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约四五个小时前,我跟着冥公子走进喜福来时,曾还存着一丝侥幸,以为里面是没人的。
因为进门时既没看到一个人影,也没听见一点人声,只除了一盏老式的日光灯在头顶发着交流电嘶嘶的声响,让这老旧又孤独的房子显得格外苍凉。因此试图说服冥公子离开去找别家店,但他一边径自往里走,一边道:“既然亮着招牌灯,又怎么会没人做生意,你说是不是。”
然后仿佛有心验证他的话似的,一个八、九岁模样小男孩从屋子右角一张书桌底下钻了出来,带着种成人般世故的眼神看了看我和冥公子,笑嘻嘻问:“住店吗两位?”
男孩叫舟羽。
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在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等在他边上,看他一笔一划慢慢做着入店登记时,听见我打哈欠,他用他故作成熟的幼稚笑容看了我一眼,一本正经对我道:“我叫舟羽,轻舟一片的舟,关羽的羽。有什么事在楼梯这里叫声阿羽就行了,随叫随到。”
他这话叫人有些心疼。
别人家孩子在他这年龄,只怕穿衣服都还伸手等着爸妈给他们套袖子,这孩子竟然一个人在看店,并且懂事得连服务都这样周到。
这不能不让我对他父母感到疑惑。到底什么样的父母会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在深夜里看着店,而他们自己却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当我这么问起时,男孩再次用他故作成熟的神情对着我笑了笑,答:“忙呢。”
忙?再怎么忙着自己的事,能忙到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半夜三更还在站前台,替自己照看一整间旅店么?
现如今,当我站在离这对父子一道楼梯的距离,眼睁睁看着舟羽被他那满脸通红的父亲抽打时,才总算明白过来,所谓忙,不过是去喝酒了。
而一个能在酒后对自己如此乖巧懂事的孩子暴打出手的父亲,会做出让未成年的孩子深夜看店之举,那真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了。因此,原地呆站了几秒钟后,尽管那孩子始终在用他目光阻止着我,我仍是跑下楼,在那男人高高扬起手里的皮带再次朝他身上抽去时,迅速把他那只手使劲一挡:“好了!别打了!多大的事要打得这么狠??”
男人先是一愣。
旋即低头看向我,冷笑了声:“管什么闲事,没见过别人教训自己儿子?”说完,胳膊朝前一顶,我不由自主就被他顶得一个踉跄朝后跌了过去。
力气还真是大,但这样大的力气用在打孩子上,着实还不如个病夫。
因此站稳了脚后,我立即反驳:“教训归教训,能好好说话么?这么小的孩子即便做了什么错事,跟他讲讲道理就行了,至于要往死里抽么?”
“我怎么教训他关你他妈的什么事?”
“就你这教训法,我还真他妈就看不惯了。”
“看不惯又怎么样,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你能管?”
“我管不了警察能管。”
“警察?行,你他妈倒是给老子报警去,去瞧瞧警察来了能不能管!”说完,又朝我肩膀上推了一把,推得我差点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舟羽见了忙跑我面前,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将我挡住,一边扭过头,对他爸爸急道:“爸!别这样!人家是客人!客人吓跑了以后谁还来住咱的店?”
一句话,令那男人眯了眯眼,将正一路朝我逼近的步子停了下来。
“酒呢!”随后一边咕哝,一边提了提裤子,他摇摇晃晃朝厨房方向走了过去:“以后再他妈乱放,看我不抽死你!还有那种多管闲事的,他妈一样抽!”
我见舟羽一听他的话急着要跟进去,忙将他用力拉住:“让他去。”
“可是他找不到会急……”
“看他那副醉样,你给他去找酒,他随便找个借口又打你怎么办。”
“……但是厨房里东西多,他要是跌跤了怎么办?”
“跌就跌呗。”我看着舟羽手背上血淋淋的抽痕,心说,索性跌个大跟斗让他那残暴的爸爸脑子清醒一下那才好。但话刚出口,就见那孩子突然鼻子一红,咬牙用力推了我一把:
“姐姐怎么可以这么说!他是我爸!”
说完,把我拉着他的手往外用力一甩,撒腿就朝着厨房里奔了进去。
见状我根本拦都拦不住。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进厨房,随即听见里头嘭的声响,显然那醉鬼又踢到了什么东西,这让他一声怒吼啪地扇了刚进门的舟羽一巴掌:“叫你乱放!叫你他妈乱放!小小年纪净知道害人,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生的你!”
