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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杨氏已等得不耐烦了。人的耐性都是有限度的, 限度是有弹性的, 而弹性是因对象而异的。如果是入宫觐见,再多等一个时辰都不是个事儿,等梁玉来见礼,多等一刻都是多余。
杨氏欠身道:“阿家, 旅途奔波已是辛苦, 连日又各处奔走, 您还是早些安歇吧。佛奴那里,我再等等, 与他说说。”可不能连这么没规矩的人都招待呀!
刘氏动了动眉毛, 缓缓地道:“也好。”慢慢地扶着使女的手起身, 行动间带着年长者特有的从容迟缓。
刘氏才起身,袁樵已带着梁家兄妹杀了过来, 一路上还低声解释了目前的处境。他心知自己与梁玉是好事难成的,也不想造成梁玉的困扰,但却希望梁玉能在自家长辈那里得个好评, 至少不能是差评。否则传出点“梁氏无礼”的实迹来, 梁玉就更难在京里立足了。
一头扎进厅里,袁樵衣冠都没正好便先一揖:“阿婆、阿娘, 梁翁遣子女前来问好。”
袁樵个叛徒一句话将刘氏与杨氏堵了回去, 刘氏见状, 又慢慢地坐下了。到这个时候, 她也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杨氏更是紧张!一看到袁樵后面带的人, 她心里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先前大概是猜错了。
杨氏平生只干三件事, 且活了近四十年就只干这三件事,业务格外的熟练。这三件事都局限在内宅里:一、管理一切庶务家事,二、关心琢磨丈夫儿子,三、以上两条忙完之后悲春伤秋嘤嘤嘤。第一项对她而言是手到擒来的事,盖因自家没有拖后腿的人,还有一个婆婆刘氏掌舵。第二项如今只有一个对象,还是她养大的,推敲起来比较容易。所以目前她的主业就是伤心落泪。
如今第二件上出了问题,就顾不上办第三件事了。她先前猜袁樵是瞧上什么婢女了,现在一看梁玉,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再看袁樵这关切回护的样子,心头警铃大作。【我说他怎么非得将错就错要教梁氏呢!】杨氏把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这种事情,宁错杀不错放。
杨氏往上首婆婆那里递眼色。
刘氏微微点点头,再垂下眼睛往堂下看的时候,梁家兄妹俩已经趴在地上磕头了。进了别人家里,拜拜人家的长辈,多正常的礼仪呀!梁家兄妹跪得一点也不委屈,甚至还说了两句吉祥话。
刘氏抬手虚扶了一下,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也没显出轻蔑来:“看座。”待梁家兄妹坐下了,又说了一句:“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常有人水土不服,可是要当心。”
袁樵第一次知道,礼貌也是能让人难受的。刘氏与杨氏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得体的表情,言谈也很亲切,但是就是有一种疏离,用礼貌客气与梁玉划出了一道线,隔离住了不让人再近一分一毫。
她们,和她们的亲朋故旧手帕交们,就是用这样的态度,憋退了一个又一个试图挤进来的人。让她们知难而退,又或者知难而死。现在,轮到梁玉了。
袁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觉得带梁玉过来的主意真是糟透了。不安地将臀从脚跟上提起,旋即被杨氏的目光又压了回去。有心要插什么话,又对这些妇人之间的“黑话”没有深入研究,急得搓了搓手。
深呼吸了几下,他硬着头皮,顶着杨氏的目光,硬是对梁玉道:“你们还在学演礼吧?还是早些回去,不要被礼部的人挑剔。那样对你们日后不好。”
没想到杨氏收回了目光,也对梁玉提醒道:“他这话倒有点道理了,小娘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要用心学礼仪。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让别人刮目相看的,人呢,多半第一眼瞧见你是什么样,一辈子就瞧你是什么样了。”
梁玉又不是傻子!她比一般傻子聪明多了,听出来袁樵话音不对,也觉出刘、杨二位的态度并不亲切。但是对萧度她能亮菜刀,对小先生的亲娘,是绝不可以失礼的。当下乖乖起身,对三人施礼,谢道:“今天多谢您指点。”
刘、杨二位虽然态度一点也不亲切,但是说的话里还是透露了不少常识,这些都是土包子闻所未闻、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东西。再者,小先生当初不也是两眼瞧不上的么?现在还不是特别贴心?
