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八洞天(16)(1 / 1)

晏敖在监中既不见儿子来看他,又打听得知县要把他申解上司,说他欺君误课,当从重治罪。一时慌了手脚,只得写出几纸经帐,叫家中急把田房尽数变卖银两来使用。原来晏敖向虽小康,只因父子俱好赌,家道已渐消乏。今番犯了事变卖田房,却被石正宗乘其急迫,用贱价买了,连家中动用的什物,也都贱买了去。说道:“他这些田房什物,当初原是窃取石家赀财置买的,今日合归石家。”当下交了银子,便催促方氏出屋。方氏回说等丈夫归来,方可迁居。此时晏家僮仆已散,方氏只得拿着变卖田房的银子,亲往监中,一来看视丈夫,二来恐丈夫要讨她所藏的六十金来用,因欲要当面说明失去之故,到得监里。晏敖见了妻子,便问:“奇郎何在?”方氏道:“自从你吃官司之后,并不见他回来。”晏敖跌足道:“这畜生哪里去了?我正要问他:我藏的好银子,如何变做铜银?一定是这畜生做下的手脚,害我受累。”方氏道:“你银子藏在哪里?如何是奇郎弄的手脚?”晏敖道:“你不晓得我银子藏在书房中地板下,明明是好银,如何变了铜不是这畜生偷换去是谁?”方氏道:“这也未必是他,你且休错疑了。只是我藏的这六十两,却被他拿了去。若留得在时,今日也好与你凑用。”晏敖惊问道:“你这六十两,几时被他拿去的?”方氏道:“他也不曾问我,不知他几时拿去的。一向怕你要气,故不曾对你说。”晏敖听罢,跌脚叫道:“是了,是了。如此说起来,这假银是我骗你的,不想如今倒骗了自己了。”方氏闻知其故,埋怨丈夫:“当初如何骗我?”晏敖也埋怨她:“既不见了银子,如何护短,不对我说!若早说时,我查究明白,不到得今日惹出祸来。”两下互相埋怨不已。正是:

初时我骗妻,后来子骗我。

人道我骗官,哪知我骗我。

当下方氏把变卖下的银子,交与晏敖收了。自己走出监门,正待步回家中,不想天忽下微雨,地上湿滑。方氏是不曾走惯的,勉强挨了几步,走到一条青石桥上,把不住滑,一个脚错,扑通的跌下水去。过往人看见,连忙喊救,及至救起时,已溺死了。正是:

溺于水者犹可生,溺于爱者不能出。

尔为溺爱伤其身,非死于水死于溺。

方氏既死,自有地方买棺烧化。晏敖知妻子已死,家破人亡,悲哀成疾。到得使了银子,央了分上,知县从轻释放,扶病出监,已无家可归,只得往青莲庵投奔了缘和尚。了缘念昔日交情,权留他在庵中养病。那时晏敖已一无所有,只剩得日常念佛的一串白玉素珠。这串素珠当初也是把铜银子哄骗来的,晏敖极其珍惜,日日带在臂上。今日不得已,把来送与了缘,为自己医药薪水之费。了缘见是他所爱之物,推辞不受。过了数日,晏敖病势日增,无可救治,奄奄而死。

原来晏敖有事之际,正值晏述赴京,子开病笃,故不相闻问。到得他死时,子开病已少愈,闻知其事,念同宗之谊,遣人买办衣衾棺木,到庵中成殓。临殓时,了缘把这串白玉素珠也放入棺中。殓毕,即权厝于庵后空地之上。又过两三日,忽见奇郎来到庵中,见了了缘和尚,自言一向偶然远出,今闻父死,灵柩权厝此间,乞引去一拜。了缘引他到庵后,奇郎对着父柩哭拜了一番。了缘留他吃了一顿素饭,把他父亲死状说了一遍。因劝他收心改过,奇郎流涕应诺。问起父亲怎生入殓的,了缘细细述与他听了。奇郎一一听在肚里。到晚间,只说要往子开处拜谢,作别而去。是夜四更以后,了缘只听得庵后犬吠之声。次日早起,走到庵后看时,只见晏敖的尸首已抛弃于地,棺木也不见了,有两只黄犬正在那里争食人腿哩!了缘吃了一惊,忙叫起徒弟们来,先把芦席掩盖了死尸,一面奔到子开家中去报信,子开大骇,急差家人来看,务要查出偷棺之贼,送官正法。家人来看了,却急切没查那贼处。挨到午牌以后,只见几个公差缚着三个人,来到庵后检看发尸偷棺的事。数中一人,却正是奇郎。原来奇郎有两个最相知的赌友,一个党歪头,绰号党百老,一个斗矮子,绰号斗空帑,三人都赌剧了,无可奈何。奇郎因想父亲虽死,或者还有些东西遗在青莲庵里,故只托言要拜谒父柩,到庵里来打探。及细问了缘,方晓得父亲一无所遗,只剩一串白玉素珠,已放在棺中去了。那时玉价正贵,他便起了个大逆不道之念,约下斗、党二人,乘夜私至庵后,撬开棺木,窃取了素珠。这斗、党二贼又忒不良,见棺木厚实,便动了火,竟抬出死尸,将棺木扛去,就同着奇郎连夜往近村镇上去卖。却被地方上人看出是偷来的尸棺,随即喝住,扭到本处巡检司去。巡检将三人拷问,供出实情。遂一面申文报县,一面差人押着三人来此相验。这也是晏敖当初暴露父母灵柩之报。一时好事的编成几句口号云:

