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死了,死后草草地埋在了金华城北郊的一处荒地上,坟旁是一株白杨树,树上还有一个乌鸦巢。
她死时已经年满十八岁,却至今未曾谈婚论嫁。以她才貌、家世,本不该至今没有与人定亲。只是她的母亲死得早,父亲又娶了个续弦。父亲在时一家人和和乐乐,也没发生过什么糟心事,可是等着父亲一去世,家里的一切都变了。
继母是个轻浮的性子,她在外不知惹上了什么祸事,有人雇了城里的泼皮混混三天两头的到宅邸里闹事。上报官府,县官老爷顾左右而言他,管束了一下这些泼皮无赖就没再搭理这件事。
后来,偌大一个宅邸更是因为一场诡异之极的大火焚烧殆尽。聂小倩带着自己的丫鬟逃了出来,却不幸半途病逝。神无分文的丫鬟将她安葬在此处,已是尽己所能。
聂小倩自出生起所过的生活虽谈不上吞金咽玉,但也称得上衣食无忧、和乐安详,哪曾想竟落得个这样一个结局,一口薄棺,凄凉孤单的葬于荒郊野外。
聂小倩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也许就是话本里常说的孤魂野鬼吧,否则怎么可能还保留着自己意识。
她的坟墓旁有一座看似堂皇实则荒凉的寺庙,名为兰若。聂小倩生前从不知道金华北郊处居然有这么一座寺庙。她心里有些好奇,想要走进寺庙里看看。要是能碰上一个能超度她的和尚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她几次想要进入寺庙,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挡住。
聂小倩有些失望,也有点预料之中,佛门圣地哪是她这等孤魂野鬼可以进入的。
一时之间,她对未来的日子失了主意。
聂小倩抱膝坐在白杨树下,期待着地府中的牛头马面将她的魂魄勾走,也不知道地府中的鬼差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她未到阎罗殿点名。
一日复一日,她始终没能见到能勾走她魂魄的鬼差。
天空不知在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雨水落在她身上,穿透而过,她毕竟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魂魄。
一阵脚踩水洼的声音传入耳中,由远及近,聂小倩抬起头来,只见一人向她走来,原是一身着素袍的女子。
这人未撑伞,雨滴却未曾打湿她的肩膀。布鞋踏在积水上,溅起的水珠却丝毫未曾沾湿这人的鞋面以及衣摆。
这女子悠悠叹道:“看来他们口中的女鬼就是你了。”
聂小倩不知道对方所说的“他们”究竟是谁,但是这人后面说的“女鬼”定是自己。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道:“你能看到我?”
女子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聂小倩心中福光突至,明白自己苦等的机缘来了,她立即朝女子行大礼,道:“妾一生向善,身遭不幸,死后不知为何竟化身孤魂野鬼,苦于无人超度,久困世间,浑浑噩噩度日。求高人救我!若有来世,妾必定衔环结草,以恩报德!”说完,又是一礼。
来人看着聂小倩,又道:“相逢即是有缘。机缘在此,我本该度你投胎。可惜我没能提前几日过来看你,你的魂魄已有消散之兆,如果让你现在就重入轮回,你几世修来的福德,差不多都要损耗在补益魂魄上面了。投胎转世后若无福德庇身,怕是接连几世都难脱‘难’、‘苦’、‘哀’三字。”
聂小倩再次恳切地哀求道:“求高人帮我。”
“道门修今生,佛门才讲来世。如果你求的是来世安宁……”女子遗憾地缓缓摇头,“我也无计可施。”
聂小倩想也不想地说:“妾只求今生,不求来世!”
