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和外面罩着天青色湖绸披风,立在门口对她含笑:“不请我进去坐坐?”
重岚虽然有了些猜测,但听到他声音还是大吃一惊,忙把手里的琉璃风灯往前递了递,见果真是晏和没错,诧异道:“大人怎么过来了?”
晏和静静立在檐下,眉眼被门前的圆形羊角宫灯照的流光溢彩,也不答话,就这么定定瞧着她。
重岚心头别别乱跳,本来的推脱之言就说不出口,立在夜风里静了会儿才算是收敛心思,见他沉默不语,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对,对着门房和报信的清歌吩咐道:“今儿夜里的事儿一个字都不准往外说,听到了吗?!”
两人都是老人了,自然都知晓利害,忙躬身应是,重岚这才错开身让出门迎他进去,她带着他一言不发进了自己院子的正堂,挥手让底下人都下去,这才拧眉道:“大人到底有什么事儿?”
晏和一言不发地解开披风上的流云金扣,重岚惊呼了一声,上前几步道:“这是怎么弄的?”
他外面的披风是崭新的,里头的直缀却斑斑点点的血迹,血渍从外罩的素纱里渗了出来,袍角还有好些烟灰,她瞧得心惊肉跳:“这是怎么了,哪个亡命徒干的?”
说完心里又是一警,有人敢把晏和伤成这样,万一要是追到重府...晏和似乎瞧出她的心思,轻声道:“我和亲兵已经把人都处置干净了,不会连累到你的。”他说完又补了句:”你要是觉着不方便,我这就走。”
有这心思似乎有些不仗义,重岚脸上一红:“大人知道的,要是我一个人自是没什么好牵挂的,但如今拖家带口的,难免多操心几分。”
她说完又小心探问道:“大人这意思...是要在我这边住下?可你是朝廷命官,为什么不去指挥使府令人帮忙?”
晏和按了按眉心,坐在帽椅上的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眼里却带了几分狠厉:“我这回去秣陵是为了查几桩关于盐务的案子,刚查出点眉目在船上就遇到刺杀,这边的人我都信不过,只能回了金陵再算这笔账。”
别人都信不过,来她院子里对她信任有加?重岚不知道他怎么就这般待见自己,听了这话心又提了起来:“大人的意思是,是官面上的人干的?”
晏和道:“要是寻常水匪,能一下子派出八百个好手吗?想必还是军方的人。”他抬眼瞧着重岚:“你放心,我已经去信给金陵了,他们活不长了。”
话虽这么说,重岚平白担了这么大的风险,还是气恼道:“大人就这般信得过我?直直地跑到我院里来。”
晏和笑了笑:“就算没有这事儿,我办完事儿后也是要来江宁看你的。”他说完低头想了想:“我还有几个亲兵...”
重岚没好气道:“我最后还有一进套院,跟整个院子是分隔开的,让他们住在那里吧。”她说完瞧了眼晏和:“大人便住在我院子里吧,委屈你几日,无事别乱走动了。”
晏和唇边漫上些笑意:“多谢了。”就是一般亲朋遇到这种事儿也担心惹祸上身,她却一口应下,虽然态度不好,但仍让他心情极好。
重岚去给他请从自家药铺带来的郎中,他的伤都是简单的皮外伤,就算这郎中是治伤寒的也能对症下药,只是包扎的时候粗手粗脚,还是她瞧不下去了,一把抢过纱布和药材自己来。
晏和挑眉:“你会包扎?”
重岚大方道:“不会,不过可以试试。”
她瞧见他身上的伤需要脱衣,犹豫了一下带他到了暖阁,让他撩起袖子来,倒出伤药来给他抹允了,又用剪刀剪了纱布细细缠好,左右欣赏道:“包的还不错,大人哪儿还有伤?”
晏和迟疑了一下,站起来给她瞧自己的伤处,小腹那里一团血渍,她面上不自在起来,不过送佛送到西,她见晏和还没有自个动手的意思,跺脚扭捏了下:“大人...您先把衣裳脱了吧。”
他顿了下就开始解自己的玉带,又解右衽的暗扣,衣裳敞开露出白皙紧实的胸膛,有力道,线条漂亮,又不筋肉纠结,美人脱衣真是让人心驰神往。
她暗里唾弃自己一眼,转眼就见一个莹润的物事从他怀里掉了出来,她低头一瞧,竟是个鸳鸯白玉小钵,一看就是女子用的物事。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吃酸,捡起来丢给他:“大人小心收好,可千万别弄丢了。”
他抽空瞧了眼,漫声道:“路上瞧着不错,所以买下来准备送给你,本来就是给你的。”
重岚心里适意了些,面上还是不悦道:“大人这般也太欠妥当了,送女子脂粉有些轻佻吧,我可不要这个。”她说归说,还是打开瞧了瞧,然后‘呀’了一声,直接丢回他怀里,怒声道:“你怎么想的,送我这个!”
