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背着手,眼睛看着天空有板有眼地背诵着,“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可以…”
他皱眉苦想了一会儿,低下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一旁的董氏一下,只见母亲拿着针线的手不动,表情也在出神。他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就小心说道:“娘,我背完了。”
董氏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却生气地放下衣服和针线,说道:“把手伸出来。”
“娘…”男孩面露痛苦之色。
董氏正色道:“生为男丁,以后你就该是大丈夫,大丈夫不怕做不好事,就怕连承担的勇气也没有。你明白我为什么打你了么?”
“是。”男孩咬了咬牙,伸出手心来。不一会儿就想起“啪啪”清脆的打击声,男孩瘦弱的身体在这阵仗下确是显得过分可怜了。他很快就哭了出来。
董氏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打重了,也跟着难过起来,鼻子酸溜溜的。但她并不哄孩子,说道,“你出去玩一会儿,透透气再把整篇都背下来。”虽然这么说,口气依然严厉。
孩子一听哭声便小了,一双清澈的眼睛顿时被门外的初夏的花草虫鸟景色吸引。年幼总是容易快乐起来。
董氏却心乱如麻,整天都不能释怀。
昨晚突然闻知张宁来访,临时才一时冲动写了那张纸条,确实缺乏深思熟虑,现在已是万分后悔。
她写纸条约见张宁,只言有话要说…说什么、为什么要约见他?现在连她自己也糊涂了。可能是当时陷入一种失落的情绪中不能自拔的缘故。她现在活着的唯一寄托便是孩子于冕,而昨天情绪低落抑郁时连于冕也给忽略了,觉得自己活着仿佛已经没有了意义,可有可无的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人;没有乐趣、没有任何期待、没有可以谈心的人,日复一日的麻木…当时她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想找个人真正说说话,想有点期待。约定明天见面,初时真的就有了点莫名的期待。
可是这种期待很快就变成了担忧。因为她写约见的事之后,怕张宁置之不理,就顺手加了一句威胁:爽约定会后悔…或许因自己总是被人忽略,习惯了被不予理会,才会下意识有那么一句罢。
接着她渐渐理顺了其中的前后关节:湘王也算一个割据地方的上位者,这种人猜忌提防心很强,他一旦被威胁,防备心一起,可能就会先发制人剪除隐患。如何剪除?必定要防着事发后于谦给他带来的危险;或者更老谋深算的话,干脆在恰当的时候除掉于谦,彻底不留后患。
后果很严重,轻则拖累自己的夫君,影响于谦在这边的仕途,本来最近听闻可能出任江西巡抚的机会极可能就失去了;湘王怎么会把封疆一方的军政大权交付给一个随时有变的人手里?重则会给夫君带来灾祸,有性命之忧…如果产生了那样的后果,董氏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首先良心也过不去的。
如此这般思量之后,她偶尔也安慰自己,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谁知道呢?
世间上的人,是所有人都容易陷入担心之中呢,还是只有妇人才会如此胆小?
她在忐忑不安和万分忧惧之中,又似乎带着一点期盼和希望,只想着明天快点到来。在这种度日如年的感受之中,时刻注意着天边的太阳,直到盼望着它落下山去。终于可以睡觉了,虽然还有整个晚上但一觉睡过去其实也很快的。
不料难以入眠。
夫君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参阅各种书籍,直到深夜;记得以前他没中进士之前在家乡寒窗苦读,发奋读书时也没现在这样忙碌,或许是早已对董氏的身体失去期待和感觉了罢。等到夫君回房休息,董氏通过声音清楚地判断他如何解带如何宽衣,是用什么姿势上床的,但是她装作已经睡熟什么也不知道…确实她自己也没什么期待,就算偶尔有亲热的时候,刚开始她就能想象到枯燥而一成不变的过程和结尾了。
