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叹息声,越压抑越深,
偷偷地一瞥,甜蜜的盗窃,
燃烧的红颜,别后的不安。
——《唐璜》?
德·瑞纳夫人天使一般的甜蜜,既因为天性,也得之于眼下生活的幸福。然而每当想到女仆爱丽莎,她的温柔的天性,不免受到搅扰。这姑娘最近继承了一份遗产,她向谢朗神甫忏悔时说了心里话,她打算和于连结婚。神甫听说后,看见朋友的幸福唾手可得,心里真是无限欣喜。但是于连用坚决的语气向他声明他不能接受爱丽莎小姐的美意,神甫对此万万没有料到。
“我的孩子,请注意你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神甫拧着眉头说,“您为宗教而舍身,我真庆幸有这样的灵性。如果为了志向您才蔑视一笔十分丰富的财产,我当然佩服您。我当维里埃本堂神甫足足五十六年了,但从目前情形看,我还是要被人撤职,这令我忧愁,但是我终究有八百利弗尔的年金。我对您说出这件事的详细情况,为的是让您对教士的职位,不要心存奢望。如果您想巴结显贵,那您必将堕入地狱。您可以赚钱,但是必须剥削穷苦的人民,还要谄媚省长市长,其他有权有势的人。他们要你怎样,你就得怎么样。这种卑贱的行为,在我们这个时代就是生活的艺术。天国并不是完全不容纳凡夫俗子,然而我们教士就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想发财,就只有采取这种艺术,否则我们只有到天国碰运气了,两者之外是没有中庸之道的。去吧,我亲爱的朋友,去仔细想想吧。三天之后,您给我一个回复。我很忧虑,我在您的性格里隐约觉察到暗藏的热情。我实在没有发现您的克己、禁欲性格。我看透了您的心灵。让我说一句话吧,”神甫眼中含泪又补了一句,“做教士,我为您能否获救而战栗。”
于连深受感动,不免心生惭愧。他有生以来头一遭看到有人爱他,他高兴得哭了。为了不让人看见,他跑到维里埃山中的大树林里哭了个痛快。
“我为什么会陷入这种境地?”最后他问自己。“为了谢朗神甫,我百死不悔,然而他刚刚向我证明我其实是个大傻瓜。我特地要欺骗他,而他偏偏洞察了我的心思。他刚才向我提及暗藏的热情,这正是我要出人头地的计划呀。他认为我没有当教士的资格,正是我以为放弃五十金路易年金而会使他高度评价我的虔诚的时候。”
三天以后,于连找到了借口。实际上第一天他就应用这借口。这借口是一种无聊的毁谤。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让输理的人无话可说就行了。他故意吞吞吐吐地对神甫说,他拒绝爱丽莎有一个不便解释的理由,说出来会损害一个第三者。这分明是在说爱丽莎品行不端啊。谢朗神甫发现于连的言谈中有一种世俗的火焰在燃烧,这与一个年轻教士心中的火焰不可同日而语。
他再次向他说:“我的朋友,与其做一个没有信仰的教士,不如做一个令人尊敬的、有教养的绅士。我劝你按我的话行事吧。”
对于新的忠告,于连巧妙应答,他使用了狂热的神学院学生能够运用的种种辞令。但是他的口气和他眼睛里掩藏不住的热情,使谢朗神甫感到战栗。
我们完全没必要为于连预言前途凶险。在他这样小的年纪,能够编造出一通假道学的伪善的说法,已经相当出色了。至于他讲话的口气和举止,因为一向和农民生活的原因,当然派头不足。不过日后,只要有机会接近那些大人先生们,他的谈吐风度博得人们的称赏是指日可待的。
德·瑞纳夫人很不明白,女仆爱丽莎最近继承了一笔财产,但她没有因此而快乐。她见到她时常去本堂神甫家里,回来时总是眼中含泪。有一天,爱丽莎终于向她说起她的婚姻大事。
德·瑞纳夫人相信自己得病了,一种寒热病使她无法入眠。只有于连和女仆在眼前时,她才觉得自己仍存活在世间。她日夜想着他们二人婚后的幸福生活。这个小小的家庭,生活清贫,因为主人全靠五十金路易的收入生活。然而这种清贫在她心中焕发出迷人的色彩。于连完全可以在朴野作一名律师,那儿离维里埃也就两三里地,她还有机会见到他。
德·瑞纳夫人确信自己要疯了,她曾这么对丈夫说,结果她真地病倒在床。当夜,女仆在服侍她,她发现女仆又在哭泣。那一刻,她对女仆厌恶到了尽头,随即将她痛骂一顿,但是立刻她又请求爱丽莎原谅她。爱丽莎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假如女主人答允,她愿意将她的不幸倾吐出来。
“说吧。”德·瑞纳夫人答道。
“唉,夫人,他拒绝了我。一定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他也就轻信了。”
“谁拒绝了你?”德·瑞纳夫人喘着气问。
“除了于连还会有谁?夫人。”女仆说着抽泣起来。“神甫先生说他不应该拒绝一个贞洁的姑娘,如果只因为她是个女仆,可是神甫没能说动他。照他的观点,他的父亲也不过是一个木匠而已,就是于连先生自己,在来到夫人府里之前又是怎样过日子来着呢?”