那小钵掀开托着脂粉的圆托,底座的白玉上雕刻着男女赤.裸搂抱的春.宫,暧昧撩人,竟是个隐藏的春.宫画儿,她咬牙啐道:“早知道就不该让你进来,我是个傻的,竟还引狼入室了!”
晏和拿起那白玉小钵瞧了瞧,似乎呆愣住了:“我没有瞧见...”他有些发急:“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什么叫引狼入室?我头一回给人挑脂粉,哪想到会有这种东西在。我要是知道了,怎么会拿来送给你?”
重岚半信半疑地瞧了他一眼,她原来一直觉着晏和是个正经人,前些日子也不这么觉着了。不过现下纠结这个也不是时候,她红着脸把那东西丢到一边儿:“大人脱完了吗?”
晏和缓了神色‘恩’了声,却也觉着这话问的别扭。
她拿起伤药仔细瞧他伤处,他伤在小腹,一道细长的疤痕绵延下去,还有小半在素绸的薄裤里,她有些不知所措,似乎迟疑了片刻,还是探手把他的裤子往下拉了拉,抖着嗓子道了声“得罪了。”
他斜靠在迎枕上,她就坐在床边,纤纤素手贴着他的小腹,忽然又探手把他的裤子往下拽了拽,这场景太暧昧,她往下拽了一点就不敢再动,再往下就是...她不敢胡思乱想,只是倒出伤药来在他小腹上轻轻抹药。
细软的手指贴在敏感的地方来回游移,他深吸几口气,调开视线抬眼瞧她,她一身也颇凌乱,大概是晚上匆忙起身,只随意把乌油油的头发绾了起来,身上松散地披了件夹袄,底下穿着青色绣花绸裤,被偶尔溜进来也夜风一吹就能瞧见白皙的脚踝。
她弯腰给他上药,倾身的时候从脖颈到足尖儿便成了一条起伏妍好的曲线,夹袄里头是淡色的中衣,从中隐约透出一抹妃色。
他瞧见她总觉着难以自持,连带着人也不稳当起来,他现在真觉着来找她是个错误了。
重岚手抖了一会儿便稳稳给他上药,又去那边净手去纱布,一边笑道:“大人该感谢我周全才是,要不是我自己带了郎中过来,这大半夜的你哪里去请人瞧病?”
晏和瞧见她的笑靥,心里突然生出触碰她的渴望来,这念头起了就遏制不下去,在心里掀起了巨浪,她探手去窗外试了试温度,声音仍很轻快:“幸好这些日子凉快,伤口也不用担心化脓了。”
她这是在关心他呢!他想到这里,终于还是乱了方寸,趁着她张开双臂给他绑纱布的时候,两手搭在她肩头,轻轻一个用力人就跌在他怀里。
重岚手里还握着半卷纱布,有些无措地道:“大人?”
晏和恩了声,声音还是平稳的,垂下长长的睫毛掩住眼里不易察觉的紧张:“方才见你手臂抖了几下,是不是累了?”
重岚被迫靠在他怀里,有些莫名其妙:“我不累...”他哪只眼睛瞧见她胳膊抖了?
