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八洞天(20)(1 / 1)

思复受了这场气,闷闷而归,正没好心绪,又值尼姑五空来向他讨银子。原来五空当初曾将银百两,托付思复盘利,今见他为了官司,恐银子耗费了,后来没处讨,故特来取索。思复焦躁道:“哪见得我就还不起了,却这般着急?出家人要紧银子做什?况姑娘的银子,侄儿也拿得的。我今竟赖了不还,却待怎么?”五空听说,嚷将起来道:“你怎说这般欺心的话?姑娘的银子好赖,出家人的银子,倒没得到你赖哩!”当下嚷闹了一回,单氏再三劝开。五空暗想:“我当初不把银子借与穷侄思恒,特把来付与富侄思复。只道万无一失,谁知今日富的倒这般欺心,却不反被思恒非笑么?”心中十分愤怒。她平日也常到呼延府里走动的,因把这话告诉了太尉的小夫人,方待要央她府里的人去讨。恰好思复又犯了一件事,正落在呼延太尉手里:时值秋尽冬初,思复到庄上养病,就便收租,有个顽佃叫做陶良,积欠租米不还,思复把他锁在庄里。哪知陶良的妻子却与吉福有私,吉福竟私开了锁,放走陶良,倒叫他妻子来庄里讨人;又指引她去投了呼延太尉。呼延仰正因前日有事之际,思复便撇却了干爷,心甚不乐。今日思复为了事,他便乘机包揽,也索要五百金,方保无虞。思复只得变卖些产业,凑得五百两奉送。又被太尉于中除去一百两,还了五空,只算收得四百两。思复没奈何,只得把庄房也典了,再凑百金,送与太尉,方才罢休。思复气得发昏,扶病归家,又跌了一跤,中了风,成了个瘫痪之疾,卧床不起。可怜一个财主,弄得贫病交并。当初向亲戚愁穷,今番却真个穷了。有诗为证:

贫者言贫为求援,富者言贫为拒人。

一是真兮一是假,谁知弄假却成真。

思复卧病了四五个月,不觉又是来年季春时候,宜男方产下一个孩儿。自旧岁二月中受胎,至是年三月中生育,算来此孕果然是十二个月方产的了。单氏不知就里,只道她旧年五月中进门,至今生产恰好十月满足,好生欢喜。对丈夫道:“这是我家的子息无疑了。”思复在枕上摇头道:“这不是我生的。我自从纳妾之夜,便患病起来,一向并未和她沾身。这孩子与我一些相干也没有。”单氏低言道:“你今抱此不起之疾,眼见得不能够养儿子的。你看如今周朝皇帝,也是姓柴的顶受姓郭的基业,何况我庶民之家,便将差就错,亦有何碍?”思复沉吟道:“且再商量。”又过了月余,为家中少银用度,只得将这尊铜佛去熔化,指望取出金子来用。不想熔将起来竟是纯铜,全无半点金子在内。思复惊讶,唤过宜男来问时,宜男道:“我当初亲见旧主人将黄金数两放入里边铸就的,如何没有?”思复只疑当日搠换的时节拿错了,再叫吉福来询问。吉福道:“并不曾拿错。”单氏胡猜乱想,对丈夫道:“多应是神佛有灵,不容你搠换那尊真的,竟自己归到纪家去了。”思复听说,心里惊疑,愈觉神思恍惚。忽又闻呼延仰被人首告他交通辽国,奉旨提解来京,从重问罪,家产籍没入官。思复因曾做过他的干儿,恐祸及其身,吃这一惊不小,病体一发沉重起来。看看一命悬丝,因请母舅陈仁甫与兄弟毕思恒来,嘱托后事。指着宜男对二人道:“此人进门之后,我并不曾近她,今所生之子,实非吾子。我一向拜假父、认假兄,究竟何用?今又留这假子做什么?我死之后,可叫纪家来领了他母子二人去。我今只存下薄田数十亩,料娘子是妇人家,怎当得粮役之累?我死后,也求母舅作主,寻个好头脑,叫她转嫁了罢。所遗薄田并脚下住房,都交付与思恒贤弟收管。我一向虽不曾照顾得贤弟,乞念手足之情,代我料理粮役,我死瞑目矣!”说罢,便奄然而逝。正是:

