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祝公坐在监中悲戚,又不知儿子怎么得出去,又欢喜快活道:“且喜孩儿逃走,已有性命。我年已望六,死不为夭。将这老性命替他,也强如绝我祝门后代。只是托赖皇天保佑,叫我孩儿逃得脱性命,就是万幸。”一日左思右想,好生愁闷。坐至半夜,忽闻一片声打将进来,几乎把这老头子吓死。
你道是谁?却是红须领着百余喽啰进来劫狱救琪生,顺便又要救邹公。哪知二人一个在昨晚出来,一个早动身。那红须手执短刀,当先进门,劈头就拿住祝公问道:“你可晓得祝琪生在哪间房里?”祝公道:“琪生就是我儿子,昨晚不知逃往哪里去了,累我在此受苦。”
红须道:“早来一日,岂不与恩人相会?”因对祝公道:“咱单来救你令郎的,你快随咱出来。”就吩咐两个手下带他先出牢门等候,却自去寻邹公,并不知影响。临出门又大叫道;“你们各犯人,有愿随咱去的快来!”遂忙出门外领着兵卒,竟奔入县堂打开私衙,捉住孙剥皮,剁做几块,将他合家三十余口杀尽,家财尽数掳掠,县中仓库分毫不动。
一拥出城,才出得城门,后面已有几个怕前欲后的官兵,远远敲锣打鼓,呐喊摇旗,恐吓而来。红须准备相杀,望着半日,也不见他上来,料到交战不成。遂领着众人,连日连夜赶回至寨中。雪娥只道祝郎与父亲已至,忙迎出来。红须叹气道:“咱指望救咱恩人与恩嫂父亲,不想恩人于前晚逃出,你父亲又解上府去,只救得你公公出来。恩嫂过来相见。”雪娥见两人俱无着落,扑簌簌掉下泪来,忍着苦楚过来拜见祝公。祝公不知其故,不肯受礼。雪娥备细禀上。祝公惊愕,方才受她两拜,反哭道:“媳妇生受你也。只是我儿不知去向,岂不误你青春?你婆婆一人在家,不知怎样光景。”
红须闻知懊悔道:“咱不知还有老夫人,一时慌促,没有检点,怎么处?也罢,明日多着几个孩儿们一路去探访恩人下落,一路去悄悄将老夫人接来。”雪娥也叮嘱访访父亲,又道:“素梅虽已离家,轻烟尚在他母舅家中。可与我连二人一同带来。”红须就吩咐那接老夫人的小卒紧记在心。
过却二十余天,两路人俱同说祝相公并无信息。老夫人也寻不着,家中房产变成白地。邹老爷已解放别处,素梅轻烟俱无踪影。大家好生着急,自不必说。自此雪娥尽媳妇之礼,孝顺祝公一同住在红须寨中,不在话下。
单表那定海城中,当夜劫狱之时,众犯人抢掳不消说得。还有那一班无赖之徒,乘风打劫,不论城里城外,逢着人家就去抢掠,杀人放火,惨不可言。和氏老夫人与轻烟还在那里欢苦,忽听得喊杀连天。隔壁人家火起,顷刻烧到自己房子上来。二人连忙抢了些细软东西跑出大门。不上两个时辰,已将一座房子烧得精光。二人只是叫苦。
次日进城打听,祝公又无踪迹,轻烟又闻得母舅已死,家中也被人烧,众人不知去向。二人正是屋漏遭雨,雪上加霜。祝家这些家人见主人如此光景,俱去得尽绝,书童数月前又死。单单只存得夫人与轻烟一双,没去处,又没一个亲戚投奔。夫人娘家又在绍兴府,父母已过,只有一个兄弟,素常原不相投,一向不通往来,而且路又远。丈夫族间虽有几个房头,见这强盗事情已不得远离他,谁来招揽?二人痛苦几致伤生。
夫人拭泪向轻烟道:“我们哭也没用。我有一句话对你说。你若有处安身,你自去干你的事罢。我如今就一路讨饶,也去寻我孩儿与老爷。”轻烟道:“夫人说哪里话。我与祝郎虽非正配,也有数夕之恩。既已身许,岂以患难易心?夫人去得我亦去得,虽天涯海角,我愿同去。又好服侍夫人,又好打听小姐下落。”夫人踌躇不决,又道:“我年近六十岁的人,就死何妨。