他的手顺着肩头滑下去,在她后背安抚似的轻拍,语意温柔:“累了就不要逞强,歇会儿再继续吧。”
重岚道:“那劳烦您先放开我,我去那边的杌子上坐坐。”
他声音里带了笑意:“杌子有我搂着你舒服吗?”他目光从她发顶流转而过,想着她现在的表情。
重岚简直没话说,这能比吗?她对他性子琢磨出些许来,心知来硬的不行,只好放柔了声音哄他:“大人...这样我给你换药不方便,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他‘恩’了声,她心头一喜,就听他断然道:“不能。”
重岚脸有点绿,沉水香的味道不住地往她鼻子里钻,她越发惶恐,挪动身子挣扎:“您好好儿的,这让人瞧见了简直不成体统,坏了我的名声可怎么办,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晏和扬唇,细白的手指移上来,摩挲着她的后颈:“我不是那等孟浪之人,自然会负责的。”
重岚脱口想骂“谁让你负责了!”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苦着脸求饶:“求大人放手吧,我一点都不累,上完了药我还要回去睡觉,明儿个还有事儿呢。”
他这才慢慢松开手,她一下子跳开,指着他想骂又不敢,他看着她离的极近的手指:“我不过是好心怕累着你,你怎么就恼了?”他说完还偏了偏头,润泽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指尖。
重岚惊慌地缩回手,以前怎么没瞧出来这人脸皮这么厚呢!她睁大眼瞪了他几下,最终还是慌里慌张地拂袖去了。
夜里睡得也不大安生,他几度入梦,吓得她醒来好几回,昏昏沉沉到后半夜才算睡着。
第二日一醒来她就琢磨着近日的计划,本来想着要带上白氏早点走,但如今晏和带伤来了,反倒不好太早走了。但她也不能瞧着白氏就这么被重瑞风生生作践,便打发人请了住的不远重家族长。
族长夫妇下午就赶了过来,重岚于情于礼都该见上一面,便换了身素简端庄的衣服去了大房。
大房里重族长和夫人赵氏坐在上首,左边还坐着位浑身穿金戴银,打扮贵气的妇人,重岚却不认识她是谁,底下站着重柔和重丽。重瑞风让王姨娘出来待客,又是添茶又是倒水忙活个不住。
本来重族长和赵氏对重瑞风宠妾灭妻的事儿还心存疑虑,但见着情形齐齐皱了眉,赵氏拢了拢肩上的披帛,也不接王姨娘殷勤递来的茶,问重瑞风道:“我那侄媳妇呢,怎么今日没出来?”
王姨娘面皮发僵,重瑞风在族长夫妇面前是晚辈,听了问话便起身答道:“她如今正在房里养胎,轻易出不得门。”
赵氏瞧了眼王姨娘:“侄媳妇这胎凶险,你体恤不让她多劳累是应该的,但体恤过头可就不好了,你如今也是举人老爷了,有些事儿得注意着些,别让人瞧了笑话。”
重瑞风诺诺应是,王姨娘巧笑嫣然:“老爷是极心疼夫人的,所以也舍不得多劳累,妾却是生来伺候人的,只盼这时候能帮着夫人点了。”
赵氏叹口气:“她这些年也是操劳过头了,听说这胎怀像不太好,我等会儿去瞧瞧她去。”
王姨娘心头一紧,白氏是被谁折腾成那样的她自己最清楚,忙抢先一步答话道:“夫人吃了药刚睡下,只怕还见不得人。”
重族长和赵氏心头都是一怒,赵氏正要开口,冷不丁看见重岚进来,面上露了笑,抬手招道:“岚儿来了,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我还怪想的。”
重岚十分乖巧地走到赵氏跟前行礼,口称大奶奶,被赵氏一把拉住,上下打量她几眼:“这孩子生的真是越来越标致了,捡着你爹娘的长处长的。”又退下一个镯子递给她,嗔道:“你近来是越来越忙了,今年祭祖的时候也就打了个照面,也不见你过来瞧瞧我。”
重岚亲手奉上两个锦盒,也笑着嗔道:“早就给您下了帖子,请您和大爷爷去金陵玩几日,偏您都不过去,自然也见不着我了。”
赵氏指着她笑:“这孩子,连你大奶奶都编排上了!”
重族长也笑道:“我和你奶奶年纪大了,走不了多远,瞧见你在金陵过得好也就放心了。”
重丽在一边倒没什么,重柔却心里堵得慌,对着重岚不阴不阳地打趣:“堂姐果然回来事儿,又是送礼又是说吉利话儿,难怪大奶奶偏疼得紧,我要是能得你半分讨人喜欢的本事就好了。”
重岚笑笑:“大奶奶慈蔼,自然对咱们都是一样的。”
重柔撅嘴想反驳,被重瑞风一个凌厉的眼神止住,王姨娘也对着重柔骂道:“有长辈在,哪有你插嘴的份儿?你堂姐跟咱们不是一个房的,你跟她有什么好比的?”
