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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度岂止是想打断朱寂的狗腿, 他想打爆朱寂的狗头!他今天进展得还算顺利, 先是与梁满仓将道理讲清楚。梁满仓村气十足, 利害关系倒挺明白。听懂了眼下太子处境不大好,梁家本来不该这么快被拱上前台的,但是有人要阴谋对太子不利,所以会利用他们。
萧度甚至没有用“劝说”, 梁满仓就拍板了:“中!郎君怎么说, 咱就怎么办。还有一条,我那小闺女,小子们要学啥就带上她吧,别跟丫头们学那些没用的了。”
梁满仓还是那个主意, 到了京城有钱了,必得有一个靠得住的人来管账的。他跟老婆、大儿子都不识字, 也不打算学,就小闺女能用了。这不是在乡下, 攒下几个钱,梁满仓自己装个瓦罐里,天天睡觉前点一遍就能点清楚。再多些, 他怕自己算不清。
家里有钱了,小闺女养在家里也不碍事,再招个女婿住自己家,一大家子团团圆圆的, 整个梁家都齐齐整整, 非常好!要是闺女恨嫁呢?等她要出嫁的时候, 孙子里兴许就有可靠的了。
萧度答道:“小娘子自有先生教她们。”
梁满仓人老成精,问道:“学的都一样?”
这肯定是有差别的,萧度对他讲了些道理。这时候梁满仓就不听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行不行的,不怕郎君笑话,我闺女比这几个儿子脑子都好使,儿子学不会的,她能学会,我得指着她给我管家。放别人手里,我怕他们叫人哄了败家。”
两人又翻来覆去将各自的立场说了,最后萧度不得不让步,同意了梁满仓的要求。梁满仓也表示,就这一个闺女跟着儿孙们上学,不会要求孙女们也混杂其中——为些学不成的丫头跟贵人争执,不值得。
他二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也正是梁玉那里一番波折的时候。朱寂紧接着就带人来了,将事情说了一回,老仆又补充了几句,萧度猛地从座上站了起来,指着朱寂差点开骂。手指抖了几抖,萧度道:“你给我好好好好反省!来人,备下厚礼。等下你与我去太夫人那里请罪。现在跟我过去,给袁六郎陪个不是!”
朱寂也知道闯了祸,一个字也不敢反对,跟着去了。梁满仓一听事情与自家人有关,也领着两个儿子赶了过去。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萧、朱二人心里咯噔一声。梁满仓差点跳起来,急得直掐两个儿子,一手一个,催他们将门关上。
萧度最先镇定,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梁玉直起身来:“我问先生这上头写的什么,先生不肯说,就这样啦。”
萧度迟疑地看向袁樵,袁樵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问:“谁将那个放在这里的书架上的?”
萧度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袁樵与他咬了一回耳朵,萧度也觉这事巧得让人想挠墙。这房间是现腾出来的,谁想得到这里面混了些不大好叫小姑娘看的东西呢?也不是词不好,就是不大适合袁樵讲给小姑娘听。
不对,这事最大的毛病是袁樵就不该被拐了来干这个事!
萧度让梁满仓父子进来,中间还夹着个“翻译”,舱房瞬间满了。弄明白了原委,梁满仓便喝斥女儿:“学就学,现在是学斯文人啦,不跟你学手艺似的,追着师傅要她教。你得像个文人儿!”