人当将死言必善,鸟到临终鸣也哀。

单氏哭得死去活来,仁甫与思恒再三解劝。单氏含泪道:“丈夫叫把宜男母子送还纪家,这还可听。至若叫我转嫁,此是他的乱命,我宁死不从!”思恒道:“嫂嫂若有志守节,这是极争气的事。凡家中事体,我自替你支持便了。”当日殡殓之后,单氏便将一应文书账目交付思恒。又将自己钗簪之类,叫他估价变卖,营运度日。思恒便亲到乡间踏勘田亩,一向被吉福移熟为荒、作弊减额的,都重新较正。又将变卖簪钗的银两,赎了几亩好田。单氏得他帮助,安心守节。只有宜男母子,未得了当。与思恒商议,要依丈夫遗命,退还原主。思恒道:“须得原媒去说。”单氏道:“原媒是五空师太。她因索银惹气之后,再不上门。如今怎又去央她?不若陈舅公与纪家有亲,就烦他去说罢。”思恒道:“如此却好。”单氏便请陈仁甫来,央他到纪衍祚家去说知其事,叫他快来领了宜男母子二人去。正是:

不许旁枝附连理,谁知落叶又归根。

话分两头。且说纪衍祚自宜男去后,终日长吁短叹,与强氏夫妻情分渐觉冷淡了。纵然她屡发雷霆,怎当得冻住云雨。强氏气恼不过,害出病来。病中怨恨奉佛无效,遂破素开荤。病势日甚一日,医、祷莫救。不上半年,呜乎哀哉了。临终时还怨恨神佛无灵,吩咐衍祚将这尊铜佛熔化了,不要供养。有一曲《黄莺儿》,单说那强氏平日奉佛,临终恨佛的可笑处:

奉佛已多年,到今朝忽改前,心肠本与佛相反。香儿枉拈,烛儿枉燃,平生真性临终见。听伊言,声声恨佛,誓不往西天。

强氏死后,衍祚不肯从她乱命,仍将佛像供奉。又每七延僧礼忏,超及阴魂。七终之后,便有媒婆来说亲,也有劝他续弦的,也有劝他纳妾的。衍祚只是放宜男不下,想着:“这三个月身孕,不知如何下落了?”时常到呼延府前打听消息。原来呼延仰有妾倪氏,小字鸾姨,当呼延仰被逮之时,她乘闹里取了些资财,逃归母家。恰好毕东厘要娶妾,便娶了她去。衍祚打听差讹,把倪鸾认做宜男,只道她做了毕进士的小夫人,十分懊恨。不想陈仁甫来对他说了宜男母子之事,衍祚将信将疑。仁甫道:“我感亲翁平日间看顾小女之德,故特来报知。你若不信,可就同到毕家去看。”衍祚便随着仁甫,到了毕家。仁甫唤宜男出来相见。宜男见了旧主,泪流满面。衍祚见宜男手中抱着个孩儿,梳头缠脚,打扮齐整,比前出落得十分好了,又喜又悲。再抱过那孩子来看,只见左足上有一个骈指,衍祚大喜。原来衍祚自己左足上,也有个骈指。当下脱出来与众人看了,都道:“这孩子是他养的无疑!”次日,衍祚即取原价十六两送去,分外再加十两,酬谢大娘单氏保全之德。是夜便迎接宜男母子回家,两下恩情,十分欢畅。正是:

去而复来,离而复遇。后主却是前夫,新宠却是旧婢。

继父即是亲爹,假儿即是真嗣。这场会合稀奇,真个出其不意。

宜男是夜把上项事一一细述。衍祚方知盗佛的是喜祥,与主母商量,瞒着主人卖宜男的也是喜祥,心中大怒。次日即唤喜祥来责骂了一场,把他夫妇逐出不用。另收个家人叫做来宁,此人甚是小心谨慎,其妻也甚老成得用。又雇一个养娘,专一保抱孩儿。把孩儿唤名还郎,取去而复还之意。