这话俨然把自己当重家大房的正头太太了,重族长和赵氏沉了脸,满面不悦地道:“柔丫头是正经主子,纵然犯了什么错儿,也有她爹教训,用不着下人插嘴。”
这话说的重了,重瑞风有些坐不住,王姨娘在家里横行惯了,听了这话还得强笑道:“您说的是,是妾的错儿,妾瞧见柔...四小姐言语不当,心里着急这才开了口。”
赵氏淡淡瞥了她一眼,声音加重几分:“咱们重家虽是经商起家的,但不兴寻常行商搞平妻的那一套,若是真犯了什么大忌讳,祠堂上可是有猪笼的。”
王姨娘脸色一白,又是惊恐又是愤恨,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她虽不奢望扶正,但要是得了管家权,又有重瑞风的支持,比正头夫人也不差什么了,没想到才得意没几日,就被这两个老不死的上门敲打。
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这时候就见那穿金戴银的老妇人开了口,拍着大腿笑道:“我说老姐姐你可别吓唬孩子们了,一家人难得聚一回,咱们都高高兴兴的。”
她说完又上前几步,重岚冷不防给她拉了个正着,被她拉着上下打量,啧啧笑道:“哎呦呦,难怪这般招我那老姐姐待见呢,好个玉雕出来的美人,比那戏文里唱的香君如是还要好看。”
这老妇人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李香君和柳如是都是秦淮名妓,她拿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和这两人比简直是找事儿。
重柔用绢子半遮着嘴,眼里掩不住的幸灾乐祸;重丽懵懵懂懂,但也觉着不是什么好话,瞠大了眼瞪那老夫人。
赵氏听完,砰的一声把茶盏磕在桌上:“王老夫人说话注意着些,岚丫头还未出阁呢,莫要把什么腌臜话都往外倒!”
王家在江宁也算大族,不过是这几年贩私盐暴发的人家,王姨娘就是王家偏房的庶女,跟重家也有段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王老夫人不知从哪里听得重岚到了江宁,今日竟也寻摸着过来了。
王老太太也放得下身段来,嬉皮笑脸地道:“老姐姐是读过书的,别跟我这个斗大字儿不识的计较,我是瞧见岚姑娘生得好,这才把肚子里那点货都搜刮出来夸她。”她说完又故作诧异地道:“这般好的闺女,怎么还没出阁?”
重岚这时候还不知道这人是谁,看了眼赵氏,听她解释几句才知道,难怪当初重瑞风说要把她许给王姨娘的娘家侄子呢,果然是这么个德行。
赵氏不咸不淡地道:“就是因为太好了,我们几个长辈舍不得她出嫁,因此想多留几年。”
王老太太乐呵呵地道:“这哪儿成啊?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女孩子再怎么好也得有个男人疼着。”
这话太直白,屋里几个女孩都红了脸,心里暗啐一口。她这个德行重岚倒是不奇怪,重瑞风要是肯把好人家说给她那才奇怪。
她见屋里没人吭声,便继续道:“我有个小儿至今未婚,模样生的俊俏,脾气好,人老实不说,今年还入了县学,指不定过几年要中个状元回来,要我说哪个姑娘能跟了我这儿子,那下半辈子就有福享了。”
她虽然没有直接提亲,但那意思也差不多了,重丽性子耿直火爆,瞧了眼重岚,担心她被人蒙蔽,头一个坐不住:“您说的该不是王四郎吧?”
王老夫人厚着脸皮点头:“就是我那小儿子四郎。”
重丽张嘴就揭短:“我怎么记得您那儿子前年磕了脑袋,见人就傻笑着要塞银子,吃饭睡觉都得人伺候着,县学怎么连这种人都收?”
王老夫人当众被揭短,气得身子乱晃,还是辩驳道:“都说了是前年的事儿了,如今早都调理好了,比没伤之前更聪明,怎么就入不得县学了?”
重丽还想说话,被重柔插科打诨引到一边,王姨娘跟着帮腔:“婶子别急,四郎这孩子确实不错,我看着也是喜欢的,就是不知道哪家闺女有这个福气了。”
王老夫人这才缓了神色,得意道:“怎么说我们王家好歹也有不少家财,当了我们家的少奶奶,那真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啊!”
重岚站在下首一直没作声,王老夫人心里一急,直接问道:“姑娘觉着呢?”
重岚疑惑道:“我觉着什么?”
王老夫人舔着脸道:“我那小儿子...”她又转向赵氏:“若是大家都觉着合适,我明日就遣人来下贴子了。”
重岚一下子沉了脸:“老夫人说话注意些,我敬您年纪大了,但您也不可这般坏我名声,您儿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氏虽也忧心重岚婚事,但也不是什么泥猪癞狗都能将就,也寒着脸道:“什么帖子不帖子的?你若是做出这等不知体面的事儿,别怪我到时候让两家都难看!”
王老太太唬了一跳,随即骂道:“不成便不成,我们还怕有人命硬,克死了父母亲大哥,以后还要克夫家呢!”
赵氏懒得和这种人多费口舌,直接让重瑞风把她请了出去,正好这时候才中了秀才的重白来请安,躬身道:“大爷爷大奶奶好。”又一转身看见重岚,笑着柔声道:“堂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