人莫赌剧,赌剧做贼。小偷不已,行劫草泽。宛子为城,蓼儿作窟。昔袭其名,今践其实。然而时迁盗冢,岂发乃翁之棺;李逵食人,犹埋死母之骨。奈何今之学者,学古之盗而弗如;只缘后之肖子,肖前之人而无失。莫怪父尸喂黄犬,谁将亲柩委白石?信乎肯构肯堂,允哉善继善述。不传《孝经》传赌经,纵念《心经》《法华经》,忏悔不来;不入文场入赌场,遂致法场检尸场,相因而及。

巡检把那三人解县,知县复审确实,按律问拟:奇郎剖父棺,弃父尸,大逆不道,比寻常开棺见尸者罪加三等;斗、党二人,亦问死罪。晏子开自着人另买棺木,将晏敖残骸,依旧收殓。晏述归家,闻知此事,十分嗟叹。奇郎自作之孽,晏述也救他不得,只索罢了。但将晏慕云夫妇两柩改葬坟旁隙地,免至倾欹暴露于乱石之上,不在话下。

且说晏述因闻父病,急急归家,不及殿试。哪知是年正德皇帝御驾出游,殿试改期九月,恰好凑了晏述的便。至九月中,晏述殿试三甲,选了知州。三年考满,升任京职。父母妻俱得受封,伯父晏子鉴亦迎接到京,同享荣华。是年,瑞娘生下一个聪明的儿子,却正是禹琼姬转世。你道为何晓得是琼姬转世?原来禹龙门妻方氏,为联差了侄女的姻事,送了她性命,十分懊悔,不上一年,抱病而亡。龙门见浑家已死,又无子息,竟削了发,做了个在家和尚。时常念经礼忏,追荐亡妻并侄女。忽一夜,梦见琼姬对他说道:“我本瑶池侍女,偶谪人间,今已仍归仙界,不劳荐度。但念晏敖夫妇曾作诗歌挽我,这段情缘不可不了,即日将托生他家为儿,后日亦当荣贵。”龙门醒来,记着梦中之语,留心打听。过了几日,果然闻得晏述在京中任所,生了一个公子。正是:

孝子自当有良嗣,仙娃更复了凡缘。

看官听说,晏敖死无葬地,只为丧心之故;晏子开儿孙荣贵,皆因仁孝所致。奉劝世人,为仁人孝子,便是做样与儿孙看,即所以教训子孙也。听了这段话文,胜听周公日挞、昔孟母三迁之事,故名之曰《明家训》。

卷七

劝匪躬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义感神梦赐内官须诗曰:

黄山黄水志春申,山水千年属楚臣。

只问储君谁为脱,故应消得此名称。

此诗亦前代无名氏所作,是赞美春申君的。战国时有四君名重一时:魏有魏无忌,为信陵君;赵有赵胜,为平原君;齐有田文,为孟尝君;楚有黄歇,为春申君。那春申君曾随楚顷襄王的太子出质于秦。顷襄王病笃,太子欲求归国,秦王拘留之,不肯遣归。春申君乃密令太子易服改妆私自逃回,自己却住在馆驿中待罪。秦王初时大怒,欲杀春申君,既而念太子已走,杀之无益,赦而遣之。顷襄王既死,太子幸早归国,遂得嗣位,是为考烈王。此皆春申君之力。较之蔺相如完璧归赵,其功更大。至今江南奉春申君为土谷之神,香火不绝。其墓在江阴县君山下。谓之君山者,正因春申君之墓在彼故也。江南又有黄山黄水,亦皆后人思念春申君,故即以其姓为山水之名,只论他当时拚着性命脱逃太子一事,便消受得千年香火了。今人不肯为忠义之事,只因惜着此身,恐救了别人,害了自己。又恐天不佐助,谋事不密,自己死而无益,连所救之人,亦不能保。所以,把忠义的念头都放冷了。