不曾想,她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话,就使她获得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仙缘。
最令她意外的是,这救她逃脱苦海的女子,竟然是个妖精。想她曾经将各路神佛哀求了个遍,最后救她的却是个妖精。
只是……人又如何,妖又如何。
聂小倩只知道她生前供奉了许久的人间得道高人,未有一人发现她遭受苦难,未有一人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救助于她。
谁给她救赎,谁就是她心目中的神明。
她会崇她/他,敬她/他,永生永世绝不叛她/他。
恩人她就居住在兰若寺里。兰若寺里还生活着一群小妖。这些小妖,与聂小倩以前从话本上读到过的妖怪截然不同。他们会哭会闹,与常人几乎无异。如果不点破他们的真身,谁会想到他们都是一群妖精。
恩人常常被他们闹得头疼,但聂小倩看得出来,恩人其实也乐在其中。
这些小妖的年龄明明要比自己打,但是聂小倩却常常生出一种自己是在照顾弟弟妹妹的感觉。大概也只有那个由老龟化形的妖精,最为成熟稳重了。
在未认识到恩人之前,聂小倩最崇拜的人是她的一个堂姐。堂姐她长相秀美,颇具才气,所做诗歌实属上佳,她还精通乐理,弹琴弄萧不在话下,绣的花也是姐妹几个中最好的一个。
但现在,聂小倩心中暗叹自己以前的眼界是如何的浅薄——
那些被其他人作为彰显才气、抬高身价、引以为傲的本领,在恩人这里不过是凑趣的存在。或许在恩人的眼里,只有在仙路道途上的成就才是值得她骄傲的。
若是恩人此世为人间男子,凭他才艺,不知会有多少妙龄少女暗寄芳心,而以他对情爱一事浑不在意的性子,又不知会有多少怀春少女的情意会为此付之东流。
在得知恩人颇擅琴棋书画时,她曾试探着询问恩人是否可以教她。
恩人只是略带叹息地说:“你既然想学,我当然会教你的。只是你不要因此耽误了修行,毕竟你又不以此入道,在这些事情上面耽误太多时间,于你并无益处。”
不识本我,终究只是庸碌众生中的一员。不超脱凡间,终究难逃生死别离。纵是生前再如何才华横溢,百年后也化为一缕轻烟。
聂小倩福身道谢。
……
得到恩人指点的人并非只有聂小倩一个,不知为何,恩人她从未在众人面前以师父的身份自居过。
恩人她从不会刻意忽视任何一个人,但同样的,她也不会对某个人特别重视。似乎偏颇一词极少出现在她身上。聂小倩也不知该为此庆幸,还是为此暗叹。没人知道,她是希望恩人能够更加关注、重视自己的。她不知这是不是凡人特有的劣根所在,她也不敢想象一向表现的清静无为的恩人知道自己的心思后,会不会对此不喜。
更或者,即使恩人她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也只是一笑而过,对此毫不在意吧。恩人她本就少有在意的事情。
也不知在何时,聂小倩开始观察起了恩人她的喜好,细心留意着对方生活中的一点一滴。
她自以为自己对恩人了解得够多了,却没想到恩人总是能够出乎她预料。她之前虽然知道恩人是古树成精,却不知恩人她的原形还是雌雄同体的。
看着男子姿态的恩人,突然间,聂小倩不知该如何称呼恩人了,以前她随着小妖们叫她“姥姥”,那么现在,她该称呼恩人什么呢?思来想去,最后敲定为“老祖”一词。
相似的面貌,同样是一支木簪绾发,乌发垂于身后,仍旧是青衣素袍,只是之前为女子,现在为男子,翩翩然,世无其二。眉清目朗,却自有一股风流之意。想来九霄上的天人也不过如此。
日日夜夜,老祖的身影在她脑海里徘徊。
不知在什么时候,她也能修炼到老祖这样的程度,能够与对方比肩。至少,自己也要比那个叫做燕赤霞的道人强才行。
不过那道人的师门也着实可恨,竟妄想斩杀老祖。
所幸老祖法力高深,直接带着众人远遁离去,才免于一场祸事。兰若寺里的一众小妖,只以为老祖带他们离开金华是为了游玩,老祖惟独告知了她真实原由。
如果实在往日,她得到了这样的特殊对待,聂小倩心底一定会泛出些许喜意。只是在此时,她的心底却只有苦涩,她为老祖感到不甘,为老祖感到不平。
虽然老祖表现的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谁知她心底是否有着深深的惋叹?如此佳人,只因为她投生为妖,便有人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要斩杀她,也未免太过不公!
也未免太过……小瞧了老祖。
就让天师门的那些牛鼻子道士来金华吧,反正兰若寺里只剩下了一个老祖的□,在他们苦于与兰若寺周围的阵法纠缠时,他们早就逍遥九州天地间了。
聂小倩虽出生在富庶人家,却未曾离开过江浙一带。即使修行后,她也不曾远离过金华城。若不是老祖带他们离开了金华,一直心甘情愿困居一隅的她,不知何时才能真正认识到天地之大,九州之辽阔。
绵亘数千里的山峦,激流涌荡的河流,一碧万顷的平原草地……
日后再次回忆,这一段时间无疑是他们生命中最为快乐的日子。
当此时,距离离开金华的那天已过多年。
聂小倩身处蓬莱,她立于一块不过寸许大的礁石上,四周海水波澜。一道剑光自眼前的高空中划过。她知道这是老祖的剑光。
修仙之人劫数重重,心中魔障反反复复。聂小倩记得,老祖曾说她心中杂念太多,顾忌太多,于修行无益。若是不破除心中魔障,怕是修为再难寸进,一不小心便是身死道消的结局。
然而心中的魔障哪是那么好破除的,在兰若寺时,她心中就种下了心障的“种子”,至今没能铲除。每每与老祖接触一分,她心中的魔障就加深一分,自己甚至还甘之如饴。如此一来,这心中的魔障又怎能破除呢。聂小倩心中苦笑。
抬起手掌,仿佛掌心中正拖着一缕阳光。
自修行了老祖所传的功法后,便凝实起来的魂魄之身,在此时竟显得有几分透明、不稳定之感。
……也不知自己还能维持几时。
一声轻叹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