你是少年女子,又有容貌,而且尚未嫁人,难道怕没处安身?况你身子柔弱,怎么吃得外边风霜之苦。不要管我,你老实自寻生路罢。”轻烟哭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夫人若弃贱妾,妾宁可先死于夫人前。”夫人见她真切,也哭道:“难为你这点真心,我死不忘你。我怎忍得累你跋涉?以后不要叫我夫人,只以婆媳相唤,我才心安。”轻烟遂背着包裹,二人互相搀扶而行。拦过一边,再说琪生与铁头逃走何路,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该他钱倒引得钱诗曰:
床头金尽誉难堪,不受人欺不偏先。
从此遇钱卑污入,莫图廉节受人惭。
再说琪生与铁头,自越狱而出,一路趱行,二人相得甚欢。琪生与铁头商议道:“出便出来,却到何处安身?”铁头道:“不妨,我有一班兄弟在苏州洞庭山做生意,与你到那里尽可安身。”二人连夜趱至洞庭。铁头到各处招集,顷刻聚集二百余人,原来俱是响马强盗。起初原是一个马夜叉为首,一伙有千人。若访着一个兴头的人家,就不论别府外省,定要去劫取来。后来马夜叉身死,人心不齐,就各自为伍,乱去行事。去的去,犯的犯,渐渐解散。今日铁头回来,却又中兴。自己为首招亡纳叛,一月之间又聚有千人。就打县劫府,好生猖獗。官兵不敢正觑,骚扰得远近不得安宁。琪生屡屡劝道:“我们不过借此栖身避难,忧望天赦。若如此大弄,则罪在不赦,怎么望出头日子?”铁头恃着勇力,哪肯回心?
过了数月,果然巡抚上本,朝廷差大将领兵前来征剿。琪生又劝他坚守营垒,不可出战,待他懈弛,一战可获全胜。他又不听,领着众人出战,官兵大败而走。琪生道:“目今虽胜,更要防他劫寨。”铁头骄兵,全不在意。至晚,果被兵来劫寨。人人慌乱,个个逃生。只一阵杀得尸如山积,遍地西瓜,一千余人存不得几十。铁头见势头不对,独自一人逃往别处去了。
琪生原料必至于此,见大势已去,也急急逃走。却不敢回家,又没个主意,只是乱走。行上几天,来到常州,住在饭店。次日陡然大雨倾盆,不能起程,只得住下,好不心急。正是:
天亮不逢谁是主,荒凉旅次泣西风。
再说和氏老夫人与轻烟二人无处栖身,恓恓惶惶,出来寻访琪生与祝公踪迹。漫漫的不知打哪里去寻起,只得听凭天命,遇路即行,遇船便搭。行了数月,方到得常州码头上。天色已晚,二人急切寻不出个宿头,又不好下饭店。见前面有座庙宇,二人疑是尼庵,要去借宿。及到庙前看时,门已闭上,只得就在门楼下蹲了一夜。次早,尚未动身,见庙门早已大开。夫人道:“媳妇,我想天下甚大,知我老爷与孩儿落在何处?你我只管这等行去,何时是个了期?身边盘缠又将尽,我与你不如进庙中哭诉神明,讨个苦儿,求他指点。若是到底不能相逢,我与你现什么世,同去寻条死路,也还干净。”
轻烟道:“婆婆说得有理。”二人遂进来,一看庙宇甚大,却是一个关帝庙。二人倒身便拜,哭诉前情。见有签筒在上,就求了一签,是第十三签。去看签诗道:
彼来此去两相逢,咫尺风波泪满衣。
休道无缘乡梦永,心苗只待锦衣归。
二人详了半日,俱不能解。轻烟道:“‘休道无缘乡梦永’这两句,想还有团圆之日。我与婆婆还是向前去的好。”夫人点首。轻烟一团苦境久结,正没处发泄,偶见有笔砚在神柜上,就取起向墙上题诗一首道:
觅尽天涯何处着,姑媳向谁啼?