我忍了半天才没有跟进厨房。
不过,即便跟进去又能怎样,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况且小孩不记恨,前脚被打得那么狠,后脚却只一心惦记自己爸爸会不会跌跤受伤,正所谓父子连心,对于这种情形,似乎别人再怎么操心都是空的,甚至有可能是不被接受的。因此唯一能做,便是希望那醉鬼别再找茬继续对这孩子下狠手,否则,这趟闲事我不但要继续管,且还必将报警,无论警方对这种事到底事管得了还是管不了。
想到这里时,不知怎的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想到他总是笑吟吟的一张脸,想到他身体好时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想到他生病那阵子躺在床上看着我的目光……
原本对死亡毫无概念时,我全然不知道那样一种目光意味着什么,如今每每想起,总是会难受到无以复加。
想来,这大概就是我对于舟羽父亲的残暴行径格外愤怒的原因。
这样一种不负责任又言行残暴的父亲,在我看来,着实是对‘父亲’这个词的玷污。
脑子里这样乱七八糟地琢磨着,不知不觉人已重新回到二楼。
只是光顾着留意楼下动静,所以走得也就漫不经心,因此走到一扇门前时,甚至都没留意门上的数字写着多少,一心以为是自己房间,况且那门伸手一推就开了。
于是径自走了进去。
进门时仍还未觉察有什么不妥,只闷闷然一心要往床上倒。
但连走两步后,才幡然意识到,房间里亮着灯。
灯光下坐着个人,那人正低头看着手里一张纸,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半张骷髅脸似笑非笑:“找我有事?”
“是走错门了……”
我被那张脸惊得一跳。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到冥公子的原始模样,我仍有那么片刻功夫没能找到自己声音,因为灯光下他那张脸看起来如此诡异。
“脸色这么差,是又饿了?”
“是的,所以刚下楼去找点吃的。”
“找到没有。”
“没找到。”
“那还是趁早去多睡会儿,天一亮我们就得走。”
“好的。”边说,边迅速朝门外退去,但没等出门,忽听他又道:“对了,既然在这里,不如顺便帮我个忙。”
“什么忙……”
“帮我把这边再画匀称些。”
冥公子用我的画幻化成他活人的模样,这行为总让我想到小时候看过的聊斋里一则故事:画皮。
小时候总对那女鬼用薄薄一张画着美女样的皮往身上一披,摇身一变就成了真的大美女,感到很是费解,觉得那皮上的画实在假得很,书生和他的家人到底得是怎么样歪的眼神,才能把这么诡异的东西看成是人。
如今冥公子当着我的面这样做了,才叫我眼界大开,从此后若有人同我一样对画皮心生困惑,那么我可以很详细地跟那些人描述,这过程并不是把画好的皮往身上一抖,就变成人样了。画只是一种媒介,就跟立体打印一样,有了这种媒介就能打印出跟媒介一样的立体造型,只不过立体打印靠的是电脑输出,而对于妖鬼神仙来说,靠的是某种法术,并且令这立体技术直接作用在自己身上。
不过因此,对绘画者的要求会比较高一些,不光是要会画,而且对结构和细节的掌握要更为熟练和严谨,以免在立体化之后,出现种种类似那些ps手段低劣以至于把自己相片给p成个鬼样子的情况。
有意思的是,尽管对画作要求严谨,但色彩上倒是未必。因为昨天我的所有行李都叫小偷给偷走了,所以别说画画用的工具,就连笔都没有一支。因此当冥公子在车上提出要我给他画幅像时,我把这问题跟他说了。他听后毫不介意地对我笑笑,然后道:“有笔就成了。未必需要颜料。”
就这样,我用在车里翻到的一支水笔给他画了幅人像。
画得颇为艰难,因为毕竟没法跟那些老画家比,总是会出点错,而他所要求的画可以不介意颜色,但必须其它方面都格外细致,不容差错。因此画了好几张才总算得了张可以用的,这也是造成我一进旅店倒头就睡的原因之一。
身体的劳累和精神的困顿,双者叠加在一起,真的是很难让人负荷得起。
“先前听见楼下有吵架声,是你么?”咬着笔头正琢磨着怎样整改才不至于破坏原画时,我听见冥公子突兀问道。
我点点头:“是的。”
“和谁吵。”
“记得刚进店时招待我们的那个小孩子么,他被他爸爸打了,我去阻止来着。”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闲事还是少管为好。”
“所以就眼睁睁看他被他爸抽死么?”
“呵……”闻言冥公子轻轻一笑:“打死?不太可能。”
“你的意思是,只要不打死,随便怎么打都只能听之任之么。”
“我只是觉得,无论什么状况,但凡不自量力的举动,本身就是种对别人以及对自己都没什么益处的行为,不然你此时也不会带着一脸晦气上楼来,乃至连房间都找错,是不是。”
他的话让我不由脸一红,因为想起第一次遇到他时,我试图用羽毛球拍攻击他的冲动。
“听说投胎也是讲缘分的,所以有些人子女缘深厚,有些人子女缘浅薄。你说是不是真有这种讲究?”沉默了片刻后,我问他。
他笑笑:“我不是孟婆,也不是阎王爷,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这种事其实有不少,也曾见过亲生父母把自己孩子弃之不顾的。但真遇到了,毕竟不是看新闻联播,着实没法坐视不理,况且那孩子还那么小,那么懂事……”
“如果他不那么小,也不那么懂事呢?”
淡淡一句反问令我怔了怔。
一时发觉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下意识停了停笔头,正打算琢磨下他这话里的意思,忽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敲门声:
“里边有人么?老板在么?”
“在!谁啊?”
“行个方便,讨碗面吃。”
“讨面吃还他妈带口棺材?”
“这叫见官生财,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