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妃见她行礼,面上似有些讶异:“你长得真像你娘,好些年没见了,她还好吗?”
重岚一顿:“回姨母的话,家母已经过世了。”
郡王妃哦了声,似乎并不意外,慢慢地道:“我记着你娘当年是何等的清高,跟我闹了一回之后宁可眼睁睁地看着重家门第败落,也不到王府上来见我,没想到你倒是舍得下颜面...”
她看了眼正在行礼的重岚:“不过你这样也好,过刚则易折,姑娘家太过清高孤傲了也不好。”
重岚拿不准她这是不是借机讽刺,当初她娘和郡王妃闹翻的原因就是姜乙轻薄她,不过这事儿不好宣之于口,便只是道:“娘当年打理家事,性子难免冲些,她就是一副执拗脾气,姨母心里不舒坦也是有的,如今我娘也去了,您最是慈悲不过的人,难道还会和我们小辈计较这个?”
郡王妃面上从头到尾都没变过,仍旧不喜不怒的,淡淡道:“你娘为了护着你,当时没带你过来,那场热闹你也没瞧着,她当初骂我的话我现在还记着。”
她起身整了整蒲团“她直把这府上比成了烂泥坑,偏偏当时还反驳不得,再想起来还是臊得满脸发红。”
重岚也能大概猜到自己亲娘得知心爱的女儿被人恣意轻薄,盛怒之下到底骂了什么,她默了下才道:“姨母知道的...娘也是迁怒。”
郡王妃淡淡道:“姜乙怎么说都是我的儿子,子不教父母之过,你娘说他,跟骂我又有什么分别?”
重岚双手攥了起来,一下子跪下道:“姨母若是不满当年的事儿,尽管打我骂我,拿我撒气,只求您能救我二哥一命,他可是无辜的,又是您的亲外甥,您难道忍心看他就这么白白冤死?”
郡王妃眼皮子也不抬,面上古井无波:“你二哥奸.污王爷的妾室,之后又杀人灭口,证据确凿,有什么好冤枉的?”
重岚大声道:“姨母真的这样想?偌大一个王府难道就没人看管,我二哥酒醉之后难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什么没人拉住他?还有,王爷那妾室为何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等我二哥喝醉了之后才出现,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郡王妃面上终于显出几分波澜:“你是在指责我们郡王府故意栽赃诬陷你二哥了?你倒是好大的胆子,郡王府诬陷你有何好处?!”
重岚反而静默了下来,顿了半晌才淡淡道:“姨母知道原因的,就像当年一样,姨母一直都知道的。”
郡王妃搭在椅子上的手紧了紧,指节根根泛白:“我知道什么了?你简直一派胡言!”
重岚继续道:“姨母以为这般清修礼佛,不闻不问就能当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吗?这样只能是为虎作伥,让他一直错下去,真到了不可挽回的时候,那姨母又该当如何?!”
郡王妃起身道:“放肆!”
重岚也跟着站起来,福身行了一礼:“外甥女还小,有言语不妥当的地方,还望姨母勿要见怪,但还请您相信,我方才所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郡王妃面色变了几变,又弯下腰缓缓地落座,阖上眼似乎不想看她,方才那嬷嬷上来给她抚胸顺气,过了半晌她才满面疲惫地睁开眼:“你跟你娘的性子也真是像极了,都一样的口无遮拦。”
重岚方才不过是兵行险着,见状忙道:“姨母...”
郡王妃摆了摆手止了她的话头:“你处处都想到了,唯独没想象我的立场,就算我能帮你求情,郡王也不会听,只怕还要火上浇油。”
重岚心里一沉,郡王妃毕竟是王府正室,要是帮着众人眼里害死得宠妾室的凶手求情,八成会被人指责不怀好意。
她忽然又转了话头:“求情我是没法子,不过倒是可以把郡王请来,你来跟他说,能不能成事就看你的造化了,要是能救下人来,你也不用谢我,是你自己的福气。”
重岚面上微松,躬身道谢,郡王妃转头道:“你去把郡王请来。”
那嬷嬷躬身应了,不过一炷香的时候平乐郡王就进了院子,却是满脸不耐的神色,身后还跟着姜乙,看见重岚,唇角微微一勾。
平乐郡王先是满面不耐地对着郡王妃训斥了一通:“府里出了人命案子,你身为王妃,不帮着料理庶务也就罢了,反而这时候叫人来打扰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自己说过瘾了,才皱着眉问道:“你有何事?”