若还欲问题诗女,便是当时花底谜。
定海邹氏妾轻烟题完回身送笔到柜上去,耳边忽闻酣睡之声。轻烟低下头来,见一个人将衣蒙着脸儿,卧在神柜之下。遂慌忙扶着夫人出门,还未跨出山门,忽见两三个人进来。却是本地一个无赖公子,带着两个家人,赶早来烧香求签。一进庙门就撞见她婆媳二人,见轻烟模样标致,遂立住脚狠看。轻烟与夫人低头就走,他拦住门口不放出去。夫人只得向前道:“求官人略略方便,让我们出去。”
那公子道:“你们女人家,清早到和尚家何事?了不得,了不得。”夫人道:“我们是远路来的,在此歇歇脚走。”公子见是外路来的,一发放胆,便道:“胡说!放屁!难道偏是和尚家好歇脚?这女子莫非是你拐来的?待我认认看。”就跨向前去扯轻烟。轻烟连连退步时,被他扯住要看。轻烟怒嚷道:“清平世界调戏良家女子,你这强贼!该问剐罪!”遂大叫地方救人。夫人也上前死扭做一团。
两下正在吵闹,只见神柜底下钻出个人来,道:“是何人在此无状?”轻烟一见,连道:“义士救我!”原来就是冯铁头。因在洞庭被败,一路逃走至此。昨晚因走得困倦,就藏在神柜下睡觉。正睡在浓处,却被他们惊醒。出来见轻烟被一个人搂住,两太阳火星直爆,大发雷霆。走向前,将那公子只一掌打得他眼中出火,四脚朝天。公子忍着疼,爬起来要走,又被一拳,打个狗吃屎。同来两个家人,齐来救主,竟不曾拢身,却被铁头飞起一脚将一个踢出门外。那一个连道:“厉害!”待要跑时,也被一脚踢倒。三人被打得昏头昏脑,爬起来没命地走。
轻烟连忙问道:“祝郎如今在哪里?”铁头遂将前情告知,又道:“我因兵败,各自逃生,不知他逃往何处。”二人大哭。铁头问轻烟:“因何到此?这同来的是何人?”轻烟就道其所以来的缘故。铁头闻是琪生母亲,慌忙施礼。夫人也问轻烟备细,方知孩儿是他救的,着实致谢。
铁头道:“既是如此,你们不消远去了。我有一熟人在吕城,正要去找他。你二人不若随我去住在那里,待我慢慢寻祝兄下落何如?”二人大喜,遂同铁头来到吕城。铁头访着熟人,借间房儿,将夫人与轻烟安顿住下。过了几日,铁头就别二人,去寻琪生不题。
单说琪生雨阻在常州饭店中,盘费又尽,日日坐在店房,思量父母,不知在家安否。又想轻烟放他之情,心内感激。又念婉如与绛玉,近来不知怎样想望。又想到雪娥与素梅被盗劫去,永无见面之期,就放声大恸。正是:
刻肠回九转,五更泪洒千条。
一日雨止。欲要动身,又没银子打发店主。欲要再住,一发担重。进退两难,无计可施。闷闷地到街上闲走,只见一簇人围在那里看什榜文。琪生也挤进去看,却是两张告示。一张是奉旨拿定海县劫狱大盗的,一张是奉旨拿定海县越狱盗犯二名,各出赏分三千贯。后看这一张,画影图形,后面填写姓名.第一名,越狱大盗正犯冯铁头。第二名,窝犯祝琼。仰各省实贴通衢。琪生不看则已,一看时险些吓死。在众人堆中,不得出来,慌忙转身就走。奔到店中,忙把房门关上,尚兀自心头乱撞,道:“厉害!厉害!”
正在惊恐,忽门外有人叫道:“相公开门。”又把他一吓。开门看时,却是店主人来算饭钱。琪生不得已,实对他说道:“身边实是分文也没有,怎么取?”店主笑道:“相公说笑话。我们生意人家,靠此营生,当得几个没有,快些算算。”琪生道:“实是没有,算也没用。”
店主见说当真没有,就发急道:“呵哟哟,你身子住在房里,茶饭吃在肚里,我们一日烧汤煮水服侍你,怎说个没钱的话?”琪生道:“委实盘费用尽,叫我也没奈何。”店主便着急道:“吃饭还钱,古之常理。你是个斯文人,我不好开口得罪,难道打个披子罢?”琪生见他渐渐不雅,只得说道:“若要我钱,除非割肉与你。今烦你外边寻件事来,与我做做,设法挣些银子还你。”店主见他说得苦恼,就不好发话,问道:“你会做什么事?”琪生道:“我会做文章诗词及写法帖。”店主摇头道:“都是冷货,救不得急。”琪生道:“除此之外就一样也不能了。却如何处置?”店主道:“我有事去。你再想想,还会做什么否?”店主遂匆匆出去。琪生思前想后,别没法子。
