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小心谨慎地站在案头下面禀报着:“末将在杨府安插了一个人,此人在那边时候不长,故无法知其隐情。当晚他只发现杨士奇没有乘轿回府,却未知去向,末将知道时已夜深没敢轻举妄动;及至次日杨士奇未至衙门上直,事情才因此被发现。”
朱瞻基冷言问道:“东厂的头目军随多从锦衣卫派遣,你问过他们了?”
“回皇爷,问过了。”塞哈智道,“当天一切照旧,但最后一次有人亲眼看见杨士奇本人,是他在酉时之前从礼部行辕上轿;但之后便再也没人真正见过杨士奇。末将猜测他是在回家途中或进府后脱离咱们的监视,后者可能更大。”他说罢躬身将一张纸送到案前,“这是当天各处隶役的名单,请皇爷过目。”
朱瞻基面无表情地拿起来,心头一股无名火上冲,一副场景从脑中闪过:抓起这张纸撕成粉碎然后砸在塞哈智的脸上,然后下令将所有这帮人全部杀掉泄愤。
但他没有这么做,要是表现出恼羞成怒的样子反倒凸显自己此次的失败。他绝不愿意这样就向一个曾经让自己看不上眼的对手认输。一个二十几岁的不过就中过举人的人,能有多深的城府,凭什么赢自己?
现在朱瞻基最痛恨的不是这帮败事的杀才奴婢,而是杨士奇,其次是“朱文表”;可惜这两人现在都不能马上捉来碎尸万段。不管杨士奇是如何摆脱厂卫严密监控的,可以断定的是他必定自身预谋背叛、与细作勾结配合,才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扬州逃走。一个曾经让他们朱家三代人引以为肱骨之臣的人,在朱瞻基手里背叛,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是非常大的。
朱瞻基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没表现在脸上。
但站在下面的塞哈智却一直弯着腰,惧意从姿态之间显露得十分明显,生怕稍不留神就惹到了皇帝。塞哈智从永乐时期就进入锦衣卫高层,见过太多的事,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得很。
朱瞻基闭目养神,随手挥了挥手:“你下去罢,叫王狗儿进来,并让他顺便传召诸大臣到行宫议事。”
塞哈智忙叩首道:“末将谨遵圣谕。”说罢起膝深深弯着腰倒退着向门口走。
王狗儿要等一会儿才能进来,朱瞻基便在心里琢磨:厂卫里会不会有叛贼隐藏的奸细?如果真的有会在什么地方?
其实皇帝能想到的几个人的嫌疑都非常小,不然早被直接清理了;正因为没有任何迹象能让朱瞻基作出判断,他才不愿意贸然动这些既定的人员,如果乱杀一气,很可能于事无补、真正的奸细反而逍遥法外。
若是仅凭臆断,朱瞻基是觉得没有一个人值得完全信任。王狗儿被海涛攻击过曾对永乐帝不利;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和太监郑和也有一层亲戚关系,他是郑和的族侄,而郑和被人怀疑于海外秘密勾通叛贼。然后朱瞻基安排两方有相互制衡,但现在看来这种制衡还没有达到自己的要求。
所以等王狗儿进来面圣时,朱瞻基便直截了当地吩咐道:“我想起了在凤阳守陵的太监海涛,他虽然有罪,但这几年对他也算惩罚了。你即日就派人去凤阳,把海涛带回来。”
王狗儿只能满心“情愿”地答:“奴婢遵旨,马上就派人去请。”
海涛在朱瞻基心里唯一的优点就是东宫旧人,在他做世子、太子的时候就是府上的太监,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此人并不讨他喜欢,不仅不识字才能有限,而且为人也叫朱瞻基厌恶。可是现在朱瞻基又觉得他还能派上用场。
…因为没有凭据证明厂卫里的各方头目有罪,朱瞻基这么做已经算非常克制了。他本就是个善谋而不乏决断的人,常常一些看起来很复杂的事三下五去二就能作出处理,这次也不例外,哪怕是在极度恼怒的情绪之中。
于内(厂卫)的处置便是召回海涛,这是第一件;接着要做的第二件事,等朝臣进来议事,朱瞻基便清楚明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去年底朝廷才决定增兵西线湖广,虽然京营年初在九江府稍有受挫,但内患不能就此拖延久战不决。朝廷应对湖广布置新的一番进攻形势,务须在一场大战中予叛军以痛击。”朱瞻基首先就这么说了一句。