郡王妃沉默着听他训完,似乎全然不在意他在外人面前这般丢自己脸面,听他问话才道:“就是因着这事儿才叫王爷过来。”
她抬手指了指重岚:“这位是重正的妹子重岚。”她又补了句:“也是妾身的外甥女。”
她虽没有说半句求情的话,但最后一句已经是求情了,重岚不由得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平乐郡王年过四旬依然相貌俊逸,沉下脸来自有一派皇家威仪,他漠然打量了重岚几眼,对着郡王妃道:“哪又如何,那姓重的竖子杀人之事已经定了,你还想让我因为你徇私不成?”
他嘴里虽训斥,但到底没有叫人把重岚赶出去的意思。
郡王妃默然以对,重岚抓住机会开口道:“启禀王爷,我二哥在郡王府惹上人命官司,他固然是有错,可是这案子其中有几处我不解的地方,事关我二哥性命,还望郡王帮我解惑。”
她不等平乐郡王开口,便立即道:“其一,我二哥为什么出现在郡王府,又恰好在王府妾室闲逛的水榭里;其二,我二哥算是外男,而王爷的妾室应当属内宅中人,两人究竟是怎么碰上的?”
平乐郡王气得额头青筋乱跳:“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的爱妾和你二哥合奸?还是怀疑我堂堂郡王要诬陷你二哥?!”
重岚深吸一口气:“郡王明鉴,我并无此意,只是有几处十分不解,请问郡王府上是否有日夜巡逻的家丁仆役?”
平乐郡王想到上回在皇上别庄瞧见了她,到底有几分顾忌,还是没把她赶出去,漠然道:“自然。”
重岚继续问道:“既然府上有巡逻之人,就算我二哥喝多了酒欲行不轨,也应当有人拦着才对,为何我二哥就能顺顺当当地对她做下错事?”
平乐郡王一怔,他今日也是被气昏了头,如今被重岚从一团乱麻理出一个线头来,就听姜乙在旁边轻笑了笑:“就算是巡逻之人,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能看顾着,有时候一个不慎就酿成了大祸。”
他红唇边上浮现一个浅浅的涡:“况且父王的妾室被奸.污,又死在重正的床榻上,这是许多人都瞧见了的事实,你再怎么解释也没用的。”
平乐郡王才找回些的清明一下子又被怒意取代了。老实说,死一个妾室他虽然可惜,但未必就十分难过了。
相比之下,这妾室跟别人上了榻,还被那么多人瞧见了,让他头上平白戴了顶绿帽,这才是他狂怒的原因,不杀了重正岂不是让旁人看笑话吗?姜乙不过三言两语就把他的火气重新挑了起来。
重岚见事不好,忙道:“那也未必,也许是...”
这回平乐郡王却没打算再听她说话,满面怒容地道:“也许是什么?!难道还能是我存心做了套要害你二哥不成!”
他满面阴霾:“我看你年纪小的份上不跟你计较,杀人偿命,我绝不会放过你二哥的!”
重岚手里沁出冰凉的汗,姜乙冲她一笑,站在平乐郡王身后对她做了个口型:“求我。”
她身子发颤,忙跪下道:“王爷痛失爱妾,我二哥自应当负责,只求王爷饶过我二哥性命,我愿意倾家荡产来答谢王爷不杀之恩。”
平乐郡王冷笑道:“难道我缺你那点银子不成?”他不耐地一甩袖:“把她赶出去。”
外面的几个侍从一拥而上围住重岚,就要在这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美人身上捏几把,姜乙就先一步站了出来,半躬身道:“父王,我送她出府。”
他也不等重岚拒绝,半强迫地捏着她手臂带了出去,她用力想要挣开,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想要救你二哥?等会儿就去我院子里。”
重岚身子一颤,愤恨地瞪着他,他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带着几分享受地迎接她想要杀人的眼神。
当初也是这样,重家败落之后,父亲发现他对她有意,便想方设法地把她送到姜乙身边,姜乙笑着对她说:“我不迫你。”
他见她满是不信,对着她伸开双臂:“想要你父兄过上好日子吗?主动到我怀里来。”
重岚一把推开他,漠然道:“你真以为你可以只手遮天了吗?”
