察魏霸,发现他每到子午时刻都会静坐,一个时候,只多不少。但是让他想不通的是,魏霸每次下座之后,都会有腿麻的现象,这可不是一个常年修道的人应该有的情况。听了魏霸的解释,他这才释然。
“原来如此,那倒也辛苦你了。静坐就要常年累月,日日积累,要不怎么叫功夫呢。”夏侯懋叹了一口气,心有同感的说道:“修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凤毛麟角,不仅是机缘难得,更多是的吃不了那份苦。每天子时静坐,一天两天,一月两月,都不是难事,可是坚持几十年,却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
魏霸面露景仰之色:“将军真是高明,我的授业恩师也是如此说。”
“是吗,你的授业师尊是哪位高人?”
“这个……”魏霸为难的摇摇头:“不瞒将军,他没有告诉我。”
夏侯懋愣了一下,有些失望,却也没说什么。道门中的人大多隐世不现,有这种做派很正常。只是明知有高人,却不能面聆请教,不免有些遗憾。
“师尊曾经说过,上善若水,滴水可穿石,凭的就是功夫。功夫,就是积累,用功越久,功夫越深。只有到了坐忘的阶段,才能谈得上初窥道门。”
夏侯懋苦笑了一声。这些道理他当然也懂,不过他是坚持不下来的。美色在前,谁会大半夜的不抱着美人睡觉,却去枯坐。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夏侯懋忽然间对魏霸多了几分亲近感,像对自家子弟似的说道:“你还年轻,还没有娶妻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子嗣之前,还是不要太用心道术了。”
魏霸脸色一黯,沉默了良久,这才说道:“我现在就是一个不孝子,有后无后,又能如何?静坐以修心,只是其一,为父母祝福,聊表寸心罢了。”
夏侯懋心中一酸。他虽然好道好色,没什么大本事,可是本心却不坏,特别是对父母的一片孝心并不比别人差。魏霸叛逃,有父母而不能养,他却是父母皆已仙逝,子欲养而亲不在,这份伤心感同身受。
“你不要太难过了。父子兄弟各侍其君,这种事也是常有的。诸葛亮不也是兄弟分侍二主?你放心好了,只要你忠心为我大魏,将来焉知你不能在我大魏扬名,传你魏家血脉?我大魏如今上有明君,下有贤臣,一统天下,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你父子团聚之日,不会太远的。年轻人,要有点志气,不要效小儿女态。”
“多谢将军勉励。”魏霸吸了吸鼻子,收起了眼泪。
夏侯懋满意的点点头。这两天在夏侯徽的催促下,他总算在正事上用了点心思。一看那些积累的公文才知道,魏霸——如果眼前这位真是魏霸的话——可不仅仅是魏延的儿子这么简单。他今年才十九岁,却已经是丞相府最年轻的参军,而且是有实权的参军。不久前的房陵一战,正是他率奇兵击退了司马懿,让司马懿铩羽而归,司马懿的奇袭也成了他盲目躁进、不识兵机的佐证,如果不是天子坚持,司马懿这个骠骑将军已经被罢职了。
年近五十的司马懿,却是败在眼前这个还没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的手中。仅此一项,就足以证明自己捡到宝了。此时此刻,不用别人提醒,夏侯懋也明白了为什么靳东流不肯对他表明魏霸的身份——夏侯懋相信,靳东流一定知道魏霸的真正身份,因为他就是被魏霸俘虏的,岂能不认识魏霸?一想到此,夏侯懋就非常恼火,他甚至为此向天子告了一状。
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两件事:一是证明魏霸的确是那个魏霸,二是把魏霸收归已用。前一件事,他已经派人去查,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为难的是后一件事,魏霸多次表示不肯与父亲为敌,他甚至不想留在长安,而是想去洛阳投奔张鲁,他会愿意为我效劳吗?
夏侯懋采取了迂回战略,决定先软化魏霸,道术就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共同话题。有了共同话题,两个人才能经常在一起交流。所以在两天的暗中观察之后,夏侯懋决定接见魏霸,开始正式的接触。
见魏霸伤心流泪,夏侯懋很有成就感。一个人能在另一个面前吐露心事,以至于流泪,至少表明他们之间的提防已经淡化了,心扉已经打开了。
虽然他很想现在就问魏霸诸葛亮究竟想采用什么方案进攻关中,但他还是忍住了。夏侯徽再三提醒他,这些话题不能过早的提及,以免魏霸有抵触情绪,最好是以情动人,等魏霸主动说才好。夏侯徽虽然是晚辈,可是夏侯懋对她很信任,言听计众,所以现在虽然百爪挠心,还是把那些话藏在心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魏霸闲聊。
“你说过,你对道术有些心得,不知是什么样的心得,可能让我开开眼界?”
魏霸躬身道:“将军军务繁忙,还有时间研习道术吗?”
夏侯懋矜持的笑了笑:“不然,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以术御敌,则忙而无用。以道御敌,方能指挥若定。”
“将军高见。”魏霸赞了一句,想了想,又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我这些心得,不过是一些个人的想法,敝帚自珍,也许在将军的眼里就不值一提了。”
“反正闲来无事,说来听听,也是好的。”夏侯懋摆了摆手,不以为然的说道。
魏霸心中暗笑,心道果然还是老爹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对手更了解。诸葛亮在汉中驻兵快一年了,动静搞得那么大,是个人都知道大战就在眼前,而这位安西将军居然还有闲情逸志和他扯什么道术,如果他不是有意试探,那就是他真是个不懂兵事的人。有这样的人守长安,对蜀汉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啊。难怪诸葛亮第一次出祁山时那么顺利,直到老将张郃出马,马谡失守街亭,形势才逆转直下,无功而返。
换了任何一个人,只要有点常识,也不会这么无视诸葛亮啊。就算诸葛亮是个书生,没打过什么仗,可是十万大军总是真的吧?最起码的准备,总要做的吧?
这一次,就是最好的机会,一定不能放过。
魏霸暗自下了决心,咳嗽了一声,装出一副不太自信的样子,慢吞吞的说道:“敢告将军,我学道之后,效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理,花了不少时间来观察天地万物,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数字。我觉得,天地大道,其实就是数字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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