行吧,反正眼前是糊弄过去了。
对梁家不用怎么道歉,将事情跟梁满仓稍稍解释即可——梁满仓是个明白人,知道进京还得靠着萧度等人,自然不会闹。对袁家就比较麻烦了,陆谊、萧度带着朱寂,先给袁樵道歉,更要紧的是给袁樵的祖母刘氏、母亲杨氏道歉。
刘氏和杨氏也是当时名门,刘氏嫁入袁家时,公公、丈夫、叔伯都还在,情境尚可。然而这些人先后凋零,这一支便显出衰落的样子来,后来儿子也死在外地任上,日子更不大好过。杨氏也是,嫁进来的时候情况显不如婆母,也是能过得下去的,直到丈夫死了。
杨氏的丈夫、袁樵的父亲是个好心人,堂侄、袁樵堂兄弟家因孩子生日不好,要将这孩子扔掉,劝说不得,便自己抱了来抚养。养不两年,他也死了。殡事上,刘氏做主,就将这孩子充作顺孙,也算是袁樵的儿子了。
就这么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共四口,共一艘大船拖几艘缴了好处的商船。所以遇到陆谊三人的船队,才要并在一起上京,以期有个照应。
不想袁樵在外面受了这等闲气!杨氏的眼圈儿当时就红了,刘氏只是叹了口气,道:“罢啦,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既然嫌我们碍眼,就不在贵人面前晃荡啦。”
萧度哪经得住这句话?长揖到底:“我们年轻不懂事,您原宥则个。”
刘氏是想把朱寂打成个猪头,可形势比人强呐!杨氏嘤嘤的哭,哭得陆谊等人如坐针毡。双方都知道,这事最好顺顺利利一页纸揭过,对大家都好。反复几次将姿态做足,双方很有默契地将事情给遮了过去。
陆谊极和蔼地问袁樵:“六郎有何打算呢?”
他们是打算进京投刘氏的娘家的,刘氏的哥哥现在京中做官。袁樵却故意说:“独行恐遇险,不若依郎君同行。”
“好!”
“书,我会接着教的,有恩就要报么。”袁樵口角带起一丝笑来。
朱寂装了半天孙子,终于忍不住了:“你小子,差不多得了,我都知道错啦。梁氏外戚,你与他们厮混像个什么样子?”
刘氏也说:“六郎,不要小孩子脾气。”
袁樵认真地回刘氏道:“阿婆,咱们以后难道就不与外人打交道了吗?还是要的。要觉得这就算委屈了,进京之后委屈的事情只会更多。况且萧郎能放下身段做的事,我是什么人?又做不得了吗?行的。”
他摆出这个道理来,陆、萧二人都点头,心道,年纪不大,比朱九明白多啦。刘氏也点头,只有杨氏觉得儿子真是太委屈,呜咽的声音更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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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袁樵又到了萧度的船上。
今天讲好了,他只管教授小郎君们。袁樵心中遗憾,还是收敛了心神,踏进了舱房。这间舱房更大些,人也……咦?
“你怎么在这里?”袁樵吃惊地看着梁玉。
梁玉穿一身男装,也戴着幞头,站在最前面一张席,见到他,梁玉也挺高兴:“先生好。又见面了,我家人还是不懂官话的,也都没识过字,有劳您了。”
“你……不跟那些小娘子们一道学的?”
“我爹跟萧郎君商议好啦,我跟哥哥还有侄儿们一道学。”
袁樵想反对,想到昨天她的模样,又改口道:“那便坐下吧。时间紧迫,能学得有限,从千字文开始吧。”他是有私心的,万一梁玉进京之后,家里不让她再学了呢?千字文,顾名思议一千字,不重复,会了这一千个字,以她的聪明,以后想自觉也容易。且每句都是个典故,记下之后,也能听懂不少话了。
口里说的却是冠冕堂皇:“千字文压韵,朗朗上口,于学官话也是有好处的。”
袁樵在里面讲,萧度在外面听了一阵,觉得没问题了,才又与梁满仓说事去。萧度对梁氏并非全然鄙视,梁氏的长幼有序,家长对下的威严,这一点他是非常欣赏的。这样,他有什么要求只要说动梁满仓,就会得到有效的执行。
与梁满仓说完,便是去修理朱寂。
朱寂还颇不服气:“我当然知道袁氏也是清贵之族,可是他们西乡房……”
萧度皱皱眉:“便是西乡房,袁六郎父子品性也是不错的。”
“我家,是西乡房,他们瞧不上我,也不算稀奇。”
萧度与朱寂说话的时候,正逢袁樵给一屋子的活猴放了个课间休息。梁氏几个男孩子,放风一样的飞去甲板透气。梁玉细心,想问问袁樵与朱寂之间的恩怨。
“哪有恩怨,他性情傲慢罢了,”袁樵悄悄拉开了与梁玉之间的距离,别过头去,“再说,我家又不是袁氏兴旺的那一房……”
看梁玉还是不大明白,便从头给她说起。世人羡慕世家大族,世家踞于寒门之上,看起来风光无限。时日久了,家族繁衍,自己的内部也会比个出身。大族里有一些轻狂的人,他们不光歧视不是一个姓、同姓而不同族的,连同姓同族里处境不那么显赫的,也是要鄙视的。袁氏共十七房,西乡房是混得不大显赫的。
梁玉惊叹:“这是疯起来连自己人都砍呐!”