姜乙微微一笑,正要答话,就听院门外有人高声来报:“王爷,晏总督求见。”
晏和任命总督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平乐郡王倒也不敢随意怠慢,正想命人请进来,就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施施然迈了进来。
他眉眼盈盈地递来一个眼波,湛然若秋水,又转头神色自若地行了个平礼:“本官有要事前来,失礼之处,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重岚见到他,心里不由得一松,原本紧绷着的弦陡然垮下来,像是找着主心骨一般,眼泪转眼就落了一片。
平乐郡王勉强笑道:“晏总督前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见怪呢?”
晏和自打进了这院子,全幅心神就放在重岚身上,见她落泪,唇边的笑意减了几分,眼底沉凝,却并不言语。
平乐郡王虽不至于怕他,但心里却有些忐忑,问道:“不知道晏总督前来是有何事?”
晏和唇角一扬:“听闻我舅兄被王爷关起来了,所以特地赶来探望,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乐郡王一怔:“这...不知晏总督所说的是何人?”没听说晏和娶亲了啊,从哪冒出来的舅兄?
晏和已经走到重岚身边,瞥了眼面色阴鸷的姜乙,淡然道:“重正。”
平乐郡王满脸不可置信:“重正是你舅兄,那她是...”他把目光投向重岚。
“她是我未婚夫人。”
平乐郡王面上青了又白,最终还是压不住被带了绿帽的火气,阴沉着脸道:“晏大人身为总督,也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就算他是你舅兄,可他奸.杀了我的爱妾,实在是可恨之极!”
他定了定神:“不是本王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不杀重正不足以服众。”
重岚心里发紧,晏和借着宽大袍袂的遮掩轻轻勾住她的手:“王爷放心,本官也不想做让你为难之事,只是有几句话告诉你罢了。”
他慢慢地道:“重正是镇国将军带回来的,按说将军也应当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么任由他喝的烂醉,还偏偏选了那般瞧得时候和地点,对王爷的妾室欲行不轨呢?”
平乐郡王正要开口,他却继续道:“还有,今儿个下午游猎完镇国将军就骑快马回了府,他回府之后做什么了,有没有和重正在一起?还是说重正一个人自顾自地喝了个烂醉?”
姜乙面色不动:“我身子不适就先回来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晏和眯起眼:“你身为郡王府的正头主子,难道不知道重正在做什么吗?还有...你原来跟重正并不熟识,为何这回允他在府上盘桓了这么久?正好留到王爷的妾室出现?”
姜乙还要开口,被平乐郡王叫了住口。他却想到另一桩事儿来,今天游猎的时候姜乙也是对着重岚示好过的,他当时也没有在意,现在细想起来却觉着不对头,为何偏偏这么巧出事的就是重岚的二哥?
他见火候差不多了,慢悠悠地道:“王爷想要处置重正也不是不行,只是得按照章程来,把人送到衙门去,该怎么审怎么审,要是滥用私刑可别怪本官计较了。”
平乐郡王面上更见犹豫之色,这种丑事他自然不想闹大,而且现在瞧来还跟自己儿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他勉强沉了沉心思,张口道:“晏总督这般要求未免有些苛刻了,他毕竟害了我的爱妾,难道我连处置都不行了?”
姜乙面上阴冷:“这是王府家事,想来和总督没有干系。”
“既然王爷笃定是重正害了你的妾室,又何惧去衙门走一遭?”晏和并不答姜乙的话,不动声色地瞧着平乐郡王的神情,见他面露迟疑,继续道:“这是桩无头公案,要是认真审了,只怕要牵扯出更多污秽之事,王爷若是怕人指点,最好的法子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平乐郡王面皮一抖:“那我王府的颜面置于何地?”
晏和淡淡道:“难道王爷举着闹大了王府就有颜面了?”
平乐郡王面色青了又白,但也没有直接应下:“此事事关重大,总督容我思量几日。”
姜乙似乎还要开口,平乐郡王沉着脸道:“你近日身子不适,在院子里好好养着,无事就不要出门了。”
姜乙面沉如水,唇畔却慢慢浮起一个寒凉的笑容,路过重岚身边的时候轻声道:“我和你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她看着他近乎疯狂的目光,身子微微晃了晃,晏和让她倚靠在自己怀里,漠然地迎视着姜乙阴鸷的目光,他带着重岚,转身向平乐郡王告辞:“既然王爷要处理家事,那我们就先走了。”
平乐郡王现在心烦意乱,只是随意挥了挥手。
他在路上见她皱眉,还以为她是担心姜乙的事,声口稳稳:“你不用挂心了,平乐郡王方才说要考虑,不过是给自己个台阶下,不过几日你二哥就能回来了。”
两人已经走到府外,上了马车,她担忧道:“他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是心里动摇了,我是在担心你,你和平乐郡王不会因此结下仇怨吧?”