到次日,店主人进来道:“相公,事倒寻得一件在此。你若肯去,丰衣足食,一年还有几两银子趁,又清闲自在,落得快活。你可去么?”琪生问是什么事。店主人道:“码头上有个关帝庙,少一个写疏头的庙祝。你若肯去,我去一说便妥。”琪生听是做庙祝,就不肯则声。店主人道:“这是极文雅之事,何必踌躇。你既没饭钱打发钱,又没得有盘缠出门,不如权且做做的好。”琪生叹口气道:“也罢,你去说罢。”店主人就忙忙去说。少顷来回道:“事已妥当。我叫小二替你送行李去。饭钱我已算过,共该三钱四分银子。你只称三钱与小二带来,那四分银子就作我贺仪罢。”琪生别却店主人,同小二到关帝庙来。有已改姓张,名祝。小二领他见了当家和尚,议定银子,又称了饭钱打发小二回去。
琪生踱到殿上,忽见壁上诗句。大惊道:“她在定海县母舅家,怎地来此?却也奇怪。”再细玩诗中之意,恍然道:“哦,她说姑媳向谁啼,分明是嫁与人了。怎么又道向谁啼?终不然她嫁不多时,就守寡不成?”遂叹息道:“咳!可惜这样好女子,却没有节操。”又气又怜,待要责她负约,却没处寻她,心中感慨就和诗一首于壁。自此只做庙祝安身。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害妹子权门遇嫂词曰:
欲图献媚,那官气连枝,世上道我会逢迎,不过暂时帮衬。愚兄之意,借你生情,若能得彼笑颜亲,就是拙荆不吝。
右调《三挝鼓》
话分两头,再表平家枣核钉,被素梅咬伤臂膊,在书房将息。忽闻祝琪生逃走,惊得汗流不止。到晚又听得劫狱,只是发颤,上下牙齿相打个不住。及打听得贼已远去,方才上床少睡。才合着眼,只听得门外敲得乱响,只道不知何事发作,吓得从床上滚下地来,连忙往床底下一钻。小厮们去开看,觑见妹子领着丫头、仆妇进来,枣核钉才敢爬出来。
婉如哭道:“嫂嫂不知哪里去了。”枣核钉惊慌忙入内去看,但见满房箱笼只只打开,床上被也不在。又见两个家人来报道:“莽儿也不知哪里去了。房中铺盖全无,却有大娘一双旧鞋子在内。”枣核钉已知就里,不好说出,竟气得目瞪口呆。原来陈氏与莽儿弄得情厚,一向二人算计要走,因无空隙不能脱身。今日乘着强盗劫狱打抢,众人俱出去打听消息,所以与陈氏将房中金银首饰,与丈夫细软席卷而去。
枣核钉次日着人缉探,又出招子赏银,只当放他娘屁,毫无下落。心中气苦,又为祝琪生未死,怕着鬼胎,连日肉跳心惊,坐卧不宁。想道:“我在家恐防有祸,而且脸上惶恐。不若将田产变卖银子,进京去住。明岁又逢大比之年,倘秋闱侥幸得意,有个前程,就可保得身家。”计算已定,就央人作保,将产业变个罄尽。忙忙地过了年,到二月间带着婉如妹子与素梅,举家搬往北京,买房住下。
倏忽将至场期,遂赶到本省入场。到八月十五日完却场事,文字得意,拿稳必中。到揭晓那日去看榜时,颠倒看来,定海却中四名,俱是熟识相知,郑飞英亦在其列。独是自己养高,决不肯中,名字像又换了。垂首丧气,心内不服。进去领出落卷来看,却又三篇皆密密圈点,且竖去一笔不上两个字,再看批语,上面写着“铸局清新,抒词安雅,制艺之金科玉律也,当拟五名之内。惜乎落题三字,姑置孙山。”枣核钉看完,自恨自苦,号呼大哭。正是:
到手功名今又去,可知天理在人间。
遂依旧到北京家中,恼得门也不出。
一日,有个相识在严世蕃门下,就托他脚力,用了许多银子,备上若干礼物,进去拜严世蕃为门生。恐门生还不大亲热,就拜他做干儿子。一味撮臀捧屁,世蕃倒也欢喜他。有人问枣核钉道:“世蕃与兄年纪相等,兄怎就拜做儿子?”枣核钉道:“这是我讨他便宜,替家父多添一妻。”那人笑道:“只是难为了令堂也。”枣核钉也不以为耻,反洋洋得意。
一日去见严世蕃,世蕃偶然谈及道:“我欲讨一妾,再没有中意的。你在外替我留心。”枣核钉心内暗想道:“我若再与他做一门亲,岂不更好?”便应道:“孩儿有一胞妹,容貌也还看得,情愿送与爹爹做妾。”严世蕃听了甚喜道:“足见我儿孝顺之心。明日我送聘金过去。”枣核钉连连打恭道:“一些不要爹爹费心,孩儿自备妆奁送上。”二人谈笑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