今待在下说一个忠肝义胆、感格天神,有两段奇奇怪怪的报应。

话说南宋高宗时,北朝金国管下的蓟州丰润县,有个书生姓李名真,字道修,博学多才,年方壮盛,却立志高尚,不求闻达,隐居在家,但以笔墨陶情,诗词寄傲。他闻得往年北兵南下,直取相、濬等处,连舟渡河,宋人莫敢拒敌,因不胜感悼。又闻南朝任用奸臣秦桧,力主和议。本国兀术太子为岳将军所败,欲引兵北还,忽有一书生叩马而谏,说道:“未有奸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将军性命且未可保,安望成功?”兀术省悟,遂按兵不退。果然岳将军被秦桧召归处死。自此南朝更不能恢复汴京、迎还二帝了。李真因又不胜感悼。遂各赋一诗以叹之,一曰《哀南人》,一曰《悼南事》。其《哀南人》一绝云:

八公草木已摧残,此日秦兵奏凯还。

最惜江南诸父老,临风追忆谢东山。

其《悼南事》一绝云:

书生叩马挽元戎,预料南军必丧功。

恨杀奸回误人国,徒令二帝泣西风。

李真把此二诗写在一幅纸上,自己吟讽了两遍,夹在案头一本书内,也不在话下。

哪知有个同窗朋友叫做米家石,此人本是个奸险小人,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李真心厌之。他却常要到李真家里来,李真不十分睬他。米家石见李真待得他冷淡,心中甚是不悦。一日与李真在朋友公席间会饮,醉后互相嘲谑。李真即将米家石的姓名为题,口占一诗诮之云:

元章袖出小山峰,袍笏徒然拜下风。

若教点头浑不解,可怜未得遇生公。

众朋友听了此诗,无不大笑。米家石知道嘲他是顽石,且又当着众友面前讥诮他,十分恼恨。外面却佯为不怒,付之一笑,心里却想要寻些事故,报这一口怨气。一日,乘李真不在家,闯入书斋,翻看案头书集。也是合当有事,恰好捡着那幅《哀南人》、《悼南事》的诗笺,米家石见了,眉头一皱,恶计顿生。想道:“此诗是李真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报我之恨了!”便将诗笺袖过,奔到家中,写起一纸首呈,竟说:“李真私题反诗,其心叵测。”把首呈并诗笺一齐拿到蓟州城中,赴镇守都督尹大肩处首告。那尹大肩乃米家石平时钻刺熟的,是个极贪恶之人,见了首呈并诗笺,即差人至丰润县,把李真提拿到蓟州,监禁狱中,索要贿赂,方免参究。李真一介寒儒,哪有财帛与他。尹大肩索诈不遂,竟具本申奏朝廷。那时朝中是丞相业厄虎当国,见了尹大肩的参本,大怒道:“秦桧是南朝臣子,尚肯心向我朝,替我朝做奸细;李真这厮是本国人,如何倒心向南朝,私题反诗?十分可恶!”便票旨:“将李真就彼处处斩,其家产籍没,妻子入宫为奴。出首之人,官给赏银二百两。”这旨意传到蓟州,尹大肩即奉旨施行,一面去狱中绑出李真,赴市曹处决;一面行文至丰润县,着落县官给赏首人,并籍没李真家产,提拿他妻子入宫。原来李真之妻江氏,年方二十岁,贤而有识,平日常劝丈夫:“谨慎笔墨,莫作伤时文字。”又常说:“米家石是歹人,该存心相待,不该触恼他。”李真当初却不曾听得这些好话,至临刑之时,想起妻言,追悔无及,仰天大哭。正是: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非夫人恸,而谁为恸。