不知为何人活着会如此无趣,明明拥有了世人羡慕的一切,不错的丈夫,衣食无忧体面的身份地位,还有个比较满意的儿子,却总觉得欠缺什么东西,如同画龙少了一双眼睛。董氏想:或许自己太不足了,没体会到世道艰辛。
…约定的地方是一个珠宝店。董氏为何选择这个地方?一则她觉得在自己熟知的地方有安全感,这家店铺来过几次,而什么茶楼酒肆她没事是从来不去的;二则她到这里来一向都比较低调隐秘,本就不愿意让于谦知道。于谦认为身为士大夫应该时刻注意节制,不能养成奢侈的习惯进而让修养滑坡,所以很重节俭,要是她被知道对这种华而不实的珠玉感兴趣,必然要被说教的。可是女人难免被这种华丽的东西吸引,董氏也不例外,所以偶尔偷偷来看看,也买过一两件小东西。
因为心急,董氏早早就出门了,打发随从丫鬟到别处等着,独身到了店铺内。她头上戴着一顶帷帽,前面有纱巾遮掩,并不露脸。走近铺面,掌柜识人眼尖,见这个妇人虽打扮素雅简洁,但举止得体大方,必不是寻常人家的妇人,起码是有购买力的客人,当下便亲自来招呼。
董氏轻声说道:“我想挑一件首饰,本带了自家师傅来帮忙参详,不过他回去取工具了,要先等等。你们给安排个清静的房间,好让咱们仔细瞧瞧。”
掌柜一听觉得遇上大买主了,那些富贵人家买这种细软,都是非常挑剔的,前后来好几次并讨价还价到无以复加才决定购买的客人大有人在。毕竟钱多人傻,见着不论好坏就掏钱的好人实在难遇。
“敝店做这行生意,什么用具都是有的…”掌柜的忙道,“也好,老朽叫人预备地方,您先到里头那间看看,看有没有瞧得上眼的。”
董氏轻点头应允,便跟了进去。临街那厅堂里的货多是普通的东西,过穿堂后里头的东西成色就好多了,而且以宝石和玉为主,正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董氏也没打算买什么,说实话她心里更愿意购买厅堂里的金银之物,觉得金银首饰不仅能把玩,窘迫时还能明码实价变现,比珠玉更加实在一点。
当然她不会表露出完全不购买的意思,那样的话人家就懒得搭理你了。
只是她今天实在没心情看这些东西,心里还担心地牵挂着事儿。于是顾盼之间就露出了心不在焉的样子。掌故看出来,便说道:“要是这里的东西夫人都看不上,老朽拿一件东西出来您瞧瞧如何?”
“行。”董氏随口答道,言语之间又回头看了一眼外面。
就在这时,老头儿开锁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来了。董氏听得他说“夫人请过目”,便不经意地回头一看,不料心里顿时就生出了喜爱之意。只见那是一串浅紫色的珠子,用白绸垫着,它没有珍珠一般夺目的鲜艳,却隐隐露出低调的光泽、紫色的尊贵,又像一颗颗大葡萄一般别致;最好看的还是上面的天然颜色纹理,飘渺的感觉如梦如幻。
董氏忍不住伸手去拈一颗珠子,看起来光洁摸起来却微微粗糙。
老头儿说道:“材料是紫玛瑙,生意以诚为贵,价格是八百两,且不收宝钞。夫人既然是行家,兴许会觉得以这一串玛瑙的重量来说太贵了,但是它自有值得起的难得之处。此物非中土所产,取之甚难;颜色为葡萄色,自是此类中上品;且上品泛光清新,无闷之气。最难的是选出数十颗几无瑕疵大小相同的珠子细加雕琢,乍看一模一样,细加把玩却各不相同各有奇妙,久观不腻。此物自有吉祥之气,内有水份,若是佩戴在身有百般益处…”
董氏也觉得稀奇又好,只不过毕竟是石头,八百两买这么个东西实在是不可能的。世上喜欢的东西多了,年少时容易执着,现在她倒是淡然了许多。
没一会儿,只见张宁已从穿堂里走了过来。董氏便故意提高声音道:“咱们家的师傅来了,房间备好了罢?”
掌柜的回头一看,倒有些诧异,原本以为鉴赏师傅是个年长的人,却不料如此年轻轩昂,老头看这男女二人的目光也不禁略带暧昧之意。
张宁走过来时,董氏别过脸装作看那串珠子,脸色微红却不理会。他顾不上当着别人寒暄废话,忍不住就说道:“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经他这么一说,董氏也觉得好像仓促约定的地方有点不妥,只是实在想不到比较熟悉又不容易见到熟人的地方。她略一思量,放下手里的珠子,一声不吭便向外走了。
张宁也没马上追上去,故意等一会儿,转头与那老掌柜面面相觑,又瞅了一眼桌面上放的珠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