他靠在车围子上握着她的手:“都是他儿子做下的好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就算有仇怨也不当冲着我来。”
重岚皱眉不语,他探出根如玉的手指,摩挲着她脸上犹带的泪痕:“你若是觉着对不住我,那就亲我一下算是抵了。”
重岚难得没啐他,转头飞快地看了眼后面,见车帘都拉严实了,凑近了在他脸上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下。
他觉着不太称意,别有深意地看着她的嫣红唇瓣,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身子往后缩了缩才道:“今日真是多谢你了。”
他挑了挑眉:“无妨,把你人赔给我就是了。”
跟他说不到三句话就要拐到这种地方,她脸皮也跟着厚了不少,用绢子按了按额角,权作没听见。
他对这种无言的敷衍十分不满,贴着她坐在烟锦蓉覃上,整个人都挨在她身上,倾身紧着追问:“岚岚,我要娶你,你应是不应?”
他身上的沉水香丝丝缕缕缠绵地沁入她鼻端,她心里又开始乱跳,低头故作恼意地道:“不是早就心照不宣的事儿,还有什么好应的?”
他右手沿着她手臂摩挲,含笑紧逼着她:“你老是没个准话,倒显得我强逼你似的,一日听不见你亲口答应,我心里就不痛快。”
重岚抿了抿唇,却抵不住他灼热的视线,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挺直了腰道:“我...喜欢你,自愿应下的,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了。”
她把喜欢两个字咬的极轻,但他耳朵好,还是听得明白,心里的欢喜像是要满溢出来,静静盯着他不言语。
重岚又不自在起来:“你看我干什么?”
他继续瞧着:“看我未来娘子。”一派从容的声口,半点不好意思也没有,他的手渐渐摩挲到了她肩头:“以后都是要日夜相对的,你老这么脸红可不行,总得从现在开始练起来。”
是这个理没错,但现在不还是没到日夜相对的时候,她脸上又发起烧来,正好这时候马车已经到了重府,她踩着脚凳跳了下去,听见他在车里轻飘飘地道:“后天是宜嫁娶的吉日...”
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但重岚用头发丝都知道他要说什么,摇了摇头,面上却掩不住的笑意。转身回了重府。
......
齐国府的东边院子里,晏老太太正皱眉焦躁地在屋里走着,有个大丫鬟快步走了进来,她急忙问道:“和儿要娶那女子为妻的消息是谣传吧?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的传出来的?”
丫鬟满面为难地摇了摇头:“回老夫人的话,少爷是真的打算娶重家姑娘为妻,他已经把这事儿传出去了,现在大半个金陵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这事儿了。”
晏老夫人脸色泛白,手里的拐杖用力往地上一拄:“他这是在威逼家里认了这门亲事,那重家姑娘就这么好,让他不惜和家里翻脸也要娶她?”
魏嬷嬷见她有些站立不稳,慌忙扶着她坐下:“老夫人,您难道真的要认个商户女做孙媳?您娘家姐姐不是说要把嫡长女嫁过来,这多好的亲事啊,难道就这么给搅和了?”
晏老夫人靠在椅背上无力地喘了几声,捂着心口,满面疲惫:“和儿的性子...他认准的事儿,用尽手段也要达成了,我能有什么法子阻止得了?”
魏嬷嬷皱眉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道:“老奴倒是有个法子,既可以让少爷得偿所愿,老夫人也不至于娶这么个孙媳妇回来。”
她俯在晏老夫人耳边耳语片刻,晏老夫人微微皱起眉头,随即轻叹了声,点头道:“依你说的办吧。”
第二日一早,重府上就迎来了齐国府的来人,重岚本以为是媒人和来换草贴的长辈,没想到来的竟是位嬷嬷打扮的人,她请人落座看茶,和气问道:“不知道嬷嬷前来是有何事?”
魏嬷嬷笑着道:“自然是为了我们府上和哥儿的婚事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