却说江氏只生得一子,乳名生哥,才及两月。家中使唤的,只有一个十二岁的丫鬟,并一个苍头,叫做王保。那王保却是个极有忠肝义胆的人,自主人被捉之后,他便随至蓟州城中,等候消息。一闻有提拿家口之信,遂星夜兼程赶回家,报与主母知道,叫她早为之计,若公差一到,便难做手脚了。江氏闻此凶信,痛哭了一场,抱着生哥对王保说道:“官人既已惨死,我便当自尽,誓不受辱。但放这小孩子不下,你主人只有这点骨血,你若能看主人之面,好生保全了这个孩儿,我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矣!”王保流泪领诺。是夜黄昏以后,江氏等丫鬟睡熟,将生哥乳哺饱了,交付与王保。又取了一包银两、几件簪钗,与王保做盘费。自却转身进房,悬梁自缢而死。有诗为证:

红粉拚将一命倾,夫兮玉碎妇冰清。

愿随湘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拍里生。

王保见主母已死,望空哭拜了几拜,抱着生哥,正待要走,却又想道:“我若只这般打扮,恐走不脱,须改头换面,方才没人认得。”想了半晌,生出一计,走入自己房中,将一身衣服都脱下,取出亡妻所存的几件衣来穿了,头上脚下都换了女装。原来王保是个太监脸儿,一些髭须也没有的,换做女人装束,便宛然一个老妪形状了。当下打扮停妥,取了银两并簪钗,抱了幼主,开了后门,连夜逃去。

至次日,县官接了尹大肩的文书,差人来捉拿家属时,只拿得个丫鬟到官。及拘邻舍审问,禀称李真有个两月的孩儿生哥,并家人王保,不知去向。县官一面差人缉捕,一面将丫鬟官卖,申文回报督府。江氏尸首,着落该地方收殓。那时本城有个孝廉花黑,平日与李真并未识面,却因怜李真的文才,又重江氏的贞烈,买棺择地,将江氏殡葬。又遣人往蓟州收殓了李真尸首,取至本县与江氏合葬在一处。正是:

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好人。

且说王保自那夜逃走出门,等到五更,挨出了城,望村僻小路而走,一口气走上一二十里。肚里又饥,口里又渴,生哥又在怀中啼哭,只得且就路旁坐了一回,思量要取些碎银,往村中买点心吃。伸手去腰里摸时,只叫得苦。原来走得慌急,这包银子和几件簪钗,都不知落在哪里了。王保那时抱着生哥大哭,一头哭,一头想道:“莫说盘费没了,即使有了盘费,这两个月的孩子,岂是别样东西可以喂得大的?必须得乳来吃方好。如今却何处去讨?若保全不得这小主人,可不负了主母之托!”寻思无计,立起身来,仰天跪着,祝告道:“皇天可怜,倘我主人不该绝后嗣,伏愿凶中化吉,绝处逢生!”说也奇怪,才一祝罢,便连打几个呕,顿觉满口生津,也不饥也不渴了。少顷,又忿觉胸前一阵酸疼,两乳登时发胀。王保解开衣襟看时,竟高突突的变了两只妇人的乳,乳头上流出浆来。王保吃了一惊,忙把乳头纳在生哥口中,只听得骨都都的咽,好像呼满壶茶的一般。真个是:

口里来不及,鼻里喷而出。

左只吃不完,右只满而溢。

当下喜得王保眉花眼笑,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今番不但小主人得活,我既有了乳,也再没人认得我是男身了。”便一头袒着胸,看生哥吃乳,一头拔步前走,只向村镇热闹所在,随路行乞将去,讨得些饭食点了心。看看日已沉西,正没投宿处,远望前面松林内露出一带红墙,像是一所庙宇,便趋步向前。比及走到庙门首,天已昏黑。王保入庙,抱着小主,就拜台上和衣而卧。因身子困倦,一觉直到天明。爬将起来,看那神座上,却有两个神像,座前立着两个牌位,牌上写得分明,却是春秋晋国赵氏家臣程婴、公孙杵臼两个的神位。王保看了,倒身下拜,低声祷告道:“二位尊神是存赵氏孤儿的,我王保今日也抱着主人的孤儿在此,伏望神力护佑!”拜罢起身,抱了生哥,走出庙来。看庙门匾额上,有三个金字,乃是“双忠庙”。王保自此竟把这庙权作栖身之地,夜间至庙中宿歇,日里却出外行乞。有人问他时,不惟自己装做妇人,连生哥也只说是个女子。他取程婴存孤之意,只说:“我姓程,叫做程寡妇,女儿叫做存奴,是我丈夫遗腹之女。我今口食不周,不愿再嫁人,又不愿去人家做养娘。故此只在村坊上求乞。”众人听了这话,多有怜他的,施舍他些饭食,倒也不曾忍饿。正是:

既把苍头冒妇人,又将赤子做幼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