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城东郊,往十里。
“袁统领,这里…住的可都是老弱妇孺啊!”看着两门克虏伯大炮黑洞洞的炮口缓缓的指向了朝鲜京军五营的家属居住区,朝鲜兵曹判书赵宁夏大惊失色。
刚才他已经看到了这两门大炮的威力——两发炮弹直接将一座废弃的碉楼炸毁,现在乾军炮手已经调转了炮口,重新装弹,眼看着那些军队家属们就要遭受一场可怕的屠戮,赵宁夏再也忍不住了,便大声的出言制止。
赵宁夏属外戚丰壤赵氏一族,历任工曹、礼曹、吏曹判书及判义禁府事等职位。光旭六年朝鲜政府在乾国方面的建议下,效仿乾国的总理衙门,新设置“统理机务衙门”,赵宁夏担任事大、交邻两司堂上,负责外交事宜。当年以全权大官的身份接见日本公使花房义质,并负责接见乾国使臣马建忠引来的英国、德国使节,办理通商事宜。赵宁夏由于在任训练大将期间善待士兵,所以没有遭到杀戮。但他因为家族和闵妃集团的关系,被大院君降职,任兵曹判书。乾军到来后,赵宁夏因与乾国有过交涉经验,故负责会见乾国官员。
袁蔚霆只是看了赵宁夏一眼,平静的说道:“非如此,乱党魁首便不能捕获。这些人一日不获,贵国君臣便一夕不得安枕,是以还请赵大人稍安勿躁。”
赵宁夏当然明白袁蔚霆这么做的目的——以乱兵的家属为质,逼迫发动兵乱的首要者现身,但他担心的是。一旦乱兵魁首就是不肯现身。袁蔚霆很可能真会对这些老弱妇孺大开杀戒。
从这位乾军将领以800名步兵。4门大炮在城门外歼灭东学道教徒5000骑兵,杀得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狠辣表现来看,他是完全能干得出来的。
“贵国法令不行,故而生此大乱,今日之事,乃为贵国新树威权也,非以屠戮老弱妇孺为能,赵大人勿忧。”在一旁的马建忠对赵宁夏说道。
赵宁夏还要再劝说。却远远的看到了一面白旗。
白旗的下面,是一支约有百余人的队伍,他们当中既有老人,也有年轻人,还有几个孩子。
这些人衣衫褴褛,迈着沉重的步履,一步步向这边走来。
看到这些人出现,袁蔚霆的眉头渐渐的拧紧。
不多时,这些人便来到了乾军阵地前。
袁蔚霆看到为首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手里擎着白旗。一脸悲凉的看着袁蔚霆,哑着嗓子喊道:“我等便是兵乱之首!”
袁蔚霆的目光扫过这些人。最后又回到了老人身上。
“敢问老丈是何许人?为何自承为兵乱之首?”袁蔚霆平静的问道。
“老朽金长孙,我儿金春永在龙虎营从军,闵谦镐那贼子的狗奴发给我儿及诸军的饷米皆为砂糠,不堪食用,我儿与诸军怒起与之争论,却被闵谦镐那贼子抓起下狱,是老朽起草的通文,要诸营同袍群起与闵谦镐理论,营救我儿!后诸军激愤,放火烧毁闵家,打死闵谦镐!大人要罪首,老朽当之无愧!”叫金长孙的老人昂然厉声道,“老朽今日率众人出首,虽死无恨!只求大人放过这里的诸军老幼亲眷!”
袁蔚霆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扫过其他的人,用手指了指当中的十几个年轻人,几名乾军上前,将这十几个人和金长孙全都捆绑了起来。
“此次兵乱,事出有因,奉大乾天子令旨,只拿罪首,余皆不问。”袁蔚霆对剩下的人挥了挥手,淡淡的说道。
剩下的人一听之下,全都呆立在那里,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饷米已然补发,尔等各安生计便是,勿再生乱。”袁蔚霆说完,回身上马,炮手们则将炮弹卸出,将大炮重新用炮衣罩好,挽上了驮马。
金长孙呆呆的看着袁蔚霆,突然不顾一切的冲出队列,来到袁蔚霆面前,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
赵宁夏看着这惊人的一幕,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不已。
此时的赵宁夏,可以说对袁蔚霆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为这样一来,闵氏外戚哪怕是在迎回闵妃之后,想要广兴大狱报复暴乱军民,也应该是不大可能了!
可是,闵妃现在会在哪里呢?