到来的人中有“三杨”中剩下的二杨、英国公张辅、还有夏原吉金幼孜等一干重臣,这些人都是可以左右国策的要员。此番御前会议一旦说拢,那么任何天大的事就都可以着手开始办了。
杨士奇逃走的消息暂时还没有大范围扩散,不过在中枢的圈子里已经很快成为公开的秘密,大家心知肚明却都讳莫如深。皇帝此番的态度,极有可能与此事关系很大;因为这个考虑,诸臣便不好有劝谏的言论。
于是大伙儿稍微议论了一阵,也没人反对,朱瞻基便下旨:由杨荣负责、并诸军事与张辅商议,各臣参与斟酌,尽快拿出方略计划。
朝臣立刻嗅到了其中微妙的气息,杨荣将成为下任统率百官之僚。
湖广武昌城,湘王党众同样开始了新的一番格局形成,便是六部九卿众机构的建立。但张宁的作为此时却显得举重若轻了…有了前期的准备,重要人选划分之后,所谓六部九卿无非就是几栋房子几座衙门。
六部设在楚王宫北面靠近望京门,全在“察院街”上。原来的湖广按察使司衙门南迁,房子让了出来,再加上一些以前公家的副署衙门、仓库等建筑,逐一划分出了六部各司的办公场所。这么一片官府衙门布局参差不齐,自然没有两京的中央官署那么气派,但临时应付上来倒也足够了。
九卿在此主要指小九卿。大九卿便包括了六部尚书的,加上都察院都御史、通政司使、大理寺卿;小九卿便是太常寺卿等各寺卿,以及詹事、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等衙门官职,全由建文那边的旧臣担任,官署也设在南面。建文诸臣因此有了明确的官职和身份,并得到整个湖广集团的承认…加上郑洽出任“北衙”礼部尚书、并入阁,让建文诸臣看到了“南衙”士大夫进入实权中枢的途径。
经过前期准备和多次妥协之后,这次的组合勉强稳住了各方,大抵还是能叫人们接受的。
阁臣五人:姚芳(姚和尚)、周梦雄、杨士奇、朱恒、郑洽。有两个人暂时不在武昌,但并不影响事情的进展。湖广官场上的人知道了内阁名单后,都知道这五个人是怎么回事。
此番机构的新建,主要模仿明朝既定的权力组织方式,但又有些不同。因为目前建文党新起后还没到封王封侯的时候、也没有先例,武臣分享权力的方式是直接出任有宰相之实的阁臣,于是重开了汉唐出将入相的制度。
至于下面的其他官员名单,张宁也是十分甩手,直接叫五个阁臣上奏举荐名单,然后在内部商量采用。
他曾经考虑过这种做法会造成分党,但就算不这样做也避免不了意料中的情况,大树底下好乘凉最后出身不同的人一样会渐渐抱团…既然无能为力,索性放手;放手却也不等同省心。
张宁这阵子百感交集,不安的是权力一铺开内部逐渐复杂化,越来越难掌控。也有好的一方面,机构扩张、责权陆续细化将会更加深入统治各地,触角展开才能有效地组织动员起各地的人力物力,是扩军备战的必经之路;同时只要能维持住大体的平衡,整个势力范围也会变得更加稳固扎实…比如太子文奎的事、现在就算再出现反间计,也会很难动摇湖广内部,因为建文党诸臣亦成为整个机器的一部分,分享的同时会自动维护既有的一切,大伙现在领奉做官和当年躲在山里相比,孰好孰坏一目了然。
张宁乘马车在察院街上逛了一个来回,观摩了一番各衙门的修缮筹措场面,最后去的地方还是兵器局。这个机构在这段日子里的争论妥协中一直没动过,好像各方也没怎么注意,但它却被张宁视为根本之地。
他心里最清楚的一点: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这小小机构控制的武器制造之上,领先于时代的兵器和战术带来的武力战果,是引导所有的一切失衡的蝴蝶翅膀。不然,无论是文争还是武斗,或许因为侥幸和一些其它原因能获胜一两次,但不足以形成与宣德朝抗衡的力量,也不可能改变大势。
走近兵器局的办公官署,房间里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噪音。这里不是作坊,不过院子里在进行试验,随处可见各种工具器械,官署隔壁的房顶上还在冒黑烟,像个大的铁匠铺一般,果然没什么官府的气氛。提举马大鹏得知情况,带着几个随从出来迎接,在走廊上就碰到了张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