德·瑞纳夫人没有再听下去,过量的幸福使她乱了心智。她让女仆反反复复表明于连已经拒绝她的确实性,这种决不会使他再反悔的明智的决心。
“我要跟于连谈谈,作最后一次努力,看他是否会回心转意?”德·瑞纳夫人向女仆说道。
第二天午饭以后,德·瑞纳夫人去和于连谈话,她为她的情敌辩护了一个小时以后,她知道爱丽莎已经完全被拒绝了。她的诚意和财产都无法打动于连。德·瑞纳夫人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愉悦之情。
慢慢地,于连离开拘谨的答复,他对德·瑞纳夫人的劝告应对自由。她抵挡不住幸福的激流了,多少个绝望的日子啊,如今这股幸福的泉水流入了她干涸的心田。她简直快乐地晕了。当她清醒过来,在卧室里坐下,她遣散了左右的人。她万分惊讶。
“难道我爱上于连了不成?”最后,她心中暗想。
若在其他时候,这个发现必令她惭愧悔恨,寝食难安,而此刻只是一片和自己没有什么关联的奇异光景。她的心力已被刚才的经历耗尽,再没有敏锐的感觉侍候热情了。
德·瑞纳夫人准备做些家务,不料竟陷入沉沉的睡眠里去了。醒来之后,她本应十分惊恐,但她没有。她是太幸福了,什么事情都不肯往坏处想。这个外省的善良女人,她生性天真无邪,丝毫没有算计比较的成分,她从来不曾研究过她的心灵,使它感受痛苦的变化。在于连到来之前,她只专心于一大堆家务,对于一个远离巴黎的地方而言,这种家务才是贤妻良母的全部生活。德·瑞纳夫人想着爱情,就好像我们想着发大财的彩票一样,是骗局,是傻子们追求的侥幸。
晚饭的铃声响了,于连带领孩子们来进餐。德·瑞纳夫人听到于连的声音,脸绯红起来。自从坠入爱河,她变得灵巧了,她掩饰脸红的原因,就说自己头疼得厉害。
“女人生来如此。”德·瑞纳先生说,同时发出粗鲁的笑声。“女人这架机器老有故障要修理。”
德·瑞纳夫人早已习惯了这类小笑话,但他今天的语气,仍使她不快。她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她仔细看着于连的脸,即使是个丑八怪,时刻也会令她心花怒放。
德·瑞纳先生醉心于模仿当时宫廷人士的生活习惯,每当春光明媚的时节,他们就举家迁到韦尔吉村。这个村子由于加布丽爱尔的凄惨遭遇而扬名。村子里建有一座哥特式教堂,现在变成了废墟。距离风景绝美的教堂百步远,德·瑞纳先生购置了一座四个塔楼的古堡和一个花园,布局很像杜俨勒里的花园。花园周围种植黄杨,成为浑然天成的藩篱。园中香径两侧植有栗子树,一年修剪两次。比邻的一片土地上遍种苹果树,权当散步场所。果园尽头有八至十株高大的胡桃树,高达八、九十尺,枝叶茂密,犹如华盖。
每当妻子称赞这些胡桃树时,德·瑞纳先生总是说:“这些可恨的胡桃树,每一株都让我损失一半阿尔邦地的收成,树荫底下可种不了麦子。”
德·瑞纳夫人此番来到乡村,感觉景物焕然一新。她欣赏周围的美景,简直陶醉了。她心中热情涌动,人也格外聪颖。来到韦尔吉的第三天,德·瑞纳先生返回维里埃处理公务。德·瑞纳夫人也就在这天自己出钱雇来工人,依照于连的看法,在果园里和胡桃树下修了一条小路,铺上沙子,这样孩子们早上散步时,鞋子就不会被露水沾湿了。这个主意一提出,二十四小时之内便付诸实施了。德·瑞纳夫人每天都很快活地和于连一起指挥工人干活。
维里埃的市长从城里返回,看到一条新修的小路,很是吃惊。德·瑞纳夫人看到他也吃了一惊,她早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此后两个月,他一直生气地提及这件事,他粗暴地说她任意行事,胆敢不和他商量就进行这么重大的维修工程。但是,让他稍有所慰的是,德·瑞纳夫人花的是她自己的钱。
德·瑞纳夫人每天在园里和孩子们快活地散步,或者奔跑,或者捕蝴蝶。他们用浅色的薄纱做了几个大网,用来捕捉可怜的鳞翅目昆虫——“赖皮大胡儿”。这个野名儿是于连告诉她的,因为她让人从见藏松省带来了哥达尔先生的名著,于连就向她叙述这些昆虫奇异的生活习性。
他们无情地用大头针把这些昆虫钉在一张硬纸板上。这纸板也是于连做成的。