回到军营的袁蔚霆正看着地图,一名亲随急匆匆的走了过来,将一封电报呈到了他的面前。
“禀大人,福州来电,刚刚由通信船从天津转送来的。”
听到亲随说是福州来的电报,袁蔚霆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立刻接过电报打开看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电报是林逸青发来的。
这份电报的内容极短,只有寥寥几个字:“妃在忠州长湖院,子在洪川阳德院。”
袁蔚霆看完电报,一双眼睛立时放出光来,好象看到猎物的狼一般。
“来人!”他大喊声道。
听到外面再没有了炮声,朝鲜国王李熙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些天,他可以说受到了太多的惊吓。
此时的他,不知怎么,分外的怀念儿时的时光…
他记得,那时他在一个大园林中走着,很美的阳光与草地,很多女子穿着华丽的衣服,笑吟吟的望着他。
“小熙儿,小熙儿。”
“小熙儿,快到这里来。”
“小熙儿,真可爱。”
他本来不叫李熙,而是叫李载晃,小名唤作命福。只是因为先王无后,在赵大妃将他过继给先王为养子后,才成了王世子,改名叫作李熙。
但那时年少的他。却哪里晓得这当中的玄机和背后隐藏的故事。他只是一个在这富丽堂皇的华美宫城中。整日的游荡着的少年。
她们围着他时,常对他说:“将来,你要从我们之中选一个做老婆,你会选谁?”
他便非常头痛困惑的想了,这时她们便都笑起来:“傻小熙儿,只要你做了国王,我们都是你的。”
是的,只要我做了国王。
他以前不知道国王是什么。当他知道的时候,这个词就成了他的恶梦。
除了和女孩子们混在一起玩,他最爱的是画画儿,宫里的小侍女,两班贵戚入宫伴读的女儿们,都以能有一幅他为她们画的画为荣。他画的时候,总是一群女孩儿在门外张望着,羡慕着那个他案前幸福的坐着的人。
小女孩儿也有虚荣心的,宫中大半女孩儿都亲近他,不知何时。在女孩儿家的小秘会内,倒早评开了谁会是未来的正妃。谁是侧妃,好多双水灵灵的眼睛,巴巴的盼着他长大,能真正尽情的待他好,虽然她们还都相信,小孩子是天神在深夜放进女人腹中的。
小小年纪女孩中却也分出了派系,只是从来没有人会对他冷漠,他也从来不会察觉到,那成人的世界里,笑容背后的阴影。
那天忽然礼乐大作,大家放下游戏,忽一下全跑去南面,挤在宫门的门缝后,看外宫的典仪。
对幼小的他们来说,外宫的广场是看不到边的平原。当它空旷时,好象全世界都被隔在遥远的天边,当朝仪典祀时,又象全天下人全部聚到了这里。他那时以为,看到了大殿外的广场,就是看到了整个天下。多少年后,他才真正领略什么叫做天下。
这一次,纷扬的金旗与玉带中,他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少女。
其实现在想来,那天是该有许多的美少女才对,他的记忆中却偏偏只有一个,仿佛她就是那样孤独的站在无边的广场上,迎风叹息,忧伤的眼神让人想过去拥住她,好让她从此不再悲伤。
“那个姐姐好美啊。”他低声说。
“哪儿哪儿啊?”旁边的女孩们跟不上他的目光。
“她们也是来进宫和我们一起玩的么?”
“是啊,是新的秀女才人们吧。”
太好了。他心里这样想着。
可那一次之后,他却怎么也看不到那女孩的身影了。
“她们应该住在庆云宫吧?新进的才人都住那儿?”
“庆云宫在哪儿?”那时的汉城五大宫,对他来说象一个国家那么大。
“好象是…从这儿一直向西北走,过一条河,一片林子,一个草原,一座竹桥,然后是一条很宽的长路,然后穿过去又是一片树林,好大,上次他们就在那迷了路,再过去…他也没去过了…也许…她们知道。”
他决心开始他生命中的第一次远行,去找他想念的女孩。
不用人带路,他不知哪来的信心,觉得自己一定能走到那里。就象这一生中,常有忧惧徬徨的时刻,却总相信有一种感觉会指引他达到终点。
走了好远好远,河也不知见了几条,桥也不知过了几座,密密的林子,他果然迷路了。
现在想起来,只需抓住一个内侍,叫他带他去便行,他却偏偏一路还不愿遇上人,这次远行是他小小心灵中的秘密,不愿露于人前。
凭着他的感觉,一直向前走去,却渐听得女子们的声音了。
宫女们是不敢那样喧闹的,妃嫔们也不会这样失态,这只能是属于那些还俏皮活巧的心,那些初入宫的年轻女孩子们,听见这笑声,他就象是回到了他的朋友们中间,疲累感全消,快活的跑上前去。
可是一条河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抬起头,前面巨大的楼台上,女孩儿们正在戏耍。
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在嘻闹的人群中,他还没看清她的脸,却已经确认了,目光追随着那淡黄的翩然身影,为她欢喜为她忧愁。
他不知道后史怎么评价他,小小年纪便风流显性,年轻时更是天天沉迷于美色,爱美女不爱江山。
他本来就不适合做国王的。
她的名字叫李顺娥。
自从那次见过她之后。他就更加天天想着她。
他曾大喊她。可他的声音太小。她听不见。
于是第二次他便决定,要直接到庆云宫中去。
东宫内侍长不知他这是发了什么邪性,直挠头,可也不能不听他的,只好找了女官,车马仪仗,气势隆隆的把他拥了过去,他一踏上庆云宫那高高的楼台。那些少女们一时竟慌了起来,练了无数次的礼仪全吓得不知用什么好。女官忙转到她们前面向他屈身行礼,她们这才全躬下身去。
她们这一低头,他在众少女的发鬓上一扫,便找着他的那个她了。上去牵起她的袖子,转身就走。顺娥一时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女官和内侍长也张大了嘴,看着他一直把顺娥拉下台阶,上了马车就要走。内侍长这才追下来。
“世子,您这是要把这位姑娘带到哪去啊?”
