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在市防非办会议室,侯卫东见到了专家组。以往接待省级专家组,一般都安排在最好的星级酒店,会场里有美丽的服务员、鲜艳的花朵、悠扬的音乐和醇香的美酒。此次则一切从简,除了焦急的心情,啥都没有。
许庆蓉介绍完情况,侯卫东问:“刘主任,凭你的经验,是不是‘非典’?”
刘主任是典型的专家性格,一是一,二是二,说话严谨,他没有因为侯卫东是副市长而给出结论,道:“光凭介绍,无法作出判断。等会儿检查以后,才能出结果。”
许庆蓉与省里专家们接触得多,了解其性格,见顶头上司吃瘪,赶紧把话岔了开去。
经过简单交流,专家组前往市传染病医院,开始工作。
岭西省疾病控制中心刘主任等人面色严肃地戴好口罩、手套、眼罩和防护服,做完一系列必需的防护程序后,鱼贯进入病房。
专家们进入了病房,等待的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
卫生部颁布的《传染性非典型肺炎临床诊断标准》确定的“非典”五个标准:“发烧38度以上,呼吸道有轻微的咳嗽,白细胞不高,从X光胸透片看病情变化较大,使用抗菌药物后没有明显效果。”
沙州马家兄妹具备“非典”的所有特征,加上调查大队提供的准确情况,所有专家都一致认定:马家兄妹为“非典”确诊病人。
沙州市正式确诊了第一例、第二例“非典”病人。
得到了正式结论,侯卫东心里五味杂陈。
沙州为了防治“非典”,除了购置医疗设备外,还追加特别预算1000万元,这还不算各县、各区、各部门花在“非典”上的钱。
政府里已经有闲人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开始有意无意说闲话:用了这么多钱,如果“非典”不来,完全是浪费。
忙了大半个月,终于等到了“非典”来临的这一刻。前期投入的资金终于有可能发挥作用,没有了浪费嫌疑。但是事不关己的闲话者又能有新说法:花了1000万元,还是不能预防“非典”,这说明前期的投入白费了。
侯卫东心情沉重地将预案拿出来,浏览一遍,快速拟定了几条必须马上要执行的措施,然后来到会议室。
黄昏,窗外,灿烂的夕阳将天空映照得红彤彤一片,格外美丽。
朱民生、宁玥、杨森林等沙州主要领导齐聚防非办会议室,紧急会是务实会,没有一句空话,都是必须马上要办的急事。
不断有部门和地方的头头被通知到会议室,接受任务以后,赶紧离开会议室。一道道车灯朝防非办大楼射来,紧接着一道道灯光又远离大楼。
公安、交通、卫生、教育、西城区、东城区、益杨县,各地、各部门的中枢机关在这个夜晚都没有熄灯。
凌晨三点,市委书记朱民生和代市长宁玥先后离开指挥中心,指挥中心就由侯卫东坐镇,指挥三区四县的具体工作。
这一夜,指挥中心电话昼夜不停。
早上,守在值班室的侯卫东眼里充满血丝,他拿到了调查大队报来的数据,吓了一跳:“所有可能接触过马家兄妹的人居然有400多,有六栋楼房已经被隔离,送到林安观察点的直接接触者17人。”
看着这组数据,侯卫东不寒而栗,若是措施不力,“非典”病人必将呈几何式爆炸性增长,这对于任何地区都是一场灾难。
许庆蓉亲自端来稀饭和包子,道:“侯市长,趁热吃点早饭,我让办公室准备了休息室,您休息一会儿。”
侯卫东接过热腾腾的稀饭包子,大口吃着,一口气将两个大包子消灭掉,道:“不用睡,我还挺得住。”
许庆蓉道:“侯市长,您多次给我们说,抗非工作要打持久战,保存自己才能最终胜利。你是我们的主心骨,若是累病了,对沙州的抗非事业是一大打击。”这些话换个环境,是标准的拍马屁,此时此景,许庆蓉说得特别真诚,透着关心。
侯卫东接受了意见,道:“那我先休息一会儿,睡两个小时,九点钟起来继续接电话。”
许庆蓉道:“那我先守着,你起来后,我也要去眯一会儿。”
侯卫东吃第三个包子时,问:“你吃了吗?”