现在,德·瑞纳夫人和于连之间终于有了谈论的话题了。他也不必再忍受无话可说的沉默给他带来的痛苦了。
两个人兴趣盎然,说个不停,所谈的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这种活活泼泼的生活,又忙碌,又让人高兴,正合大家的口味,但是爱丽莎小姐除外,她有干不完的活计。她说:“就是在狂欢节的时候,在维里埃的舞会上,我们夫人也未曾这般精心打扮,现在她每天要换两、三次衣服。”
我们不想讨好谁,但是我们得承认德·瑞纳夫人的皮肤很好,现在又穿上裸臂露胸的衣服。她的身材极美,配以如今的穿着,更显仪态万方了。
“您从来没有这么年轻过,夫人,”维里埃的朋友们来韦尔吉吃饭时都这样对她说。
有一件事,说来大家也许不信,她这样精心打扮竟然不是处心积虑。她只觉得这样快乐,此外别无他意。她不是和孩子们一起捉蝴蝶,就是和爱丽莎一起缝连衣裙。她只去过维里埃一次,惟一的原因是为了购买从米鲁兹运来的新款夏装。
从维里埃回到韦尔吉时,她带来一位少妇,是她的亲戚。自从结婚以来,德·瑞纳夫人就和她不知不觉地要好起来,她们从前在圣心修道院是同伴。她是德薇夫人。
德薇夫人对表妹的可笑想法,常常报以大笑,她说:“我个人从没有过这念头。”这些荒谬的念头,巴黎人一定称它们为机警才智。如果是和丈夫在一起,德·瑞纳夫人会感到难为情,但德薇夫人的到来给了她勇气。她一点点告诉她心里的想法,怯懦得很。后来两位夫人长时间呆在一起,德·瑞纳夫人就兴奋起来了,一个长长的寂寞的早晨,一会儿就混过去了,两个朋友快乐得什么似的。这次拜访中理智的德薇夫人觉得表妹没有从前快活,但比从前幸福。
自从来到乡间以后,于连简直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他领着他的学生们追捕蝴蝶,也和他们一般地快乐。从前他必须处处克制,事事深谋,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了,又远离了男人们的视线,他可以尽情地享受生活带来的快乐,况且他丝毫也不惧怕德·瑞纳夫人,更何况生活在这美丽的群山中的他正值青春期。
德薇夫人到来以后,于连觉出她是自己的朋友。他于是急急忙忙带她到新修的小路上,从胡桃树下看风景。事实上,那景致虽说难以胜过瑞士和意大利的湖泊,至少也不会太差。再往前走几步,沿着陡峭的山坡,不一会儿就会到达一座悬崖,崖的周围是茂密的橡树,一直延伸到河边。于连感到自己是个幸运儿,他拥有自由,俨如帝王一般,带领两位女友,沉醉在她们对于自然景观的赞叹中。
“我觉得这是莫扎特的音乐。”德薇夫人说。
在维里埃郊外,也是有美景的。于连之所以不能欣赏,是因为他有个专横粗暴的父亲,一见于连就来气,再加上哥哥们的忌妒,他哪里还有心思去欣赏什么自然风光。但是在韦尔吉,再没有什么勾起他苦涩的往昔,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现身边没有了仇视他的人。德·瑞纳先生经常住在城里,他可以尽兴地看书,尽兴地睡觉了。从前他只能在夜里读书,还要把灯掩在一只空花瓶里。现在,除了指导孩子们的功课以外,其他时间他可以带着书来到悬崖上。书籍是他行为的准则,也是他陶醉的对象。每当消沉沮丧时,他都可以在书籍里寻觅到幸福、狂喜作为慰藉。
拿破仑谈到女人的某些话,他对自己统治时期流行小说的评价,这些使于连有了些思想,其实,也许和他同龄的少年男子早就有这些关于男女的思想了。可对于连,这是头一遭。
天气炎热起来,他们晚间就到一株大椴树下去乘凉。这株树离屋子有几步远,树下光线很暗。一天晚上,于连越说越起劲儿,他挥动起手来,无意间触到了德·瑞纳夫人的手,这只手靠在一张椅子背上,那椅子刚刚油漆过。
她的手很快缩回去了。于连心想,这只手如果仍未抽回去,他就要紧紧握住它。这是他的“责任”。一想到有责任要履行,想到老做不到就会成为笑柄或引起一种自卑,他心中原有的快乐顷刻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