“到我那里去。我要和她玩。”
顺娥听见这话,转脸冲他笑了一下。
那笑象花儿。在他心中开放了。她一点也不怕生,她也一眼就看出了他是要对她好的。她从此一生便依信了他,他也该一生保护她…可是,他却没能做到。
为此内宫紧急招开了最高会议,内侍官们全认为辈份礼法错乱,是万万不行的。可妃嫔们却说,小熙儿不过是想找个人陪他玩,就让顺娥在东宫住几天,也 是没有什么的。最后还是赵大妃开了口:“唉…这算个什么呢?就让顺娥先住在他这儿吧。”
他不知道这后面有这么大的动静,以后还有无穷的风波,只知道他手一拉,幸福便来了。从此他天天跟顺娥玩在一起,她也是个好动的女孩,踢踺飞包扇球翻花,都玩得风采十足,最让他不可思议并万分喜欢上她的是…她居然还会爬树!
顺娥家是平民出身,没什么家财待女,也没那么多谱法礼节,他对顺娥是千般的好,顺娥越是不怕他,到后来,完全把他当成了她家那些拖着鼻涕的跟屁虫小弟,戳头捏脸,一副大姐的架势,那些女孩子们看顺娥训他看得一愣一愣,不知道王子还可以这样玩。后来都学出师了,不再要抢着当他妃子,只要让他叫姐,他偏偏不叫,连顺娥他也不叫姐,天天东宫闹得麻雀翻天猫狗上树,毛笔枕头乱飞。内侍们说你看看可好,来了一只野猫,带坏一群家猫。
“顺娥顺娥快快长吧,长大了给我做老婆。”午后的榻上,他支着头看着顺娥说。
“呸,傻子,谁要给你做老婆啊。”跟着顺娥,女孩子们都学会了很多如“呸,去你的,傻啊”之类的民间俗话,“将来啊,说不定你要管我叫母妃呢。”
真不晓得,压他一辈有什么好,当姐都不够,还想当妈。
“我父亲一回来,我就跟他说我要你,他一定会答应的。”
“你才不敢。”
他相信他的勇气,却不太确信那结局。
他极少见到他的生身父亲,现在想起他来时,都是画像上的样子,朦胧印象中,曾有一个影子一出现,内宫一下便没有平时温缓声息,众妃嫔大气都不敢出,那是他么?
自己登了大位之后,他生命中又一个重要的女人出现了。
顺娥最终也没能当上他的王妃——因为朝鲜王室有规定,李氏不得称为正妃。
15岁那年,父亲大院君给他操办了空前盛大的婚礼,那个叫闵紫英的女人从此成为了他的王妃。
她是他母亲家的亲戚。他一直搞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给自己娶一个母亲家族的女人。细细算来,闵紫英不仅比他大一岁,按辈份算,还是他的姨母。但这在铁腕强横的父亲大院君眼里算不上什么,后来他才明白,父亲大院君为了防止外戚专权的历史重演,专门找了自己妻子家的这个亲戚、幼年丧父的贫穷女孩闵紫英作为内定王妃。他自以为这样就一劳永逸地消除了外戚专权的隐患,同时使自己身兼宗亲和国戚的身份,实在是巩固自己权势的高明之举。
但父亲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由于是父亲强行塞给他的女人,他一直不喜欢她,足足冷落了她三年,而在这期间,他和顺娥有了一个男孩——完和君李鄯。
父亲大院君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打准。他的这颗棋子——闵妃,和她的公公一样,充满了权力欲和野心,同时熟稔政治权术。闵妃在被冷落的三年时光里遍览宫中书籍,尤其是《左传》等乾国古代历史著作,她在经过不懈的努力最终获得自己的信任以后,便开始逐步涉入朝政。她和父亲大院君的矛盾,是由于子嗣问题而引发的。父亲大院君为防止她权力膨胀的局面出现,准备立他和顺娥生的庶长子李鄯为王世子。这使他和父亲大院君产生了根本的对立。她先使他与自己牢牢站在同一阵线,又凝聚她的娘家——骊兴闵氏的势力,逐渐形成了外戚集团,同时纠合被大院君赶下台的安东金氏、丰壤赵氏等家族的力量,与父亲大院君抗衡。而父亲却对儿媳的实力估计不足。彤郅十二年十一月五日,她利用崔益铉批判父亲大院君之上疏,鼓动自己宣布“亲政”,发动宫廷政变将父亲大院君逼退并赶出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