哪知侄儿纪望洪闻了这消息,想道:“叔父一向无子,他家私少不得是我的。如何今日忽然有起儿子来?此明系毕家之种,怎做得纪家之儿?”便走到衍祚家中来发话,衍祚只不理他。望洪忿怒,竟将非种乱宗事,具呈本府佥判卞公案下。衍祚闻知,也进了诉词,引毕家母舅陈仁甫为证。卞公拘齐一千人来审问,衍祚将十三个月产儿的事说了一遍。卞公再问陈仁甫时,也是一般言语。望洪只是争执不服,卞公命将还郎抱来,与衍祚当堂滴血,以辨真伪。说也奇怪。衍祚一点血滴入水盆内,凝在盆底下,先取别个小儿的滴下去,并不凋和,及至还郎那点血滴下盆时,只见衍祚这点血冒将起来,裹住了还郎的血并成一块。堂上堂下众人见了,都道两人的是父子,更无疑惑。正是:

是假难真,是真难假。

一天疑案,涣然冰解。

卞公审明了纪家父子,知纪望洪所告是虚,骂了几句,即时逐出。望洪好生羞愤,心里想要别寻事故,中伤叔父。过了年余,适值朝廷因钱法大坏,要另选好铜铸钱,降下圣旨:“凡寺院中有铜铸的佛像,都要熔来应用。民家若有铜佛像,官府给价收之,私藏者有罪。”当时朝臣有奉佛的,上疏说佛像不宜熔毁。周世宗御笔批答道:

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即为奉佛。彼铜像岂所谓佛耶?且朕闻佛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此旨一下,谁敢道个不字。看官,你道朝廷要铸新钱,自当收取旧钱的铜来用,何至毁及佛像?原来那时钱法坏极,这些旧钱纯是铅沙私铸,并没些铜气在内,所以毫无用处。有一篇讥笑低钱的文字说得好:

号曰青蚨,呼云赤亥,虽有其名,全无其实。百兮不满寸,干兮不满尺。亲如兄兮用不通,母权子兮行不得。杜甫一钱看下来,刘宠大钱拣不出。孔褒见此可无论,和峤对此可无癖。卜式输之宁足奇,崔烈入之何足惜。呼占刘毅未以豪,日费何曾仍是啬。十万腰缠轻若无,鹤跨扬州不费力。追念太公九府时,岂料凌夷至今日。

当下官府奉旨出示,晓谕民间,凡有铜佛像在家者,亲自赍赴官司领价。私藏不报者,即以抗旨论。纪望洪见了这告示,想起叔父有一尊铜佛在家,便又到佥判卞公处,首告他抗旨私藏铜佛。卞公即差人拘纪衍祚到官询问,衍祚禀道:“铜佛是有的,但有金子在内,不是纯铜的。又且神灵显应,恐怕熔毁不得。故不敢报官。”卞公道:“怎见得神灵显应?”衍祚将毕家换去重来的一段话说了。卞公笑道:“不信铜铸的佛能自去自来。若果能如此,也不被人偷了。可快取来熔化,熔出金子来,你自领去。”说罢,便着原差同衍祚去熔了来回话。衍祚不敢违命,只得同着公差将佛像去熔起来,却并不见有一些金子在内。衍祚惊得木呆。公差即押着衍祚,赍了所熔的铜,当堂禀复。卞公道:“我说佛像岂有自去自来之理,这都是你支吾之词。”衍祚叩头道:“毕家明明搠换,后来熔化时,却不见有金子。此是实情。”卞公沉吟道:“如此看来,一定毕家以假换真之后,又有人偷换他真的去了。”因问:“当时铸佛的铜匠是谁?”衍祚说出容三名字。卞公道:“只唤容三来问,便晓得那真的下落了!”当晚便差人拘唤容三。次日早堂孥到,卞公再三究问,容三料赖不过,只提招出实情。说道:“此皆毕家吉福指使。”卞公道:“这佛若当在呼延府中,已经籍没入官,不可追究。今只拿吉福来,问他个欺盗之罪便了!”说罢,正要出差拘提吉福,恰好毕家把叛奴盗逃的事来呈告。原来吉福被毕思恒查出以前许多弊端,料道难以安身,竟于数日前私往乡间,冒讨了一船租米,不知逃往哪里去了。故此毕思恒遣家属来递状,恳求缉捕。卞公看了状词,一面出差缉捕,一面吩咐将容三押赴铸钱局里当官,不许放归,待缉获吉福面质明白,然后发落。衍祚给与铜价,释放宁家。