真心也得真心去换。梁家啥都没有,土、穷、抠,凭什么让人跟对皇帝似的供着呢?不够格的。
梁玉给杨氏行礼格外的深。杨氏疑心她图谋自己儿子,避开了,又说:“学不会也不要急,慢慢来。小娘子么学那么多干什么呢……”
这句话梁玉就不大认同了,她抬起头来,认真地道:“我生来什么都不会,却不想到死的时候还是无知。生死之间,学呗。”
杨氏被她的目光刺得心颤,小姑娘的眼睛很美,黑白分明还会发光,里面好像埋着夏夜的星空,却又一点也没有夏夜的静谧。那里面藏着一种野蛮生长的活力,像发了芽的种子,向着阳光雨露疯长。恍惚间,杨氏好像嗅到了草木的清香。
摸摸鼻子,杨氏低下了头:“那很好啊。”心头又有些恼,竟分不清滋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厅里安静了下来,刘氏突然问道:“用过饭了吗?”
“啊?”梁玉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早饭后来的。”
刘氏道:“来都来了,走也不急在这一时。留下用饭吧。”
梁玉难得有些难为情:“那个,用膳的礼仪,我还……”饮宴礼仪,袁樵是讲过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练习过。从县衙到京城,都没跟贵人一起吃过饭,也就无从比较演习。知道和做到之间的差距,大约是从梁九到梁玉的距离。
杨氏两眼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向婆婆,刚才您老人家可不是这个态度呀!刘氏似无所觉,和气地对梁玉道:“不是可以学的吗?”
梁玉绽出一个明媚的笑来,拜倒下来给她端端正正又磕了一个头:“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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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一顿饭都没吭气,她还在云里雾里飘着,看梁玉从不知道仆人递上的手巾是干什么的,到最后从容的放下筷子。晕晕乎乎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学得真快。
最后,刘氏道:“小娘子呀,是要聘个好师傅学一学的。”
梁玉老老实实地道:“正有此意,只是眼下正忙,大约要面圣之后才能寻访名师。不知您有何赐教?”
刘氏道:“我老眼昏花,有什么‘赐教’呢?不过小娘子要用心挑选你自己的老师。”点到即止,说完便闭目不语。
梁玉看懂了暗示,乖乖的告辞。梁大郎全程插不上话,人家说话慢的时候,他还能跟得上,说得快一点,他就听不懂。不过看妹妹的样子,应该是还行,那他就继续当哑巴。
梁氏兄妹一走,杨氏回过神来,双眼泛起水光叫了一声儿子:“佛奴……”捏起帕子在眼下轻按。
袁樵的头顿时大了。他娘极会选择哭的时机,也极会挑拣哭的种类,今天这个起手式,此关难过!
果然,杨氏带着委屈压抑的哭腔问道:“那个小娘子,怎么回事儿?”
袁樵起身到了她的案前,撩衣一跪:“阿娘都看出来了,儿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氏以帕掩面,呜呜哭个不住,从呜咽变成抽搐,哭倒在了侍女的怀里。口里还说:“你、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们……”差太远了!
虽然自己心里有数,好事难成,但是袁樵一丁点儿也不想从亲娘口里听到否定的话,自己说:“阿娘又乱猜了,我是教过她读书的人。从未见过这般好学的学生,难道不可以另眼相看的吗?既有师生之谊,怎可起非礼的念头?!这不是人该做的事!”
话一出口,他心疼得眼泪跟着掉下来了,他知道,这话在母亲、祖母面前说出来,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我发誓,我是要做人的!”
儿子的誓言说得铿锵有力,又哭得撕心裂肺,杨氏不忍再逼他,擦掉了眼泪,凑了过去:“我的儿!”将儿子的眼泪也擦了擦。袁樵越哭越凶,倒在杨氏的腿上也抽搐了起来。杨氏抚着他的背,喃喃地道:“我可怜的孩子。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哭出来事情就过去了。过些时日,我给你求房好妻。”
袁樵心道,我才不要娶妻呢!慢慢收了声,面无表情地爬了起来。
杨氏见儿子恢复了冷静,又想起婆婆的态度来。对婆婆就不能像对儿子一般了,而且,对儿子哭,儿子会心疼,对婆婆哭呢,都是女人,她心情好了安抚两句,心情不好就看着你哭到昏过去,然后找大夫。
所以杨氏很乖巧地理了理双鬓,请教刘氏:“阿家对梁氏何其客气?”