“没有食欲。”
“你也吃点,人是铁饭是钢,两碗吃了才硬邦邦。”
在八楼有一间隐蔽的套间,里面有床和全新的被单被套,卫生间还备有全新的牙具毛巾。洗漱以后,侯卫东头靠着新枕头,转眼间就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真切地嗅到了消毒水的味道,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防护服,其中一个苗条的背影很眼熟,他数次想看防护服里面的面容,却总是看不清楚。苗条背影有一头长发暴露在防护服外面。侯卫东喊道:“你这样危险,头发要用防护服保护。”女子并不理会侯卫东,快步朝前走,侯卫东想追,脚软得抬不起来,想喊,声音又一点放不出来。
一阵电话铃声,将侯卫东惊醒,他看了看手机显示,刚好九点,是宁玥的电话号码。
宁玥道:“卫东,省里督查组到了沙州,他们很严肃啊,已经和我和朱书记碰了头,你要有思想准备。”
侯卫东平静地道:“我应该做的都做了,问心无愧,愿意接受组织调查。”自从成津出现了两例“非典”确诊病人,他就做好了被调查的准备,只是没有料到调查组来得这么快。
放下电话,侯卫东没有马上起身,他平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不知什么原因有许多痕迹,这些痕迹可以随意想象成各种图案,这是小时候他最喜欢的游戏,长大以后很少有时间静下心来观察天花板,今天忙里偷闲,重温幼时游戏。
晏春平拿着手机,在门口打了几个哈欠,他停了十来秒,还是敲响了侯卫东的房门。
半个小时左右,侯卫东来到市委小会议室。推开门,第一眼就见到陈再喜闪亮的秃顶。陈再喜是省纪委第一纪检监察室主任,与侯卫东是研究生班的同学,关系不错。除了陈再喜以外,检查组成员还有从省委、省政府督查室,省委组织部抽调来的同志。
陈再喜低头看着笔记本,没有理睬进门的侯卫东。
侯卫东同样没有招呼陈再喜,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朱民生看了看表,道:“陈主任,人来得差不多了,可以开会。”
陈再喜抬起头,道:“沙州确诊了两例‘非典’病例,这是岭西省的第五例和第六例。建国省长为此专门作了批示。”他拿出批示的复印件,念道:“一、岭西防非形势严峻,我们要为人民和历史负责。二、全面启动预案,集中人力物力,形成全民抗击‘非典’的社会氛围。三、要保护好战斗在一线的同志,严防感染。四、严查玩忽职守者,绝不容情。”
会议简短,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省督查组分为两组,分别到市防非办、成津县去检查工作。
侯卫东战斗在“非典”第一线,累死累活,虽然这是他的职责,可是想着极有可能还要因为成津事件而受到处分,暗自还是颇为委屈,自我安慰道:“上级部门对某一项重要工作进行督查,很正常。”
陈再喜随着检查组来到了市防非办,他是带队领导,并不去具体检查,这才和侯卫东单独坐在了一起。
陈再喜看着侯卫东血红的眼睛,道:“卫东老弟,这一段时间辛苦了。”
侯卫东递了一支烟给陈再喜,自己也狠狠地抽了一口,道:“现在最大的希望是‘非典’早些过去,其他事情都不用想。”
从省纪委出来时,白包公高祥林曾经对两个检查组专门开会,会上提出一个要求:“这一次去检查的对象都是战斗在‘非典’第一线的同志,我们在工作时不能吹毛求疵,不能鸡蛋里面挑骨头,而要本着客观的态度。比如,各地在交通道口都设了岗,但是仍然有人通过道口,导致感染。你们要查的是各地有没有预案,在交通道口的具体安排情况,执行情况时是否出现问题。若是上面几个地方有问题,就是失职、渎职。但是,若是以上环节都没有问题,感染者是通过隐蔽小路回家,则上述环节的同志没有问题。这时考虑的就应该是对外来人口和回乡人口的管理问题,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外来人口,这方面肯定就有问题。”
白包公办案铁面无私,在大家印象中他是一个严格的人。陈再喜跟随白包公多年,深知其性格,每到办案时,白包公总是啰唆地提醒要客观,切不可急于求成,一定要客观真实,多一点理解和宽容。
在旁人看来,严格和啰唆是两种相反的性格,在陈再喜看来,这两种性格才构成了白包公的真实性格——一位宽厚严肃的长者。
有了这个底线,陈再喜心态放得很正,他与侯卫东在办公室随意聊着,手下的工作人员则在仔细翻阅相关文件以及工作记录。
一个小时不到,检查组结束了工作,没有作任何评价,离开了防非办大楼。分别时,陈再喜道:“你这工作千头万绪,我就不多打扰。”
侯卫东没有挽留,也没有询问检查结果,道:“等‘非典’结束,请你喝酒。”
在院中,小车屁股冒出一阵热气,走了。许庆蓉眼见部下们离开,忍不住发牢骚道:“我们在这里拼死拼活地干,纪委还派人来查,现在认真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领导不帮忙,还添乱!”
许庆蓉能干事,但是没有在地方上担任过一把手,在气度和大策略上略有不足,侯卫东没有解释,也没有批评,只是道:“毛主席说,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一次检查组虽然带队领导是省纪委领导,但是,检查组不是省纪委的检查组,而是省委派出的检查组。他们是来查问题,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帮我们正名,他们的评价主要取决于我们的工作。”
“幸好我们把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补齐了,应该没有任何漏洞。”许庆蓉此时真正开始佩服侯卫东,衷心地道,“昨天还纳闷,觉得应该是我陪你去检查,派一个副局长整理资料就行了,没有想到今天省里检查组就到了,侯市长真是料事如神。”
领导权威是由两方面组成,一方面是领导职务赋予的权威,另一方面则是个人品德、能力所形成的权威,若是只有前者,部下往往心中不服。侯卫东是年轻市领导,没有直接领导过许庆蓉,最初她还抱着三分观望之心,如今她已经得出结论,侯卫东是想做事又会做事的领导,比分管领导姬程强得多。相较之下,姬程属于嘴巴漂亮而遇事往部下推的领导。
侯卫东微微一笑,道:“应付检查是小伎俩,抓好防非工作才是老正经,功过任人评说,但求问心无愧。”