纪望洪本要中伤叔父,哪知卞公并不曾难为他,一发羞恼。因又起个凶恶念头,思量要去拐盗那还郎,早晚常到衍祚门首往来窥伺。一日,衍祚替亡妻强氏举殡,宜男也同到墓所送葬,只叫来宁夫妇随去,将还郎交付养娘收管,与小厮兴儿一同看家。那时还郎已三岁了,当宜男早起出门时,他正睡熟,及至清晨醒来,不见了母亲,只管啼哭,定要兴儿抱去寻觅。养娘骗他不住,只得叫兴儿抱他去门前玩耍。兴儿与他耍了一回,听得养娘在内叫道:“兴儿,你把小官人来与我抱了。你自去邻家取火。”兴儿应了一声,却待抱还郎进去,还郎哪里肯?兴儿只得把他放在门槛上。空身入内,到厨下去寻取引火的纸板。谁知纪望洪那时也假意要来送殡,起早地走来,却见还郎独自一个坐在门前,便起歹念,哄他道:“你要寻哪个?我抱你去寻。”那小孩子不知好歹,竟被他抱在怀里,一道烟走了。说时迟,那时快,望洪抱了还郎,穿街过巷,一霎时跑出城外。正走之间,劈面遇着了喜祥,叫道:“大舍,你抱这小官人到哪里去?”望洪知喜祥被叔叔责逐,必然不喜欢主人的,便立住了,把心话对他说知。喜祥道:“你来得正好。我自被逐之后,便去投靠了毕东厘老爷。他的小夫人鸾姨另居在庄上,离此只一二十里远近。前年那小夫人怀孕将产,恰遇毕爷选了京官,赴京去了,小夫人产了一女,却只说是男,使我到京中报喜。毕爷住在京师;二年有余,目下大夫人死了,要接取小夫到京同住。小夫人急欲寻个两三岁的孩儿,假充公子去骗主人,正苦没寻处。你若把这孩子卖与她,倒可得几两身价,我们两个同分何如?”望洪喜道:“如此最妙。”便与喜祥到饭店中吃了饭,抱着还郎一同奔至庄上。喜祥抱还郎与鸾姨看,鸾姨见还郎眉清目秀,年纪又与自己女儿相同,十分中意,便将十两银子买了。喜祥与望洪各分了五两,望洪自回家去讫。鸾姨把所生女儿,命喜祥抱去寄养在庄后开腐店的王小四家,与他十两银子,吩咐他好生抚育,待过几时,设法领回。小四领诺。鸾姨自带了假公子,与喜祥夫妇起身赴京,不在话下。

且说那日纪家的养娘见兴儿空身入来,忙走出去看时,还郎已不见在门前了。慌得养娘急走到街上叫唤,并不见答应。忙呼兴儿到两边邻舍家寻问,奈此时天色尚早,邻舍开门的还少。有几家开门的,都说不曾见。养娘与兴儿互相埋怨,河头井里,都去张得到,更没一些影儿。慌乱了一日,到得夜间,衍祚与宜男归家,听说不见了还郎,跌脚捶胸,一齐痛哭起来。正是:

璧去复归诚有幸,珠还再失待如何。

衍祚写着招子,各处粘贴,哪里有半分消息,眼见得寻不着的了。自叹命中无子,勉强不得。宜男因哀念孩儿,时常患病。看看又过了三四年,更不见再产一男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