刘氏将儿媳妇方才的行为都看在眼里,慢吞吞地起身,说了一句:“你们呐,要学会与时推迁呀。对梁氏客气些又有什么不好?”【1】
杨氏大悟:“还是阿家高明!”
没错,“姐夫”刚才就是不高兴,如果不是她机灵,大概就忽略过去了。她答完之后,明显能觉得“姐夫”变得和气了一些。【不是萧司空教的,就能不生气了?这是为什么?】梁玉百忙之中抽空记下了这一条。
桓琚笑着逗她:“那是你自己想的?”
梁玉摇摇头:“不是,咱家哪有心思理会这个?”
桓琚更觉得有趣了:“那是谁说的?”一般而言,提醒外戚读书的,都有可能是贤人,桓琚做皇帝做得还行,也比较留意人才的事。
梁玉道:“离家的时候,师傅说,得识字儿。”
桓琚挑挑眉:“什么师傅?”
“阿爹送妾学裁缝,是裁缝的师傅。原先在大户人家针线上的,后来出来了。”
桓琚心中一叹,是个女流,又问:“她说读经史?”
梁玉心里飞快盘算了一回,直接说小先生,那不行,便将好事卖到了刘氏身上:“进京路上,有户姓袁的人家一道走的,他家阿婆说的。”
桓琚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袁家阿婆?”
梁玉听他口气,不像是问自己,也就不回答。果然,桓琚没有要求她回答,但是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阴了,道:“既然要读书,那就赐你六经、史籍吧。”顿了一顿,将梁满仓看了看,道:“梁满便为朝议郎吧。”
梁满仓没听明白,梁玉都没听明白,他们一家人,连“朝议郎”是什么都不知道,哪能明白桓琚说的是什么?梁才人懂一点,忙说:“阿爹快谢恩。”
梁满仓赶紧叩头谢恩,他一跪下,又带着一家子人呼啦啦跪下了。桓琚看着这一家人,直觉得可乐,笑了:“罢了罢了,真是纯朴。”一开心,又赐帛两百匹。另赐了些纸笔砚墨之类。皇帝开心,杜皇后、凌贤妃也跟着凑趣儿,各赏了些金帛、首饰。
在梁满仓的感恩戴德声中,桓琚摆摆手,摇头走了,凌贤妃赶紧跟上。杜皇后起身说:“你们许久未见,整必有许多话讲,阿梁你好生管待。”梁才人赶紧说:“恭送娘娘。”
待将这几人送走,全家人都松了口气,梁满仓又偷偷拿眼去看太子。桓嶷表情不好也不差,他很难将带着土腥气的人视作与自己是同一类人,亲切感便差了很多。唯一能让他觉得亲切一点的是小姨母,她长得和母亲有一点相似,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土气,还有点精神爽气。
点点头,桓嶷坐了下来:“阿姨不必哭泣,以后舅家便在京师,会有见面的时候的。”
梁才人一面试泪一面说:“我哪有那面子常召家人入宫呢?你多替我看顾一二,则你外祖没有白生我一回,我也没有白生你一回。”
桓嶷吭了两声:“嗯嗯。”
梁才人这才细问家里情形,梁满仓道:“都好,就是走得急,家里门也没锁、牛也没牵,我的地……”说到半途被南氏掐了一把,赶紧说,“京城房子比家里好哩,就是不知道地咋样。我琢磨着,这两天看一看,买两亩地,再收拾起来。”
桓嶷道:“这个不必担心,我赠外祖百顷田。”
梁满仓大喜,这可比什么都能让他心里踏实,赶紧又谢了一回。桓嶷摆了摆手,命人扶起梁满仓。接着听他们互诉别情,梁满仓就说现在家里过得还挺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说到这里,梁满仓又提到了萧司空:“听说有司空关照,咱家这一路才走得顺哩。”
桓嶷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梁满仓从他那里看不出门道,有些失望。“司空”两个字一出现,梁玉的心又颤了一下。
梁才人道:“是,咱们能想见,亏得司空力保我儿做了太子,才有今天。不然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
桓嶷道:“阿姨,是先太子已有此议,我做不做太子,您都能见着父母的。”
梁才人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么说的哩。先太子是多么好的人,小时候就很照顾三郎,做了太子之后待三郎还跟之前一样。可惜走得太早了!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慌。皇后、司空又看上三郎,力保三郎做了太子。”
梁满仓就爱听这最后一句,乐呵呵地说:“这可真是大喜事。”梁大郎这等沉默寡言的人,也乐得咧开了嘴:“喜事,喜事。”梁家一片开心,仿佛看到了更加安逸享受的未来。只有梁玉,还在想着皇帝、司空,心里发毛,脸上也不见太高兴的样子来。这里面有一个关节,她现在还想不通,但是肯定是非常要紧的关节,要紧,说不定还要命。
桓嶷欠身:“阿姨带他们去您那里坐坐吧,慢慢聊,这里毕竟不是您的寝殿。我回东宫了,师傅还有课要讲。”
梁才人觉得儿子不开心了,又摸不着头脑,起身笑道:“去吧去吧,好好吃饭。”借着送他出门的机会,与他走近了,小声说:“那是我的亲人啊,阿姨就是长在乡间的,别嫌弃他们,好吗?”