袁樵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失笑。又粗略将几个著姓、郡望,各家枝系说给了梁玉。更多的复杂的姻亲关系、恩怨纠葛,就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明白的了。就算这一路不干别的,也是讲不清楚的。袁樵又叮嘱梁玉:“你进京之后,这些要尽力弄明白。”
教学相长,有梁满仓放话,梁家上下老实得很。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梁玉将一本千字文背熟,开始练写字。麻烦来了。
梁玉的九哥,死活不肯再上学了。进了舱房时还是好模好样,到让他写字他就忍不住了,将笔一扔,满地打起滚儿来:“你杀了我吧,我不学了!你放我去锄二亩地吧!二十亩都行呐!”
梁玉十三他十四,已能下地了,干起活计来是飞快的,从不偷懒,可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头两天,说读书识字,他还有点新鲜感。新鲜感只能支撑两天,两天一过,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个木桶,被箍了两道铁箍,箍得紧紧的,脑浆子都要被挤出来了。真是宁愿挨二十大板,不想把“地”字抄二十遍。
袁樵是第一次给人当老师,之前他只教过“儿子”几天,那孩子也聪明懂事,接着遇到了个梁玉,更是不教都会。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便只当天下人都该老师读一遍,学生跟着读一遍,这就算教完了。没有循循善诱,也没什么寓教于乐,梁九郎过得尤其痛苦。
梁六郎倒有个哥哥样,他也愁,字他也记不住,妹妹记完了整篇,他只记得三行。拿着个笔,比扛着个锹还吃力。梁六郎跳了起来,一把将弟弟按住,自己也趁这机会偷个懒:“你放的什么屁,快给我起来!再耍赖我告诉爹去!”
“让爹打死我算了!”
“我先揍你!”
一时之间,满屋的活猴就又解放了。
梁玉正在写字,听到这声音,将笔一搁站了起来。
梁九郎正抱头伏地,死活不起来,梁六郎在身后踢他。梁八在劝架,侄子们只敢围观。正热闹间,天降一柄菜刀,直直斫到梁九脑袋边的地板上。
投了皇帝呢?那也是个马前卒的命!等皇帝赢了,太子跟萧司空捆一块儿这么久,会不会被忌讳也说不好。怎么看横竖都是个死啊?!
弄了半天,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多看看书,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梁满仓吓了一跳,骂道:“死丫头,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那些都要收好,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梁玉心说,亲爹,命都要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啊?脸上还是笑道:“瞧您说得这么顺溜,想是已经睡醒了。睡醒了就想想事儿呗。”
梁满仓警觉地后退一小步:“想啥事儿?你别给你老子作夭。”
“哪能啊!”梁玉斩钉截铁地,“咱不是说好的吗?请个好先生。是吧?娘?”
南氏摸着头上的抹额,觉得头发梳紧了,满意地放下手:“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来。亲爹亲娘,还能哄你?”
梁玉只管笑,梁满仓就说:“说了有安排!先吃饭!”
我就怕一吃饭,你想起来一家十几张嘴,开销大,在请先生上头会克扣。梁满仓知道读书好,却不是会下大本钱请好先生的那种人。因为没需要,也没必要。
梁满仓死活不松口,梁玉只能跟着他先去吃早饭。早饭比在老家的时候是好不少,依旧带着梁满仓的特色——抠。
吃完了饭,梁满仓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成天价在家里就是胡咧咧,都干点正事吧!玉啊,你教他们识字吧。”
【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梁玉的脸色一点没变,问道:“我自己都还没学几个字,咋教?教错了咋办?”