桓嶷点点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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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离开之后,梁家上下更放得开了!梁玉几个皮点的侄子开始在座席上爬上爬下,绕着柱子疯跑。梁满仓这会儿也不喝止,揣着手笑着看了几眼,待梁才人说:“到我那里去吧。”才吼了一声:“小兔崽子又皮痒了!”孩子登时老实了。
梁玉扶着南氏,越想不明白皇帝与萧司空的纠葛,越是焦躁。南氏掐了她胳膊一把,低声问:“玉啊,你咋了?咋见着外甥也不高兴哩?”梁玉也低声说:“想事儿呢。”
梁才人在南氏的另一边,听到了便问:“想啥事儿呢?”
梁玉想,亲姐姐应该是靠得住的,问道:“阿姐知道,萧司空是咋回事不?”
梁才人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是圣上的姑父。当年,权臣误国,是他帮着圣上执掌乾坤的,是个大功臣哩。唉。”
梁玉想,大姐好像对萧司空不是那么喜欢呐!
梁才人对萧司空的看法当然复杂,如果桓嶷不做太子,还是安安稳稳的。做了太子,那是一个靶子。梁才人在宫里平平安安活到现在,靠的就是练就的不引人注目的本事。她有儿子,儿子封了王,等能出宫开府成亲,她就能让儿子去把梁家人接回来,照顾一二。多好的事儿?她虽生了一个皇子,但是非嫡非长的,自己不顶美、也不顶会讨人喜欢,做个王太妃,就觉得足够了。她没有更多的野心,做了太子的生母,反而觉得日子没奔头了。可是儿子做太子,不好吗?又不能说不好,也不能不领人家的情。梁才人是进宫之后才识的字,许多道理也想不大明白,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噎得慌。
说话间便到了梁才人住的地方,梁才人住在掖庭宫。这是一个所有低品级的后宫们杂居的地方,梁才人入宫就住在这里,生了儿子之后,有了个独门独院儿,也有几个伺候的宫女。就是没有熬到能正经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好在封了才人之后,她又挪了个大点的院子,前后两进,伺候的人也多了一些。
但是,也就这样了。一行人来的时候毫无威严,好事者指点围观,间或嘲笑土气。
梁家十几口人一涌进,院子里登时有了生气。梁玉四哥家的大儿子望着院中一颗老树,跳起来伸手往上够:“有鸟窝!有鸟窝!”旋即被他亲爹薅了回来。
将人让进屋子里,梁才人羞赧地道:“地方小了些。”
梁满仓忙说:“不小哩,不小哩,这屋比咱家的宽敞得多了。”他说的是“豪宅”梁府。
梁才人羞涩的笑笑,招呼宫人:“阿方,带孩子们去吃糖。”一个单髻宫女盈盈地过来,领命招呼了小孩子们出去。梁才人又说:“她自己还是孩子呢,怕照顾不周,劳烦嫂嫂们帮忙去看看。”嫂子们也跟着出去了。外面传来一点吵闹声,梁才人又让没成亲的幼弟出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