梁满仓微有得意地说:“我去萧司空家拜他,他说哩,叫家里儿郎先发个蒙,字识个差不离,他给个先生来教。等教个差不离,就能做监生了。”他都不知道监生是个什么鬼东西,照样学话而已。
梁玉忍着气,问道:“那我呢?!”
梁满仓安抚地道:“再看看,再看看。”他是觉得,闺女现在已经能得要上天了,再叫她多学点什么,岂不是真的要上天?这样不好,不好。萧司空说得有理,女孩儿得贤良淑德一点,先磨磨性子,再跟有学问的娘子学点道理,这才是对她好。
他打萧司空那里回来,自觉也是见了世面,对子女就有了另一种安排。更兼如今做了官儿,虽然不管事,大小也是个官儿,想法也与先前不一样了。他现在不需要一个管家的女儿,而是需要女儿“像个大家闺秀”,这样才能体体面面的嫁出去。怎么也是小闺女,心疼,希望她享福而啊想她过于操劳。揣手坐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好。
梁玉也是了解亲爹的,心说,你哄鬼!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紧追着问:“那要看到啥时候?你得给个盼头,不然我不干!你花钱请人教吧!”她心里有数,兄弟侄子们的水平参差不齐,一般先生拿他们没办法,而梁满仓极大概率舍不得花这个钱。
梁满仓痛心地道:“你教他们学五百个字儿!”
“九哥也要会五百字?”梁玉一脸“你疯了吧?”的表情。梁满仓要敢这么说,亲爹她也翻脸。
梁满仓想了一下,确实挺难,便说:“你再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半个月后过年,出了正月,我给你先生。”
“到时候不许有别的说法了。”
“信不过你老子哩?”
梁玉翻了个白眼作答,梁满仓气咻咻地:“成!二月初一给你找先生!”老子一定给你找个规规矩矩的女先生!不信治不了你!
梁玉道:“那得我喜欢的才行!”
梁满仓眼睛一瞪,梁玉梗起脖子跟他对着瞪。梁满仓想了想,如果梁玉不教,俩月的工钱、一身衣裳、过年的礼钱……这些都得花先生身上了。先答应着吧。于是点点头:“成!不许请贵了!”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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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俩谈妥了条件,梁玉就当起了自家哥哥、侄子、侄女的“先生”。侄女们是她要求教的,一则是想拉些帮手,二则认为侄女们识个字也有好处,起码能管个账吧?能管账,就能捏着家里的钱,说话就有人听。她一直觉得,侄女们太闷了,这可不好。人越缩就越萎,越上不了台面。一个人,昂起头来比拱肩缩背要好看得多。
梁满仓之所以同意,也觉得孙女得像样子一点才能嫁得好。尤其大孙女,比小女儿还大呢,也快说亲了。
自家学堂开在前面大厅,课本就还是《千字文》。梁玉估摸着,这一千个字教不了几句就得过年了,过年没有上学的。忙完年,得到正月十五才能重新开课,再教个几句,也就二月了,她就能有自己的老师了。
上课头一天,梁满仓也带着年长的儿子们来了,恐吓道:“都使劲学!学不会一顿打死!别出去给我丢脸!老子也来听一听!”
梁玉听了,心说,就知道你会这样!她爹就没有不占便宜的事儿!
瞥了梁满仓一眼,她将短刀往面前案上一拍:“都坐吧!咱甭来虚的了,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知道你们一大半是不爱学的!老实学,就俩月,你们就不用看我的脸了。不老实学,这俩月叫你们天天难受!老实也是一天,不老实也是一天,你们还是老实吧!”
梁九郎一个哆嗦:“你,你要干啥?”
“知道你学的慢,放心。可你得学,要是偷懒——”
“我学!”梁九郎答的特别大声。
他们的水平梁玉是知道的,将人按快慢分作四组,前三组每组五人算做一伍,各设一个“伍长”。指学得好、稳重的一个人来做伍长,伍长负责监督小组的学习。举凡督促写字,收功课,发功课,襄助维持秩序,就是他们这三个人干了。还还用他们的功课做个标杆,想偷懒都不行。其中“老年伍”的伍长就是梁满仓,梁玉相信他的本事,能镇得住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